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实初双唇微抿，有一点坚毅的棱角。他其实也算是个好看的男人，稳妥而忠厚。他轻声安慰道：“嬛妹妹，你总是善心的，只那一回稍嫌狠辣了些。”
我颇有所动，微微颔道：“你一向心地好，是断不肯动杀机的，当初ม也是犹疑了许久。要不是为了帮我，你又怎么肯呢……如今想来，我也觉得当时太很心了些。只是人在其位，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襄妃又是那样聪慧精明的人，知道我不少把柄，我是断ษ断容不得她了。”
我起身相让，道：“我送姑姑出门。”
芳若会心微笑，正一正髻上的银珠簪子，起身笑道：“娘子明白就好。天色不早，奴婢也要回去复命了。”
“朱宜修！”我的唇齿间凌厉迸出皇后的名字，字字诛心。“我以为没有妨碍她，在她眼中，我却已经是个最妨碍的人了。”我看一看槿汐，心底骤然涌出一股软弱与悲怆，“她最初，亦不过是利用我与华妃抗衡啊。自我入宫以来，早已๐步步处处在她算计之中，人为刀俎，我身为鱼肉还不自知，又如何与她抗衡。她早ຉ就是布下了天罗地啊！”
冷雨敲打在木格的窗棂上“噔噔”作响，间或夹杂着寒风刮过，其声如鬼魅呼啸一般，惊心动魄。那雨气的寒冷，隔着窗纸，亦锋利逼上身来。
他眼中的悲痛之色愈浓，身后槿汐牵一牵我，轻声道：“不便多说了。”
我摇头：“一入甘露寺，大人就是红尘之ใ内的人了，你我隔了尘世，不便再来相见。大人若有心，就请为ฦ我看顾帝姬，照应姐姐，也是我如今唯一心愿。”
小宫女一脸委屈，只撇了嘴不敢哭，我淡淡笑道：“芳若姑姑也太小心了，她的话本宫只当笑话来听而已。”
芳若狠狠瞪了那小宫女一眼，道：“贵人也是你可以背地里胡议论的么？你下去，以后不许再上前伺候。”
姜忠敏想了想道：“的确是常服的，而且恐怕是皇后娘娘做妃子时的衣裳，用的是孔雀锦，绣的是翟凤，而不是后服的凤凰图案。”
槿汐是宫里的老人了，她见事情紧ู急，皱眉想了想道：“若是皇后的礼服，那ว是断断不能ม穿的，可若是常服，倒也可用来应急，只是娘娘须得向皇后请罪。毕竟娘娘从前晋贵嫔时因日子来不及也用过敬妃娘娘的衣裳，也是有过先例的。”
欣贵嫔畅快爽然地笑：“皇后仁慈，若换了臣妾，见她这么เ为非作歹，必定要给她来个一刀两ä断ษ才解气。”
皇后沉吟道：“慕容氏毕竟侍奉皇上年久，本宫就开一面留她一个全尸。”她唤剪秋：“去告诉李公公，准备鸩酒、匕和白绫，让她自己选一个ฐ了断，也算是顾ุ念一同伺候皇上一场。”
华妃悲愤指着众人道：“你们——一个ฐ个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啊！本宫已经失了父兄……”
我平静回视她，淡淡道：“没有谁要诬陷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玄凌神色欢悦，搂了我在怀中道：“贤妃虽好，多了却也失了闺阁情趣了。不如你……”
我见他单手支颐斜卧在竹簟上，月色下神姿出众，不由红了脸，低声耳语道：“因为臣妾做不了贤妃，臣妾想多和皇上在一起。”
温实初ม道：“吃些开胃的凉菜。”他忍俊不禁：“娘娘要是不嫌酸，就吃人肉做药引，保准什么病也好了。”
我忍不住笑：“是啊。天天的肥鸡大鸭子、翅肚荤腻，偶尔想些素的，非要起个ฐ什么‘素า鸡’、‘素鸭’的荤名字，一听便倒胃口。”
我唯唯依言告退。疾步走出太后的颐๖宁宫，方แ觉得身心疲一时间难以放松下来。额上累累汗珠滑落，须臾才晓得去擦。
我点头不语，细细体味话中深意。太后道：“你是个ฐ明白人，哀家喜欢。若得空，便常来这里为哀家抄录佛经罢。”
嫂嫂的脸颊๐和额头是略带丰腴的绯红，低头摆弄着衣带，笑道：“娘娘好眼力。的确是三个月了。”嫂嫂略停一停，有些不安道：“只是婆婆说我肚子有些圆，可能是女孩呢。”
我不能ม让自己的伤怀影响嫂嫂的喜悦心情，于是勉强收敛了伤感笑着道：“看嫂嫂的身形，应该有三个ฐ月了。”
我妩媚微笑，对着秦芳仪道：“虽然吕后手段残酷，不过戚夫人也是活该，妄想凭一时之势夺嫡夺宠，羞辱尊上，便是咎由自取了。亦可见身为女子，吕后记仇也是很深啊。芳仪，你说是不是呢？”
秦芳仪听着起先还能ม神色自如，渐渐面色白，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我注视她的神情，恍若无事一般慢慢解释道：“汉高祖时，刘ถ邦宠幸定陶戚夫人，冷落皇后吕氏。戚夫人多番夺宠、不顾尊卑藐视皇后，又想以自己的儿子如意取代吕后所生的刘盈的太子之ใ位。如此夺夫夺位的深仇，吕后自然是怀恨在心。高祖死后，吕后恨透了戚姬与赵王如意，先幽禁了戚姬，罚她穿着囚服日日在永巷舂米，戚夫人为ฦ高祖宠幸，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于是日日歌唱‘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幕，常与死为ฦ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我说到เ此处，笑言道：“戚夫人真是愚顽，事已๐至此，寡母弱子犹如飘萍无所依，她还这样歌唱想依赖幼子庇护，岂不知却是害了自己้的儿子。”于是又道：“吕后再遣使者把赵王如意从邯ู郸召进京内，纵然刘盈极力袒护这个异母弟弟，结果仍是被吕后毒杀。对于眼中钉ล，肉中刺的戚姬，吕后砍掉她的手足，挖眼烧耳，灌上哑药，丢â进厕所里让她辗转哀号，称为ฦ‘人彘’，惨不忍睹，戚夫人一代美人沦落至此，真是太可惜了！”
走至上林苑的偏门，眉庄道：“我先回宫去了，你——仔细思量。”
许是怀着惊动的心事，这一路迢迢走得越慢。眉庄的话言尽于此，再没有多说一句。只是一路上都紧ู紧握住我的手，以她手心的温度，温暖我沉思中冰凉的手。
两度听闻贤妃的事，我不觉问：“从前的贤妃也是久跪才落胎的么？”
我想起此事，瞬间勾起心头新仇旧恨，不由又悲又怒，转过头冷冷不语。端妃亦连连冷笑：“我瞧着她是要学先皇后惩治贤妃的样子呢！她的命还真不是一般的好。我原以为皇上会因为你杀了她，至少也要废了她位分打进冷宫。”
他凝视我片刻，道：“是。希望莲心的苦，可以抚平你心中的苦。”
我恍然抬头，涩涩微笑：“莲心，很苦的东西呵。”
他这样歪着脸看了我半晌，并不向我行礼，也不认得我。也难怪，我和他并不常见，与他的生母悫妃也不熟络，小孩家的记忆里，是没有我这号陌生人存在的。
他笑嘻嘻站着，咬着手指头。头上的小金冠也歪了半个，脸上尽是汗水的痕迹，天水蓝的锦袍上沾满了尘土。看上去他的确是个顽皮的孩子，活脱脱的一个小泥猴。
华妃亦叹息：“这样年轻，真是可惜！……”
皇后见我为淳儿换好衣裳，站在我身边不住掉泪，感叹着轻轻说：“方良媛髫龄入宫，到如今不过才几年呢？正当好年华又颇็得皇上怜惜，怎么好端端就这样骤然去了？真当令人痛惜啊！……”
他仔细瞧我脸上的伤疤，笑：“好象淡了些了。”
我娇嗔：“知道我是个老实人罢了，四郎也只欺负老实人。”
玄凌对皇后道：“今日是二十三了，二十六就是敬妃册封的日子。朕命礼部同日册婕妤甄氏为ฦ莞贵嫔，居棠梨宫主ว位，皇后也打点一下事宜。”
众人七嘴八舌，诸多安慰，惟有悫妃站立一旁默默饮泣不止。皇后道：“还是先送婕妤妹妹回宫，命太医好生伺候。”
我泣道：“皇上禁足降罪于眉姐姐并不是极大的惩罚，可是宫里哪一个ฐ人不是看着皇上您的脸色行事，皇上不喜欢姐姐于是那ว些奴才更加一味地作践她。”
他愣了片刻，“朕只是禁足，她也未免太想不开了。”
玄凌饮下一杯酒，“自幼读史论文，父皇总说你别有心裁。”说着看我：“你对诗最通，你意下如何？”
玄清只是淡淡一笑，仿佛事不关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许蝴蝶就是庄生心目中的淑女。皇兄以为如何？”
我掩袖而笑压住心底些微吃惊，“王爷似乎ๆ有了意中ณ人？”他但笑不语，手上加劲，小舟行得快了起来。
玄清道：“婕妤好灵的鼻子，是小王所有。”他瞻视如钩弯月，清浅微笑似剪水而过的一缕清风，带起水波上月影点点如银，“山中人兮芳杜若2，屈原大夫写的好《山鬼》。”
我微一咬牙，作势要将茶碗向地上掼去，想一想终究是忍住了，将茶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搁，震得茶水也溅了出来。我怒道：“很好。一个ฐ个ฐ都要欺到我头上来了！”
槿汐晓得我不高兴，遂摒退了众人，端来一杯茶轻声道：“小主喝点茶顺顺ิ气……”
连忙有殷勤宫女放一把椅子在端妃身旁请我坐下。见我无恙坐好，玄凌才放开我手。
众目睽睽之下不由大是窘迫，脸“腾”地一下滚滚的热了起来。华妃微一咬牙，别过脸去不再看。皇后微笑道：“先坐下，等下让太医好好瞧瞧，夏天衣裳单薄，别跪出什么毛病来。”说着瞥眼看华妃。
我只默默退开两步，保持着作为嫔妃该有的得体微笑，已经没有我的事了。
玄凌只含笑看着陵容，吩咐她起来，道：“很好。歌清爽人亦清爽。”
陵容闻言身子微微一晃，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像烧得通红的炭淬进水中，“哗”地激起白烟袅袅。
我心知她仍对哥哥有情，心底黯然叹息了一声，陵容，不要怪我狠心。你这样牵挂哥哥，于你的一生而言，真的是一分好处也没有。硬一硬心肠，脸上充起愉悦的笑容：“爹爹说哥哥此番回来必定要给他定了亲事。家有长媳，凡事也好多个照ั应。也算我甄家的一桩喜事了。”
他已经醒了，手臂枕在颈่下，半枕半着静静看着我，目光中分明有着无尽的依恋缱绻，近乎ๆ痴怔的凝睇着对镜梳妆的我。
忽听他唤一声“莞莞”，语气一如往日的温柔缱绻。心里一跳，狐疑着回过头去看他。遍寻深宫，只有我曾有过一个“莞”字，只是他从未这样叫过我——“莞莞”。
浣碧微微吃惊，旋๙即只是如常一般微笑道：“王爷有心了。”说罢也不说话，旋๙身出去打了水进来。
案上的瓷瓶中供了一大束芦花，是回来时在岸边摘的，无香亦无好颜色，只静静供在瓶中，望一眼，便觉得清宁淡定。
如此，我每夜挑灯裁制，终于在胧月生辰的前两日，赶出了一套衣衫裤袜。一件件按着尺寸做了，水红纹锦制成两ä件肚兜，分别绣蝶戏牡丹和穿花龙凤的五彩丝图案；碧色织暗花竹叶锦缎做了身小小的裙褂；鸟衔瑞花锦做了冬天的锦袄锦裤；宝照大花锦做了套春秋衣裤ไ；方格朵花蜀锦做了件胧月生辰时穿的衣裳，也许她未必会穿；玫瑰紫的缎子则分别做了袜子和围脖ๆ。
如此左端详右端详，察看针脚๐是否做的足够细密，只怕一个疏忽线头会伤了胧月娇็嫩的肌肤。
做成时浣碧与玄清俱是欢喜不已๐。浣碧担心道：“这衣裳做得极好，只是小姐如何把这衣裳送进宫去呢？倒是叫人大伤脑筋。”
我只顾看着衣裳，和颜微笑道：“明日王爷自会来取。”
浣碧道：“小姐一人去见王爷么？”她想一想，道：“王爷身边有位叫阿晋的贴身侍从，是我在宫中时就结识的，如今长久不见，也不知他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