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道：“来时刚ธ去看过槿汐，一切安好。她只惦记着你。”又说起槿汐独在山中ณ的状况，已吩咐人送了炭火衣食去。我点头深感他的细心周全，于是两人挑灯而对，我侧耳倾听，窗外似乎有朗朗的歌声传来，却是女子的曼然合唱的声音。
浣碧应声出去。玄清也不多说什么，只捡了我喜欢的事情来讲。我道：“外头时气不好，王爷不必常常来回奔波。”转脸看向窗外，“槿汐独自在山里，也不晓得怎样了。”
浣碧扯着手中的绢子，一下又一下，声细如蚊，“王爷只穿着贴身的小衣，卧冰雪之ใ上，自己身子冷透了之ใ后再抱着小姐，如此反复多次，让小姐的高热退下来。后来雪停了，王爷就抱着小姐上了清凉台。加之小姐后来一直昏睡不醒，王爷几乎目不夹睫地与温大人一同照顾ุ。这样连番辛劳，饶是身子是铁打的，也扛不住了。”浣ã碧见我低头默默，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忙急急分辩道：“小姐放心，那时候小姐是穿着衣裳的。”
在我昏热之中，那个浑身冰冷抱着我的人，是玄清。
微微一惊，很快起身道：“你从不来这里的，今日怎么来了？”
那是中秋节后的一天，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群尼都去晚课的时分，玄清踏着满地||乳|白月色而来，长身立在门前。直到他的影子被光影移动到我的视线内的时候，我才觉他来了。
槿汐双眉微蹙，蜷曲如翻叠的波浪，“诚如娘子所说，娘子见到เ的的确是舒贵太妃啊。奴婢在宫中ณ时已是隆庆年末，与舒贵太妃见面不过寥寥几次。然而舒贵太妃之风姿，见过之人毕生难忘。”
二人围着我坐下，一面打了水来让我洗脸，我将今日之ใ事絮絮说了。
我心头骤然大怔，这样的话，从前自然是常常听说的，也不放在心上，偶尔还拿来与旁人玩笑。然而此刻忽然听了，好似参禅的一般，低着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儿，寻思不已，竟像是在沉沉黑夜里忽然有闪电划过天际。那ว样迅疾的一瞬，分明照ั耀了什么เ，却依旧黑茫茫地什么เ也看不清。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我低低道：“实初哥哥，你是很好很好的，可惜是我无福，没有办法喜欢你而已。”我捧着玉壶道：“一片冰心在玉壶，这份情谊，我是担当不起了。可是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我却是十足心领ๆ了。我心中永远视你为亲为ฦ友，永远都会。”
他喃喃自言自语，“你是说，我在你心中便是那杯普洱。”
我一笔一笔认真抄录着佛经，浓稠的乌黑墨汁，仿佛我浓稠的不甘与冤屈，悉数写进佛法无边的真言里，来平息我的戾气与灰心。
我一心求好，又加以调养。果如槿汐和浣碧所期盼的，我的身体渐渐好转了起来，慢慢有些胃口，也能起来好好走走了。我开始日日面壁诵经、操持劳作。稍稍得闲的时候，就不分昼夜地埋仔细抄写佛经。只希望佛经字字真言真意，可以缓解我依旧时时作的心病。这样麻木其间，抄录完《金刚经》，又抄录《严棱经》，待到เ把每本经都抄录了三遍时，再举ะ目凝视自己，果然眼神中ณ清净去不少杂念，却也空洞若无物了。
槿汐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道：“其实甄大人、甄夫人和甄公子虽然南北两隔，然而总算性命都保住了。娘子虽然要强，却也不至于刚毅硬气如瑞嫔小主，自杀明志、申诉冤屈，却还落了一个胁迫君王的罪名，死不瞑目。只是可惜了甄少夫人和小公子。”槿汐沉吟片刻，终于还是问，“其实有件事奴婢一直想不明白，若安陵容恨的是娘子，只管对娘子或者娘子的至亲下手也算有情由，怎么会反而是甄少夫人和小公子惨遭横祸ຖ。奴婢听说，当时为甄少夫人和小公子医治疟疾的，正是安氏自己身边的太医，实在是蹊跷。”
她的意思，我如何不了然。凄苦的笑容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唇角，如裂痕一般横亘在我脸上。我静一静声道：“怀着胧月后来那几天，家中事，变故横生。我何尝没有想过，若肯委曲求全，或许能求他相信甄家的清白，然而他哪里肯信，依旧是一道圣旨贬黜了我家人。其实是我当时想不明白，若他相信我，我自然不会因纯元皇后的一件故衣而被禁足，在棠梨宫中受尽冷落苦楚，白白赔上了流朱一条性命，甚至连我有身孕也不得外出。我是前后想的明白了，才自求出宫修行。其实即便我还在他身边，他还册我昭仪。我如何能对着他强颜欢笑、忍辱承欢。他终究是皇帝呵，而我甄嬛，绝不是这样的性子。”
注释：
我垂下马车上的布帘，轻轻而悲哀的笑了。
我沿着太液池缓步行走，秋光如画，风荷圆举，尚未有凋残零落之意。上林苑永远是这样美，春色无边，秋意浓华，连冬日里也有用绸绢制成的花叶点缀，就像这宫里的美貌女子，老了一群，又有新า的一群进来，鲜ຒ红的嘴唇、光洁的脸庞、如波的眼神、窈窕的身段，似开不尽的春花。曾几何时，我也是这上林苑里开得最艳的一朵花。
我甚想去看看眉庄，然而芳若每每留แ意，总是不成。而眉庄每接近我三丈以内，芳若必和颜悦色请她远离。虽然和颜悦色，却有玄凌的旨意在，眉庄终究只是遥遥望了我片刻，即得转身离去。
浣碧急急为我披上，道：“小姐快些，等下皇上和皇后就等急了。”
流朱啧啧道：“皇后的衣裳๙，再旧也果然是好东西。”
待到午睡起来，我问槿汐，“李公公那边说什么时候赐死慕容氏。”
皇后道：“你要照顾ุ帝姬，又近新年忙碌，难免劳累些。”于是叮嘱了她几句好生保养，众人也就散了。
得到供状的玄凌即刻召正三品以上嫔妃和出揭的曹婕妤聚于皇后宫中。供状上的陈述令玄凌勃然大怒，不仅有曹婕妤所诉的木薯粉事件、淳嫔之死、交结大臣，更指使余更衣在我药中ณ下毒、推眉庄入水、眉庄假孕以及陷害其他妃嫔之ใ事。
周宁海曾经是华妃手下最得力的总管内监，昔日亦是无比风光的。可是落到了慎刑司手里，无论什么เ人都是一样的。慎刑司是宫中惩处犯错的宫女、内监的地方，亦是刑审之地。当夜取了玄凌“可以用刑”的旨意，又是皇后亲自吩咐，更加着力，不到天亮，周宁海ร受不得重刑便招供了。
我心下一冷，很快又平静下来，微微一笑道：“是华妃娘娘么เ？”
玄凌抚住我的肩膀，我长长的猫眼银珠耳坠的流苏细细打在他手臂上，微微的凉。他卷了我一绺丝在手，轻轻道：“你怕有人将来在朕面前言及沈婕妤的不是，却不知今日已经有人在朕的面前进言诋毁于你。”
温实初一走，陵容方แ道：“听说姐姐病中胃口不大好，特意备了些清淡的小菜，姐姐尝一尝。”说着从食盒中ณ一一取出列开：一盘清炒芦蒿、一盘咸肉汁浸过的嫩笋片、一盘马兰头豆腐丁拌香油和一碗荠菜馄饨，外加一碗玉田香米粥。
我看他一眼：“这便好，有劳温大人了。”
她亦笑，看着温仪的眼中ณ饱含无限爱怜疼惜之ใ意，“闲来无事，温仪便嚷着要出来逛。这个鬼灵精当真闹得嫔妾头痛不已。”
方行至太液池西岸，正巧见曹婕妤带了侍女抱着温仪帝姬在临水长桥边拨了柳枝逗弄池中尾尾金鲤，笑语连连。见我的轿辇经过，忙肃立一边请安。我命了她起来，侧身在轿辇上笑道：“婕妤好兴致。”
我叹道：“宫中女子人人都盼着能ม生下一个ฐ儿子可以依傍终身，老来有，更能有万一的太后之份。可是眼见着悫妃有子而死，倒不如生了女儿的欣贵嫔和曹婕妤来得平安稳当。只是我，目下连个女儿都没有，这外人眼中的显贵荣宠也不过是像没有根的浮ด萍罢了。”
嫂嫂闻言略略๓欢喜了些，含羞道：“我并没有什么，只盼夫君无论孩子是男是女都一样疼爱才好。”
我淡淡道：“这事儿就奇了。芳仪向来理直气壮，何尝有什么เ罪了。况且，本宫不过是想听槿汐给咱们念个故事而已。”我随手摘下鬓上斜簪的一朵紫瑛色复瓣绢花，目光盈盈看着她，手中随意撕着那朵绢花。绢帛破裂的声音是一种嘶哑的拉扯，这样骤然的静默中听来格外刺耳。
槿汐念得抑扬顿挫，高低有致，讲至可怖处嗓音亦有些阴翳沙哑，仿佛“人彘”惨祸历历就在眼前，凄惨惊悚不已。秦芳仪听了几句，凄惶看着我哀求道：“娘娘恕罪！嫔妾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我忙道：“是我不好，冲撞了陆姐姐。”
我晓得不好，也不愿在这个ฐ时候招惹是非，于是神色愈加谦卑恭谨。陆昭仪的怒气却并没有下去，道：“莞贵嫔走路怎么没有规矩，几月不见皇上而已，难道宫中的礼节都忘记了么เ？！”
徐徐走至披香殿外，寻了一方石椅坐下，久ื久ื回味端妃所说的话。我的骤然失子，一直以为是在欢宜香的作用下才致跪了半个ฐ时辰就小产。而此物重用麝香，对我身体必然有所损害。可是我在慕容世兰的宫中不过三四个ฐ时辰，药力之大竟至于如此么？
又说了片刻，见吉祥引了温实初进来，我与他目视一眼，便起身告辞。端妃与我说了这一席话，早已๐累了，只略点了点头，便依旧闭目养神。
一口气说得多，我伏在床边连连喘息不止。温实初又是心痛又是羞愧。我抬头，忽然停住不言。锦帘ຈ边，不知何时，眉庄已经亭亭玉立在那里，面孔的颜色如她手上的白玉手镯一般雪白。
落地无声，他却被我震住了，我喘一口气，道：“温太医今日说得太多了。今时今日你以什么身份来和本宫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是太医，本宫是皇上的妃嫔，永远只是如此而已。本宫感激温太医的情意，但是温太医若再让本宫听到这样的话，就别怪本宫不顾多年相交的情分了！”
我笑着扶起他，流朱已端了一面银盒过来，盛了几样精巧ู的吃食。我示意予漓可以随意取食，他很欢喜，满满地抓了一手，眼睛却一直打量着我。
他这才醒神，姿ู势笨拙地向我问好：“莞母妃好。”
我知道是她，转眸逼视华妃，握紧手指，这是我身边死去的活生生的生命，如果真有任何手脚๐使淳儿殒命，我一定、一定要全部讨回来！
一个恍惚，好似她依然在我宫中，忽然指着那一树海棠，歪着头笑嘻嘻道：“姐姐，我去折一枝花儿好不好？”那样鲜活可亲。
我假装情急：“那可不许，四郎见到妹妹姿色，肯定会迫不及待将她纳为ฦ妃子！到时心中便无嬛嬛了。”
“哦？”玄凌流露出颇็有兴趣的神色，问道：“还有能ม和嬛嬛不相上下的人？朕可要看看。”
他拍一拍脑门道：“朕果然糊涂了，你养胎最怕吵了。”便对槿汐、小允子等人道：“你们都出去罢。”
我推着他道：“哪里就这样娇็贵了？倒闹得人不安生。”
他扶我起来，“若不是你冒死行此举ะ，恐怕朕就对不住沈容华了。”
我点头，“请皇上降罪于臣妾。”
我只希望，安全地过我自己在宫中ณ的生活。
现在的我，和玄凌很好，即使我只是他所宠爱的女人之一。可是，他对我的心，并非轻佻。
我轻轻摇头，曼声道：“西施若解亡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玄清轻漠一笑，大有不以为然之色，“怎么婕妤也同那些俗人一般，以为西施ๅ是亡国祸水？”
我一怔，道：“我竟都不知道。”
他笑一笑，有难言的苦涩，“我若存心不想让你现我，你又怎么能察觉我在外头呢。”
我愕然，道：“那么，我从清凉台不告而别之后，你是否也常常如此。”
他低不语，然而那神情，已经是昭然若揭。我的心口突突地跳着，他形容颇有些憔悴，眼下有一片小小的乌青，如月晕一般，想是睡得不足。哪里还是从前那个疏ຕ狂清朗、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我低低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直一直身子，淡淡笑道：“我不苦。只是想见你睡下了才走。”
他的衣衫上有夜露深重的痕迹，我拧一拧眉毛，轻声道：“这可是撒谎了。既然是我睡下了你就走了，怎么今日还在这里？”
他低叹一声，“你何苦要这么聪明，就当我是贪看月色好了。”他歉然道：“今日是我不好，贪睡打了个盹儿，才叫你受惊了。你养的画眉，我一时也没想到เ会招来狸猫。”
我心中ณ一动，却只能无言以对，半晌，凄然道：“你是千金之ใ体，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呢。”
他苦笑，神情益憔悴，道：“比起你那一日的话，能ม在窗外看看你屋子里的灯光，已๐是我最大的安慰了。”
我内心怔忡不已，仿佛有浪潮一重又一重地冲刷上来，静默片刻๑，推一推他的手臂，轻声道：“我没有事了。王爷也请回去睡，都三更天了。”
他的目光清澈如一潭清泉。这样盯着我，我几乎连心跳都偷偷的漏了一拍，竟不能回避，只是静静的回视着他。
良久ื，他起身道：“你好好睡。别想着今晚的事了。”
我温顺ิ点头，“好。”
他正要伸手为ฦ我掖一掖被角，我忙拦道：“我自己来。”
他涩涩一笑，如秋风中摇曳不定的芦花，“上次这样为ฦ你掖被子，还是在清凉台。”他停一停，目光中ณ有一丝祈求，“很久ื没有这般做了，就让我再帮你掖一次被子。下次，恐怕也没有下次了。”
我心中骤然一酸，不忍再拒绝，任由他帮我掖好被角，抵在我下巴๒下，道：“夜里别ี着了凉，你的脸色这样差。”
我点一点头，见他眼中眷恋不已，再也不忍去看，转头闭上了眼睛。
我的靥，从这一日后开始严å重。即便再没有狸猫的骚扰，然而小时候的际遇和那ว一夜狸猫油绿幽深的眼神，常常吓得我在深夜里一身冷汗地惊叫起来。
浣碧和槿汐地陪伴无济于事，我的惊惶让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安睡。
而笛声，是在这一刻响起的。脉脉ำ一线，不绝如缕。即便不用侧耳细听，也知道是“长相守”的笛音。清亮圆润的笛声被夜风送来，清晰入耳。我拥被而坐，顿觉心中的恐惧和不安都沉淀下去，只剩下这一刻的笛声，仿若山间静谧处的一泓清流，直流到心坎里去。
浣碧起身打开窗子，低声道：“是王爷在吹笛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