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静悬心、忧虑，一刻๑刻捱着时间。
“伍老师在县党部里呢，校长在教育局里。”
离开饭厅，江华跟着道静仍回到เ她的屋子里。一进屋，道静向江华忿忿地说：“你生气了吧？……你看那些人对你多不客气呀！”
“对啦，对啦，伍先生别开玩笑啦！”“伍先生别当法海和尚啦！”教员们七嘴八舌地乱ກ哄一阵，这才把一场取闹结束了。
一个三十来岁、穿着长袍戴着眼镜的男学生，摇着头鼓着嘴愤愤不平地说：“岂有此理！拿枪威胁人，你可以到法院去告他！”
一霎间道静觉得欣慰而胆壮了。她站起来让他们坐，擦干眼泪把这两天的经过告给了同院的邻居。那女学生听了，先激忿地喊了起来：“狗东西！这样卑鄙无耻！”
第十六章
道静望着他的背影，呆呆站在一棵垂杨柳下，直到他的影子望不见了，她还站在那儿。
道静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一种油然而生的尊敬与一种隐秘的相见的喜悦，使得她的眼睛明亮起来，她靠在桌子边，还带着刚ธ才的羞怯、不安，小声说：“卢兄，这些天，我读了好多书，明白了好多事，我的精神变了。……”她红着脸不知怎样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沉默了一下，看见卢嘉川ษ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慌乱和激动，于是她才完全镇静下来，开始向他报告起她所读的书，这些书所给与她的影响，以及她心情上的变化来。她越说越高兴，渐渐全部消失了刚才的慌乱和不安，神采飞扬地歪着脑袋，说：“卢兄，多么奇怪呀！怎么这么快我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好像年轻多啦。”
“卢兄，这么久ื不见你……”她讪讪地说，“到屋里坐吧。你近来好吧？哦，你知道我多盼望……”道静兴奋地站在屋地上，东一句西一句简直语无伦次。卢嘉川ษ呢，他却安详地和道静握握手，搬把椅子坐在门边，看着道静微微一笑，说：“小林，这些日子生活得怎样？忙一点，好久不来看你了。”
罗大方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他把头摇得货郎鼓似的，一边吃着一边说：“有学问的教授多得很，干什么单找胡适？我看算了吧！
“老同学嘛，应当招待招待你。你刚才问我为什么เ要找胡适么，”余永泽微笑着说起来，“我读王国维和罗振玉［王国维和罗振玉都是中国近代的考据学家——原注］的著作，里面有些问题弄不大清楚，想找胡适问问——尽管他在某些地方有毛病，好些人都骂他，不过依我看，他毕竟是中国现代的学者。他治理学问的态度和他的渊博知识还是有可资学习之处的。所以我想把些问题向他请教。可是，他是名学者，咱是个穷学生，不好意思直接找他。因为你父亲和他熟ງ，所以我想托你……”余永泽把一大块烤鸭夹到罗大方แ的碟子里，脸上露出极其殷勤的笑容。
“也许我们北大的同学集合起来游行到เ这里？”许宁陡然长了精神，神情又惊又喜。
“是军队散操回来？”杨旭疑问地说。
于是找到了很好的谈话题目，余永泽不慌不忙地谈起了文学艺术，谈起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谈起雨果的《悲惨世界》，谈起小仲马的《茶花女》和海涅、拜伦的诗；中ณ国的作家谈起曹雪芹、杜甫和鲁迅……他似乎知道得很多，记得也很熟。林道静睁大眼睛注意地听着从他嘴里慢慢流出的美丽ษ动人的词句，和那ว些富有浪漫气息的人物和故事。渐渐，她被感动了，脸上不觉流露出欢欣的神色。说到最后，他把话题一转，又转到了林道静的身上：“林，你一定读过易卜生的《娜拉》；冯沅君写过一本《隔绝》你读过没有？这些作品的主ว题全是反抗传统的道德，提倡女性的独立的。可是我觉得你比她们还更勇敢、更坚决。你才十八岁是不是？林，你真是有前途的、了不得的人。……”他那ว薄薄的嘴唇，不慌不忙地滔滔说着，简直使得林道静像着迷似的听下来了。
“国文系。咱们喜欢的是一样。”
母亲勃然大怒了。她跳起来，两眼露出可怕的凶光，青筋暴露的白手好像寻找着打人的物件在各处颤动。
道静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她猛地甩掉母亲的手，着沉闷的哭声：“妈，您别ี总打我的主意行不行？——我宁可死了，也不能ม做他们那些军阀官僚的玩物！您死了这条心吧！”
“对了。”王先生说，“你在定县学校的事可一点不能露，露了一点就麻烦了。你就说刚ธ从天津来，是我表妹李珍的同学。”
道静点头，用心记住李珍的名字。然后，扭过头去十分严å肃地问道：“王先生，人家不会问我为什么跑到乡下来么เ？”
“是呀，”王先生笑着点头，“对，那么你怎么เ回答？”
“毕了业，在天津找不到职业，就到乡下姑母家来了。您说，这么เ说行么เ？”
王先生说：“那就这样说吧。不过我要嘱咐你，那老财宋贵堂，坏在外面，还好斗ç；就是他那中ณ国大学毕业的儿子宋郁彬，看起来，你还不是他的对手，可要小心。”
道静毛骨悚然地盯住王先生，脚步立刻不动了：“那您说，他比他父亲还厉害？……我，我……”道静想说为什么叫我到เ这样地方去，可是她没有说出嘴。她想起江华叫她经受考验的话，就咬紧ู牙关又跟着王先生顺着堤坡走下去。
王先生似乎了解道静的心情，这么เ一个城市长大的女孩子，第一次到เ陌生的农村财主家去生活，况且还处在险恶的敌人包围中ณ。于是就微笑着安慰道静：“你住在他家不会没人管。我和你姑母都会常常看你来。
你现在先和他家把关系弄好，叫学生和他一家人都喜欢你。
然后，你再找空子在他家的长工当中ณ做点工作，锻炼锻炼。”
“叫他们喜欢我？……”道静惊奇地说，“我愿意接近长工，可是，地主……”
王先生笑笑，打断道静的话：“别的事以后再说。你一定要先同这家人把关系弄好。在他们面前，你得装得越糊涂ิ越好。”
道静没的说了，王先生也沉默起来。看得出，这是一个老练、持重、而又斯文的同志——道静在心里这样评判她的同行者。
走进宋村，立刻有一座高大的、几乎占了一条大街的房屋呈现在道静的面前。当她走进它的大黑梢门的时候，她的心忍不住怦怦跳了起来。这时候，她忽然想起了她的父亲林伯唐和泼妇徐凤英，他们都是那ว么残酷、狠毒的大地主，而这个ฐ宋贵堂父子恐怕比她的父母还要凶恶……想到这儿，她心里真有一种走进虎||穴、魔窟的感觉。她用了最大的勇气，忍住说不上来的嫌恶，才走进了这个人家的厅堂里。
这厅堂有中ณ式的硬木家具，也有西式的玻璃门窗和写字台等等，一个留着分头、穿着竹布长衫、三十五六岁的白胖男人迎接了他们。这就是宋贵堂的儿子宋郁๗彬。他见了道静十分文雅地说：“非常谢谢您。我那两ä个孩子，他祖父喜欢得不得了，不叫他们上学校，所以王先生介绍您来我家，我们全家都很高兴。”
“我教书经验不多，恐怕教不好您的孩子。”道静有些惊异地看着宋郁彬说。
一直沉默的王先生，这时插了话：“宋先生，张先生人很老实，又阅历不多，您多照看她吧。”
“当然！当然！”宋郁๗彬说到这儿，从里面跑出来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孩，约莫十一、二岁，小的是男孩，有七、八岁。这两ä个孩子都站在门口不进来。女孩子用惊奇而喜悦的神情不眨眼地望着道静；男孩却小声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女的，来了个女的！”说罢，不等他父亲说话，转眼又跑到院子里大喊道：“爷爷！爷爷！俺不要女的教！”
“爷爷把这孩子惯坏了。”宋郁彬不好意思地叹口气说，“张先生，请您以后多费心吧，我算把这两个ฐ孩子交给您啦。”
道静点点头：“宋先生，您放心吧。”
王先生辞别ี要走了。道静不安地望着他，心里不知是喜还是忧。王先生轻轻对道静说：“安心教书，您姑母过几天会看您来的。”
道静点点头，微笑着说：“您见了我姑母，就说我在这里会好好地教书的。叫她放心。”
王先生走了，宋郁彬和道静又谈了几句话，忽然门帘ຈ一掀，一个ฐ三十多岁瘦削、苍白的女人拉着道静的男女学生走了进来。
宋郁彬见这女人进来，站起身向道静介绍：“这是内人。她身体不太好。”他又替这女人介绍道静，“这就是县里督学王先生介绍来的张先生。以后你要多照顾她。”
那女人并不答话，却用了一种奇怪的、好像窥探什么似的锐利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林道静。这使得道静有些气恼。幸亏那男ç孩子缠着那女人喊：“娘，娘，俺要上庙看戏去！看戏去！”那女人的眼光才转了过来，对道静笑笑说：“张先生，您往后多费心，孩子小，不懂ฦ事。”
道静忍住气，点点头拉住两ä个孩子的手，问：“你俩叫什么？”
“男ç的叫文台。”孩子没有回答，是他娘，那眼睛好像刀子样的女人回答说，“女的叫小素。”
“文台、小素，怪好听的名字。”道静笑着抚摸着两个孩子的脑袋说，“你们爱听故事吗？”
“爱听！”文台一下子拉着道静的胳膊，“老师，你会说五鼠闹东京吗？”
道静笑着：“我知道的故事倒是不少，可就是要给听话的孩子说。文台，你还爱听什么故事？”
没等文台想好，小素替他说了：“他就爱听打仗的。一听说赵子龙大战长坂坡，他就连饭都不吃啦。”
“去你的，黄毛丫ฑ头！”看样子，文台比小素า厉害得多，他向姐姐一努嘴，小素就不言声了。
把这些看在眼里的宋郁彬望着妻子笑道：“这位张先生很好，我看准能教好他姐俩。张先生的屋子收拾好了吗？”他又转脸对道静，“张先生，请安置一下。我父亲这两ä天身体不大好，过两天再替您引见。”
刚说到这里，却见一个穿一身深灰粗布衣裳、高而瘦的老头，拄着拐杖走进屋里来。他一进门就冲着道静高声喊道：“我干吗用引见！这位是张先生？辛苦辛苦啦！”说完，不等道静答话，他就转向儿子皱着眉头——这使得他的瘦脸更像一块风干了的豆腐干，“快麦收啦，里里外外，进进出出的事，郁๗彬，你要多想着点啊。西头王老增那三亩青苗地，你到时想着叫长工们割了它。还有宋文刚ธ的二亩也卖给咱们了。这些事你也替我想着点！早晚这家业还不都是你的！”
“爹，您上了年纪，少操点心吧。”宋郁彬满不在乎ๆ地笑着说，“我外边的事还忙不过来。保定律师公会来信叫我，我还想去一趟。家里的事，少跟那些穷乡亲要点，又算得了什么เ……”
不等儿子说完，老头宋贵堂喊了起来：“郁๗彬，你呀你呀，祖宗留下的这份家业是容易得来的吗？早晚得叫你给我暴了骨［暴骨，倾家荡产之意——原注］！”说着，他又指着揪着他的拐杖要去看戏的孙子说：“小文台，小文台，你呀，你呀，又是一个败家子！”
宋郁๗彬夫妇看着老头，并不搭腔只是笑。老头子就气昂昂地拄着拐杖走了出去。可是走到门边他又转过头来对站在窗前默默地看着这一家人的林道静打量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好像看她会不会偷东西似的。同时嘴里却对两个ฐ孩子喊道：“文台，小素，好好跟着先生念书啊！十块钱一个月的工ื钱，还要管吃住，你们就要把爷爷坑死啦！”
这个夜晚，道静睡在那间陌生的糊得雪白的小房里，眼前总晃动着两个人影，一个是宋郁彬的老婆，这个长得正好和她丈夫相反的黄瘦女人，那两只大眼睛像刀子一样闪着锐利ำ的光，当它在道静眼前一闪时，她的身上不禁起了一阵寒战——她说不上是由于厌恶还是因为恐怖。另一个ฐ人影，就是那个拄着拐杖的大地主宋贵堂。他盯着道静，好像用粗嘎的高声在喊：“别偷我啊！我十块钱一个ฐ月把你雇来，还得管吃住……”
道静躺在炕上，一个人对着窗外皎洁的月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干么เ要受这种污辱？”她自己้问着自己้，“这日子怎么过呵？侍候少爷小姐，还得挨太太和老太爷轻蔑的、仿佛看小偷、妓女的那ว种眼光……”
“我那侄儿留下话，要叫你这城市姑娘多受点锻炼。”姑母这句话像灵芝草一样立刻医治了道静的心病。她翻个身，给自己้打着气，“道静，这是党派你来的，你要听话。鲁迅说过，‘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秽和血’。”这一夜，她就在不安和自我斗ç争当中过去了。
过了两天，用讲故事的办法，道静已经征服了小少爷宋文台。这使得她心上稍稍高兴一些。而宋郁彬也并不像王先生说的那ว么怕人。她反而觉得他是他们一家人中比较通达情理，也是对人最好的一个ฐ。他在第二天还对道静说过这样的话：“张先生，我真不愿在家里帮助老人过这些收租讨债的日子。可是没办法呵，父亲老了，这几亩地算把我的前途都断送了——我原是喜欢研究学问的人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