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甘露寺时天色已晚，浣碧与槿汐急得不得了，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去寻我，在门外伸着脖子望了许久ื，见我回来，浣碧喜不自胜地来拉我的手，埋怨道：“小姐去了哪里，这么晚也不回来，真叫人急死了。若再不回来，我与槿汐只能禀明了住持出去寻了。”
我长久没有与人这样舒畅自然地说话，心下亦是喜悦，道：“太妃盛情，晚辈如何敢不遵命呢？”
我与他这样静默着，彼此望着同一方天地，内心安宁。
她安然垂下细腻的睫毛，心中ณ的平和与悸动交错着如身边水波一般有清晰的波纹，渐渐也趋于平静。船上有因阳光而折射起的柔软闪耀的粼粼波光，我心中默默感叹，若我此后的人生常常有眼前这般片刻๑的静谧舒畅，如河水潺涴ຄ向东流淌，有着固定的方向，平和而从容，也不失为一种极好的收场了。
温实初ม大受打击，他低头，眉如卧蚕蜷曲。他右手紧ู紧抓着左手，用力地，有血红的印痕泛起。他克制ๆ着道：“我小小一个太医，在你眼里，总是不好，总是一个无用的人。”
“是么？那么杀余氏和华妃，我也不算狠辣么？”我缓和了语气，轻缓道：“我善心也好，狠辣也好，你都看在眼里。咱们这样熟悉，彼此知晓，也算得是亲近了。可是若说到เ男女之情，谁又不愿只把最好的一面给他看，不好的全都藏了起来。你却是知晓我的秘密太多了，若与你一起，我只会觉得不自在。你也未必会忘记我的不好，若这样朝夕相对又有什么เ好，何必这样彼此为ฦ难。”
我晓得她是说给那些姑子们听，免得我受什么เ欺侮委屈，我忙含笑让过，见她远远走了，才安心回去。
门外聚着几个好事的姑子，正张头探脑瞧着，芳若见人多，于是止步道：“娘子请回，外头冷了呢。”她故意扬一扬声，道：“太后请娘子抄录的佛经奴婢每月都会来取，请娘子为太后尽心抄录就是。”
槿汐说的是实情，我何尝没有仔细盘算过。在我蒙头昏睡的晨光里，我在身体的痛楚中，并没有完全沉睡过，无数次的痛苦，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因为ฦ疼痛的牵扯而愈清醒而委顿。我再不甘心，亦只能承认，“在后宫中ณ，多数嫔妃以为她贤良淑德，往往知道她真面目的嫔妃都会有意外的横祸ຖ生，所以她面对后宫的笑容永远温和贤淑。更重要的是，连皇帝也这么เ认为ฦ。她是朱氏家族的女儿，太后的亲侄女，皇帝的亲表姐，纯元皇后唯一的亲妹妹，这是她母仪天下牢不可破的血缘力量。即便她没有子嗣……”我冷笑一声，仿佛黑夜里悄然掩伏枝头的夜枭的凄厉鸣叫，“不，从前悫妃的儿子已经成了她嫡嫡亲的儿子了。她只消等着坐稳她皇太后的位子就是。”
槿汐微微低头，她日渐清瘦的下颌๒在昏黄的烛火摇影中ณ有淡淡坚定的弧度。微红的烛光似水痕划ฐ过，在她略显苍白的脸颊๐上投下颇为妖艳的嫣红，只是那嫣红也如影子一般，有阴暗的晕色。她默默盘算半日，“不要说以今时今日，哪怕是从前，咱们一时也没有能力与皇后抗衡的啊！”
身后，眉庄与温实初依然遥立雨中，目送我离开。这是四年后宫留给我最后的温情映像。
我缓缓点头，狠一狠心，令车夫逐尘而去。
我只道：“好不好的事自己都做过，还怕听听么？”
芳若方缓和了道：“娘娘有着身子，何必听这些好不好的话呢。”
姜忠敏也不敢差人，自己急三火四跑了去，很快功夫就捧了来复命。
槿汐松一口气，道：“那也就可以了。”
欣贵嫔笑着作势在我身上轻轻拍了一下，道：“莞妹妹这张猴儿嘴，真真是最刁钻不过的。”
我盈盈笑道：“欣姐姐顶好去做断案御史，碰上个什么案子，一刀两ä断就完了，最最省力爽气不过的。”
皇后的裙裾华丽如彩云拂过地面，华妃的宫女扶着颓然失色的她上了轿辇。欣贵嫔在我身边不无快意地笑：“受她的气这么多年了，终有这一天，当真是痛快！”
皇后的唇划起一道平缓的弧度，打断华妃道：“他们是咎由自取。看你这个样子本宫也不能问什么เ了。先回宫去。”她顿一顿，又道：“别像个ฐ市井泼妇似的，怎么说你还是华妃呢。”
玄凌吻一吻我的脸颊，道：“咱们自己说话罢了，理会旁人做什么เ。”
我推一推他，含羞道：“皇上也不害臊呢，臣妾可不好意思。”
我招呼她坐下，又问温实初：“眉姐姐近来身子如何？”
这话说的本是玩笑，却见湖绿绉纱软帘一动，陵容已经进来了，她笑吟吟道：“温太医在这里，姐姐的病就该好了。”
浣碧道：“见着了，带了宫女去小厨房为ฦ太后准备点心去了。”
出来浣碧迎在外头，我见转眼不见了眉庄，心中着急，便问：“见着眉庄小主没有？”
嫂嫂的神情中有着对于生儿育女天性的担心和忧虑：“若一直生女不知夫君会不会为此生气？”
我劝慰道：“嫂嫂不必担心，且不说女儿与爹娘贴心。就说这第一胎若是女孩，那么先开花后结果，以后的第二胎、第三胎便是男孩了，只怕嫂嫂到时还嫌男孩子烦呢。”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先笑了。
我亦道：“正是呢，芳仪又不是这样犯上无知的人，好端端地多什么心呢。”我的笑越柔和：“刚才本宫胡乱解释了一通，怕是反而扰的芳仪听不明白，不如让槿汐再念。司马迁千古笔墨，可是字字珠玑，别ี辜负了才好呀。”用的商量的口气，底下的意思却是不容置疑的。
她听得痴呆，猛然听见我问，双手一抖，整个人已๐经不由á自主委顿ู在地上。我示意槿汐搀一搀她坐好，曹婕妤在旁้道：“好端端的说故事听呢，秦姐姐这是怎么了？”
斜刺里横出一个ฐ人来，我躲避不及，迎面撞在那人身上。只闻得“哎哟”一声，抬头看去，正是恬嫔宫中ณ的主位陆昭仪。
我点点头，自永巷择了近路往自己้宫中去。永巷无尽的穿堂风在秋冬尤为凛冽，两侧更是四通八达，无处不有风来，吹得锦兜披风上的风毛软软拂在面上，隐约遮住了视线。
片刻端妃已经语气冷静：“不过，以我看来，慕容世兰还没那ว么蠢要在她掌管后宫的时候让你出事。以她骄横的性子不过是想压你立威แ而已。”她轻轻一哼：“恐怕知道你小产，她比谁都害怕。可知这回是弄巧成拙了。”
端妃轻轻“嗯”一声，道：“先皇后在时贤妃常有不恭，有一日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冲撞了先皇后，当时先皇后怀着身孕性子难免急躁些，便让贤妃去未央殿外跪着，谁晓得跪了两个ฐ时辰贤妃就见红了。这才晓得贤妃已经有了快两ä个月的身孕。只可惜贤妃自己也不知有了身孕才跪着的。先皇后德行出众，后宫少有不服的，为ฦ了这件事她可懊ิ恼愧疚了许久。”她又道：“这也难怪先皇后。贤妃自己้疏忽旁人又怎么能知，两个月的胎像本就不稳，哪经得起跪上两个时辰呢？”端妃回忆往事，带了不少唏嘘的意味。
温实初低声呢喃道：“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为谁苦？双花脉脉相问，只是旧ງ时儿女。你可还记得这曲子？”我点头，他继续说：“小时甄兄带着你去湖里荡舟，你梳着垂髫双鬟站在船头，怀里抱满了莲蓬ศ，唱的就是这支歌。”他的声音渐渐低迷柔惑，似乎沉浸ฤ在久远美好的回忆中ณ：“那个时候我就想，长大后一定要娶你为妻。可是你有着凤凰的翅膀，怎是我小小一个太医可以束缚住的？”他转眸盯着我，疼惜之意流露：“可是看着你如今这个样子，我宁愿当初自己可以死死束缚住你，也不愿见你今日的样子。”
我转头，心中ณ凄楚难言。
不知是否我腹中ณ有一个小生命的缘故，我特别喜爱孩子，喜爱和他们亲近。尽管我眼前不过是一个ฐ脏脏的幼童，是一个不得父亲宠爱又失去了生母的幼童，并且在传闻中他资质平庸。我依然喜爱他。
小允子在一旁้告诉他：“这是棠梨宫的莞贵嫔。”
这时，玄凌的谕旨到เ了，那是谕礼部、抄送六宫的：“良媛方氏懿范聿修，四德斯备，虔恭蘋藻之训，式彰珩璜之ใ容。今一朝薨逝，予心轸惜。特进崇礼，以昭素日贤良德慧，故追封为淳嫔……一切丧仪如贵嫔礼。2”又命七日后将梓宫移往泰妃陵与先前的德妃、贤妃和早殁的几个妃嫔同葬。
华妃，悫妃、敬妃和曹婕妤等人都在抹眼泪。我已๐经停止了哭泣，冷冷看着远远站着殿门一边抹泪啜泣的华妃，只觉得说不出的厌烦和憎恶。
玄凌笑道：“朕赐你的药膏用了吗？等过些日子就完好如初了。嬛嬛绝世容光，不知这世上有谁堪相比？”
我忙用手掩住，转头嗔道：“如今变成无盐、东施之流了，四郎别看。”
玄凌满意微笑，携了我的手扶起道：“朕陪你回去。”
皇后微笑看着我道：“这是应该的，虽然日子紧ู了些，但是臣妾一定会办妥，何况还有华妃在呢，皇上放心就的。”总算华妃涵养还好，在玄凌面前依旧保持淡淡微笑。
我拉住玄凌的衣袖道：“请皇上恕臣妾大不敬之罪。臣妾见沈容华病重，私下已๐经求了一位太医去救治了。”
他微微吸一口凉气，道：“朕即刻命太医去为沈容华诊治，朕要容华好好活下去。”说着就要唤李长进来。
他的神色有一瞬的尴尬和黯然，很快只是如常。我的心“咚咚”的跳，生怕一句话说得失了轻重反而弄巧成拙。
我只是微笑到最大方得体，“蝴蝶是庄生的理想，淑女为君子所求。”我轻轻吟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却是求之ใ不得，辗转反侧。”我浅浅笑：“理想之于人，也许不如现实能ม够握在手中ณ一般踏实。”
他亦报以清淡微笑，回望我道：“庄子云‘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3๑清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富贵闲人一个，只好遨游与兴。”忽而露出顽色：“不意今日能与美同舟。竟让小王有与西施共乘，泛舟太湖之感。”
见玄清意态闲闲，划桨而行，素衣广袖随着手势高低翩然而动，甚是高远。不由á微笑道：“如斯深夜，王爷乘不系舟泛波太液ຂ池上，很是清闲雅适哪。”
我深深地吸气，心中凄凉带着深重的委屈和惊怒，却另有一种怆然的明澈：帝ຓ王家本是如此，我又何必期求于他。
槿汐陪笑道：“不怪小主生气。温仪帝ຓ姬的事过去没多久，皇上就要恢复华妃娘娘协理六宫之权，未免太叫人寒心了些。”
皇后道：“自然是好。”说着语中颇有厉色，“刚ธ才是哪两个人指证甄婕妤？自己้出来罢。”
端妃转眸环视立于诸妃身后的宫女，咳嗽几声面色苍白，缓缓道：“华妹妹不信本宫的话也有理，刚才本宫在堂外似乎听见有宫女说当夜见婕妤前往烟雨斋方向，不如还是再澄清一下比较好，以免日后再为此事起纠葛。不知皇上和皇后意下如何？”
玄凌嘱了我好好休息，命侍女好生送我回去。陵容亦想陪我回去。
华妃随帝后离开，我只推说有些乏็了，想要先回去。
我哀哀叹一口气，浅笑道：“好。我再不随便说就是。只是真有那一日，你也不让我真心恭贺一下么？”他的眉头蹙了起来，我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
他的笑意终于温暖起来，道：“你可知道，昨晚阿晋告诉我你恭喜我的事，我真真是要被你气疯了，恨不得立刻๑从家宴上跑出来和你好好理论。”
我啐了一口，淡淡道：“我本是好心，你何必找我理论呢。”我微笑出来，“清河王一向自负从容悠闲，谦谦君子，从不晓得你也会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时候。”
“也就你这样气我罢了。”他悠然叹息着苦笑，“也就你能这样气到เ我。”
我低低笑了一声，再也不言语了。
注释：
12๐出自《诗经·郑风·出其东门》。全文为ฦ：“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翻译后意思为：“漫步城东门，美女多若天上云。虽然多若云，非我所思人。唯此素衣绿头巾，令我爱在漫步城门外，美女多若茅花白。虽若茅花白，亦非我所怀。唯此素衣红佩巾，可娱可相爱。”此诗是男子表现自己爱有所专。
第十七章病心
渐渐入冬，我的劳作依旧ງ繁忙，身体却日渐变得疲倦，常常在深夜里咳嗽不已，秋末冬初ม的燥气逼迫得我无法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