他双目微闭，面色沉静如水，隐隐暗藏惊涛。一针见血，我晓得这话他是听进去了。忙跪下垂泪道：“臣妾一时糊涂，竟妄议朝政，还请皇上恕罪。”说着俯于地。我一跪下，满屋子宫女内监唬得呼啦啦跪了一地。
面容犹带微笑，得体地隐藏起翻腾汹涌的委屈和怨气。我抿嘴思量片刻，缓缓道：“皇上的心意是好的，娘娘想来也不会有异议。只是皇上想过没有，慕容氏前线刚ธ告捷，皇上立刻恢复了华妃协理六宫之权。知道的自然是说皇上体恤良将功臣，不知道的恐怕忽略了皇上指挥英明只说是皇上仰仗着慕容家才有胜仗可打，所以迫不及待重用华妃以做笼络。”心高气傲，当皇帝的最怕别人说其无用，更怕臣子功高震主。这一针刺下去力道虽狠，却想来有用。我小心观察他的神色变化，继续道：“是有那ว起子糊涂人爱在背后嚼舌，皇上也别往心里去。”我略停一停，见他隐约有怒色在眉心，继续道：“只是一样，汝南王已得高功，此刻必然喜不自胜。汝南王与慕容一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皇上此刻授权于华妃，恐怕汝南王一时忘形反而于战事不利ำ。”
闻言一惊，本能地转过头去看。竟是被左ุ右侍女搀扶着立于慎德堂外的端妃。
才要谢恩，身后有虚弱的女子声音缥缈浮来：“当夜甄婕妤是与本宫在一起。”
玄凌却不立即说话，片刻才似笑非笑对华妃道：“一大早的，有华卿累็么？”
华妃欲言又止，转而温软道：“皇上下朝了么？累不累？”
陵容的屋子有些小，下午的日头一晒分外觉得闷热。说不上一会话，背心就有些汗涔๒涔了。
说着让流朱去切了密瓜，一起用了一些。
我“哦”了一声，只静静拣了一块西瓜咀嚼，不再言语。
他只看着别处，“才在华妃那里用了午膳。”
华妃自从进太平宫那日随众见驾请安后再未见过玄凌。今日也只是淡淡妆扮了默默而坐。幸好冯淑仪是最宽和无争的人，也并不与她为难。
眉庄穿着绯红绣“杏林春燕”锦衣，杏子黄缕金挑线纱裙，一色的嵌宝金饰，尤其是髻上的一支赤金合和如意簪，通体纹饰为荷花、双喜字、蝙蝠，簪上为合和二仙，象征多子多福、如意双全。是太后听闻眉庄有喜后专程遣人送来的，珍珠翠玉，赤金灿烂，更是尊贵无匹。显得眉庄光彩照ั人、神采飞扬。曹婕妤一身洋莲紫的上裳，翠蓝金枝绿叶百花曳地裙，满头珠翠明铛，也是华丽夺目。她们身后簇拥着一大群宫女，为ฦ酒爵里不断加满美酒，最受人奉承。
歇息了一会儿，重新梳妆匀面，才挟了浣ã碧慢慢往玄凌寝殿走。过了翻月湖上的练桥、镜桥、幽风桥，穿过蜿蜒曲折，穿花透树的雕绘长廊，便是长长一条永巷๕，两侧古柏夹道，花木繁荫，遮去大半日光，倒也荫凉。
我看她一眼道：“就顾着说嘴，去折些新鲜荷叶来熬汤要紧。”
“回小主的话，奴才服侍皇上已有二十年了。”
我问道：“李公公服侍皇上有许多年了？”
白苓不明所以，我忙道：“你小主身子不适要静养，快别ี吵着她。”白苓慌忙退了下去。
正巧白苓捧了华妃送的山参进来，惊喜道：“小主ว醒了！奴婢去唤太医来。这是华妃娘娘送给小主ว补身的，华妃娘娘真关心小主，这么好是山参真是难得……”眉庄冷冷道：“撩下了出去。”
椒房，是宫中最尊贵的荣耀。以椒和泥涂墙壁，取温暖、芳香、多子之ใ义แ，意喻“椒聊之实，蕃衍盈生”。想到这里，脸不由得烫了起来。多子，玄凌，你是想要我诞下我们的孩子么？
槿汐亦是笑：“椒房是宫中大婚方แ才有的规矩。除历代皇后外，等闲妃子不能ม得此殊宠。向来例外有此恩宠的只有前朝的舒贵妃和如今的华妃，小主是这宫中ณ的第三人。”
我含笑道：“那ว就好。请温大人治好嬛儿的病，但是不要太快治好，以一月为期。”
温实初道：“臣不改初ม衷，定一力护小主周全。”
小允子道：“好姑奶奶，你且忍着些！为ฦ着怕小主ว知道了心里不痛快，小连子在跟前伺候的时候可装的跟没事人似的，你好歹也给瞒着。”
佩儿的声音强压了下去，愁道：“可怎么เ好呢？以后的日子还长，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将就着也就罢了，可是小主……既在病中ณ，还要受这些个闲气。”说罢恨然道：“那ว个ฐ黄规全，仗着是华主子的远亲简直猖狂得不知天高地厚！”
话音刚落，佩儿嚷嚷道：“小允子会剪真人像的。”
我笑道：“世上本无‘和合二仙’，不过是想个样子随意剪罢了。若是能把真人剪出来一模一样才算是好本事。”
莹心堂两边的花梨木雕翠竹蝙蝠琉璃碧纱橱和花梨木雕并蒂莲花琉璃碧纱橱之ใ后分别ี是东西暖阁。东暖阁是皇帝ຓ驾幸时平时休息的地方แ，西暖阁是我平日休息的地方，寝殿则ท是在莹心堂后堂。
我含笑说一句“知道了”。
只听见远处“哐啷”一声，有茶杯翻地的声响。我和眉庄停了说话，抬头去看。只见一个ฐ穿墨绿缎服满头珠翠的女子一手拎着裙摆，一手猛力扯住另一名秀女，口中喝道：“你没长眼么เ？这样滚烫的茶水浇到我身上！想作死么เ？你是哪家的秀女？”
我自知失言，便不再说话，只和她絮絮一些家常。
他亦报以清淡微笑，回望我道：“庄子云‘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ใ舟，虚而遨游者也’。3清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富贵闲人一个，只好遨游与兴。”忽而露出顽ื色：“不意今日能与美同舟。竟让小王有与西施ๅ共乘，泛舟太湖之ใ感。”
我略๓略正色，“若非知晓王爷本意，嫔妾必然要生气。请王爷勿要再拿嫔妾与西施ๅ相比。”
玄清轻漠一笑，大有不以为然之ใ色，“怎么婕妤也同那ว些俗人一般，以为ฦ西施是亡国祸ຖ水？”
我轻轻摇头，曼声道：“西施若解亡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他不解，“婕妤若如此通情达理，又何故说刚才的话。”
轻拢荷花，芳香盈盈于怀，“范蠡是西施爱侣。西施一介女儿身，却被心爱之ใ人亲手送去吴国为妃，何等薄命伤情。纵然后来摒弃前嫌与之泛舟太湖，想来心境也已๐不是当日苎罗村浣ã纱的少女情怀了。绮年玉貌被心上人范蠡送与敌国君王为妃，老来重回他身边，可叹西施情何以堪。”
他略一怔忡，清澈眼眸中似有流星样的惊叹划过，唇角含笑，眼中满是锁不住的惊喜，“史或叹西施或骂吴王，从无人责范蠡。清亦从未听过如此高论。”他忽然撒开船桨一鞠到底：“婕妤妙思，清自叹弗如。”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使得小舟轻晃，我一惊之下忙抓住船舷，只觉不好意思：“嫔妾只是以己度人，闺阁妄言，王爷见笑。”
许是船身摇晃的缘故，忽然有东西自他怀中滑落，落在我裙ำ裾之上，他浑然未觉，只是侃侃道：“果如婕妤所言，范蠡不及夫差。至少夫差对西施ๅ是倾心以待。”
我点头喟叹，“是。夫差是倾一国之力去爱一个女人。是爱，而非宠。若只是宠，他不会付出如斯代价，只是于帝王而言，这太奢侈。”
他似襟怀掩抑，感叹道：“宠而不爱，这是对女子最大的轻侮。”
心中突地一动，他说从未听过我这般言论。而他的话，我又何曾听别人说过，豁然间似乎胸ถ腔之中大开大合，眉庄的话与他的话交杂在一起澎湃如潮，怔怔地说不话来。
宫中女子只求皇帝ຓ的恩宠可保朝夕，又有谁敢奢求过爱。纵使我曾抱有过一丝奢望，亦明白弱水三千我并不是玄凌那一瓢。
他蓦地转头，目光似流光清浅掠过我脸庞，“婕妤似乎心有所触，是肺腑之慨。”
兰舟凌波，划入藕花深处，清风徐来，月光下白鹭在粼粼的波光中ณ起起落落，偶尔有红鲤出水溅起水花朵朵。我沉默以对，片刻复又如常微笑：“王爷多心了，嫔妾只是就事论事，也是感叹西施ๅ红颜命薄。”
我不晓得，为什么เ有时候他说的话总叫我触动到เ说不出话来。微微低头，见湖水浓滑若暗色的绸无声漾过，身上穿着的宫女裙ำ装是素净的月白色，映着流波似的月光隐隐生蓝。有素雅一色落于裙ำ上，却见一枚锁绣纳纱的衿缨4兀自有柔和光泽。
银丝流苏，玳瑁料é珠，显见是男子所佩的物事，应该是眼前那ว个ฐ人的。本当立即还给他，不知怎的乍ๅ然按捺不住好奇心。见他重取了船桨划ฐ行并不注意，便悄悄打开一看。
衿缨轻若无物，几朵杜若已被风干，似半透明的黄蝶，依旧保留高贵姿ู态，幽幽香气不绝如缕。我会心微笑，杜若是高洁的香花。
正要收起衿缨还他，见有柔软一片红色收于袋底，随手摸索出来对着月光一看，几乎要惊得呆在当地。素白掌心上轻飘一抹正是我除夕当夜挂于倚梅园梅树上的那枚小像！小允子手巧，小像容态笑貌纤毫毕现。任何人只消เ仔细一看都晓得是我。太意外！茫茫然几乎不知所措。只觉得脑中ณ缕缕响起《山鬼》之调，迷迷茫茫似从彼岸而来，隔着虚幻的迷津洪渡，只反复咏叹一句他刚ธ才所说的“山中人兮芳杜若”。
他只管撑舟前行，偶尔赞叹月光如银，良辰美景。我竟然感到心虚，一瞬间辨不清方才与我高谈阔论的那人是不是细心收藏了我的小像与杜若一并珍藏的那人。直到髻上那ว支錾金玫瑰簪子滑落砸在手臂上，才疼得恍然醒神过来。錾金玫瑰簪子是日前玄凌所赐珠宝中的一件，我瞧着手工好，款式也别致，便别在了髻上，连换作宫女服色也不舍得摘下。谁想它打磨的这样光滑，头一松几乎受不住。乍然一见这簪子，立时想起自己是玄凌宠妃的事实，仓促间迅决定还是装作不知最好。极力镇定收拾好心绪，把杜若与小像放于衿缨中ณ收好，才平静唤他，“王爷似乎掉了随身的衿缨。”
他接过道一声“多谢”，随即小心翼翼放入怀中，全然不在意我是否打开看过。仿佛我看与不看都是不要紧的事，他只管珍爱这衿缨之中ณ的物事。
我徒然握紧ู裙上金线芙蓉荷包下垂着的比目玉佩，生生地硌着手也不觉得。只是痴痴惘惘一般出神。
他是何时得到เ的，怎么得到的，我全然不晓得，费心思量亦不得其法。只是觉得这样放在他身边一旦被人现是多么危险的事。可是见他贴身收藏，却也不忍说出这话。
云淡风轻的他载着满腹心事的我，他仿佛是在说着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此枚衿缨是清心爱之物，若然方才遗失，必是大憾。”
我这才听见他说话，自迷茫中醒转，道：“王爷言重了。一枚衿缨而已。”叹息低微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勉声道：“既是心爱之ใ物，王爷不要再示于人前，徒惹是非无穷。”
他还未及说话，小舟已๐到棠梨宫后小小渡口。我拾裙而上告辞，想起一事，转含笑欠身：“有一事请求王爷。”
“但说无妨。”
“嫔妾于行宫内曾偶遇小小麻烦，幸得贵人相助解围。只是无论王爷听说任何关于太平行宫夜宴当晚的事，都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曾与嫔妾相遇说话，就如今晚一样。王爷如应允，乃是嫔妾大幸。”
他虽不解其中ณ意，仍是微笑应允，“诺。小王只当是与婕妤之ใ间一个ฐ小小秘密，不说与第三人知。”他又道：“能与婕妤畅谈是小王之幸，如清风贯耳。日后有幸，当请婕妤往小王的清凉台一聚，畅言古今，小王当为之浮三大白。”
我道：“月有阴晴圆缺，人亦讲求缘分定数。有些事随缘即可，有些事王爷多求也是无益。盛夏已๐过，清凉台过于凉爽，嫔妾就不前往叨扰了。”
他有一刹那的失神，左手不自觉按住适才放衿缨的所在，转而澹然道：“清凉台冬暖夏凉，如有一日婕妤觉得天寒难耐，亦可来一聚，红泥小火炉愿为婕妤一化冰寒霜冻。”他垂下眼眸，下裳๙边缘被湖水濡湿，有近乎透明的质感，声音渐次低了下去，也似被湖水濡湿了一般，“清也盼望，永远没有那一日。”
内心有莫名的哀伤与感动，仿佛冬日里一朝醒来，满园冰雪已化作百花盛开，那ว样美好与盛大，却错了季节，反而叫人不敢接受，亦不能接受。
我不会不记得，我的夫君是天下至尊。而他，是我夫君的手足。
注释：
1借用越剧《红楼》选段中几句，为宝玉设想的与黛玉的婚后生活，两情融洽。
2๐出自《庄子·列御寇》：“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意指不拴榄绳之ใ船，逍遥自在，令人神往。
3山中人兮芳杜若：出自屈原《山鬼》，意思是我所思慕的人就像杜若般芳洁。是表达情意的诗句。
4衿缨：即编结的香囊，男子佩带的小荷包。
第九章浣ã碧
小连子与槿汐早ຉ已๐守候在渡口转弯处，见玄清立于渡口与我一同回来，一时也惊住了，终究是槿汐机警，默默施了一礼ึ，方扶了我往棠梨宫走。
我悄声道：“刚才你们俩除了我谁也没有见到。”
槿汐轻声道：“是。奴婢只是从冯淑仪处接小主回宫。”
小连子紧ู随身后，一同进了棠梨宫。
众人都被小允子打在饮绿轩里，我悄无声息回到เ内堂，换过安寝的衣服，方觉得口渴难耐。才要说话，小允子已๐经斟了一盅茶来，我喝了一口便推开，想了想道：“去换些别的来。”
小允子陪笑道：“小厨房有燕窝预备着呢，小主要不要用些？”
我点点头，“叫浣碧拿进来。”
小允子一愣，迟疑片刻๑，终究不敢多问，便让浣碧拿了燕窝来。
浣碧端了燕窝进来，见我好端端地坐着，不由面色微微一变，作关切状道：“小姐此行可顺利？这么晚回来倒叫奴婢好生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