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王先生把自己家里的小骡车套好了,叫赶车的马上送道静到正定去上火车。这时,道静却拉着也要起身的郑德富在王家院里一棵槐树下说起话来:“大叔,我一辈子忘不了您……我现在就要走啦,咱们不知哪年才能见面。所以我还是要问您一句,您还恨我么?”
“女先生,您不用操心,咱们的老江神通广大。”这是满屯的声音。他说得一屋子人又都笑了。
不过道静和陈大娘的关系却逐渐好起来。她相信陈大娘不会出卖她,也看出了这个老女人并不是真正忠实于宋家地主。于是她就在晚上常常讲一些阶级压迫的道理给她听。虽然,道静讲的有点文诌诌她听不太懂ฦ,但她还是挺高兴地听她讲。并且不住地说:“闺女,我看出来,你是个好心眼的姑娘。人又好,心又好。……”
那件打抱不平的事生之ใ后,满屯曾立刻找机会说了道静两句,叫她以后小心,别再暴露自己。道静明白自己的毛病。也加了小心。有一阵子除了教书就是抄稿子。连领着文台出去转游的时间也少了,跟满屯和郑德富都很少见面。只有一次郑德富到后跨院来做什么เ,正好和道静走了个对面。道静想向他招呼,可是,她没有张嘴;郑德富也没有理她。一见到他,道静心里就怪不舒服。这里有惭愧和负疚,也有克制不住的自尊和委屈。他是不是还那么仇视自己?从那凄凉的眼色中ณ,她没有找到答案。
黑妮一个劲哭,精瘦的小肩膀抽动着,在稀烂的破衣服里面鼓起老高。那两只悲哀的大眼睛就像要挨宰的牝牛,谁见了都要掉泪。十二岁的女孩子仿佛是个成熟的大女人,她哭着哀求着爹娘:“爹,好爹好娘,行行好!别ี送你亲闺女上火坑去呀。到เ他家——饿不死也是个打死呀!……”
家里没有的吃,黑妮七岁上就给一个小商人家里做童养媳。婆家拿她当牛马支使,还不断挨打受骂。所以,每次回到娘家,她都不肯再回去。可是爹娘没的吃,又每次都不得不狠心把她赶了走。
姑母眯缝着眼笑笑:“对呀,高门大院、青梁瓦舍的地方不好么เ?”
“什么?到老财家里去教学?……”道静吓了一跳,惊奇地瞅着姑母。
“林老师,您看!这块石头是不是水成岩呀?”
初夏,北方乡村的原野是活跃而美丽ษ的。天上白云缓缓地飘着,广阔的大地上三三两两ä的农民辛勤地劳动着。柔嫩的柳丝低垂在静谧的小河边上。河边的顽童,破坏了小河的安静,“看呀!看呀!”“泥鳅!这个小蛤蟆!”的叫声笑声,飘散在鲜花盛开的早晨,使人不禁深深感到了春天的欢乐。
“是这样的吗?”戴愉抬起头来,口气变得很沉重,“那么เ,要想办法——你想过逃跑的办法没有?”
“老戴,……”道静几乎ๆ想告诉他关于徐辉的计划。但是“任何人也不要叫知道”这句话生了效力。她想了想下了决心,于是改变了口气。“老戴,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已๐经愁得三天没有吃饭了。”
“有个ฐ姓卢的——不是你们学校的学生,跑到你屋里来没有?”
许宁从中ณ惊醒,愣愣地望着站在床前的宪兵们。
“一颗明星!”老罗摇头苦笑笑,扭过身来就走开了。
白莉苹笑了笑。她的眉毛描画ฑ得几乎ๆ要碰到เ鬓角,她睁大了妩媚的眼睛:“老罗,我的好朋友,我忙极啦!排戏、演戏——你知道我在主演《少扇子》吗?……还有,你不知道,我快要到上海ร去演电å影啦,忙得什么也顾不了。‘三一八’吗,你去吧!你替我,亲爱的!……”她又用力紧握住老罗的手,笑得那么甜。
“要找个人的出路,先找民族的出路……对!”许宁挥挥拳头点了点头。
卢嘉川看看对他流露着无限期望的一屋子青年,也向林道静那儿望了一眼,就用低沉的声音轻轻地说:“你们想找出路么?对,咱们大家都在找出路——整个中国也都在找出路。那么,出路在哪儿?我想出路就在反抗,出路就在斗争,出路也就在把咱们个ฐ人的命运和国家、人民的命运结合在一起。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ณ国知识分子能有什么出路?今天,我们先就要求得中ณ华民族的解放,然后才有我们个人的出路和解放……”
中午,下课回来,他还是先拥抱她,然后往作为餐桌的一个ฐ小几跟前一坐,带着满足的微笑摸着自己้的脸颊๐说:“饭做熟啦?吃什么?烙饼摊鸡蛋,那好极啦。我真喜欢吃你做的饭。静,咱们够多么幸福啊!”
好像要出远门似的,他依恋地停留一会儿才去上课。
可是有一天却又生了一场风波。
从此,道静经常给孩子们讲爱国故事,像文天祥、岳飞、史可法的故事,外国的《二渔夫》、《最后一课》等故事。孩子们爱听,她也爱讲。她和学生的关系,好像忽然亲密起来,她自己空虚的心灵也似乎充实起来了。
“哦哦,请问——不揣冒昧,林先生结婚了吗?有未婚夫吗?……对不起,随便问一问。”
“哦,哦,林先生,放心!放心!不成问题——鲍县长就要回来啦。”
“看海。多好看!”女学生歪着头,“你住在这儿多好,这地方多美呵!”
脚夫是个多嘴的中年人,他不由向这举止有点儿特别ี的女学生盘问起来:“您站在山上看什么哪?”
第十八章
故宫的傍晚,浮ด云缓缓地飘动在黯蓝的天上。瑰丽堂皇的角楼ä巍峨地矗立在这傍晚的浮云下面。河水,那黯灰色的闪着鳞光的护城河水,那河边灰色的矮矮的砖石栏杆,那ว热烈快活的谈话,那激动的珍贵的泪珠呵……
“今天我才明白人间还有、还有另一个世界!”
这一切不过是刚ธ刚在眼前、刚刚过去的事情,然而,然而却好像遥远的多少年前的事了!这是不是做呢?刚ธ才她还在和她的好朋友王晓燕一起自由á地谈话;还在一起向往着那无限美好的未来;还在一起商量怎样读书、前进。可是现在呢,道静睁开疲惫的眼睛打量了她的周围一下:漆黑的着霉臭好像地窖一样的地方,阴森、寒冷。她已๐经和那个人间世界ศ隔得好运好远了呵!这是来到什么地方了呢?她微微打了个冷战,眼前浮ด动的幻象消เ逝了,她想到了迫在眉睫的现实——国民党刽子手立刻会审讯她的。肉刑é,还有死——她脑子里突然又浮起了“死”这个念头。
她一个人坐在漆黑潮湿的土地上,茫然地想起了秋瑾,想起了她就义以前的“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诗句;想起了卢嘉川,想起他那ว热情的爽朗的笑容;她也想起了江华,想起了徐辉。当她不知怎的又想到เ了可敬的卢嘉川时,她闭着眼睛微笑了一下。“同志,我恐怕就要和你一样了!”因为她认为他已经牺牲了。
死,从小时候,她就多么羡慕像个ฐ英雄一样地死去呵,现在,这个日子就要来到เ了。
她陷入纷乱的热烈的回忆中。也许过不多久ื她就要离开了人间,在这最后的时刻中ณ,她要把她短短一生的快乐、痛苦,和一切值得记忆的事情全好好的想一想、回味一下。她没有第一次被捕时那ว种胆怯和孤单可怕的感觉了,她的心比较平静地思索着这战斗的人生是多么值得留แ恋呵!
“出来!”门锁在手电筒一闪之下哗啦开开了。道静被一只大手抓住,连推带拉地走出了这间漆黑的地窖似的屋子。
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一张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个ฐ苍白的穿着西服的中年男人。两ä个ฐ拿枪的士兵站在稍远的屋角,一个ฐ当记录的书记埋头坐在另一张小桌上。
道静直直地站在桌子跟前,把脸侧向旁边。
“你就是林道静吗?今年多大年岁啦?”西服男ç子的声音是枯燥的、慢腾腾的,好像还没有睡醒的样子。
半晌,没有回答。道静的头依然歪在一边动也不动。
“说呀!我们在问你。你知道你是犯人吗?”慢腾腾的声音变快了。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我不是犯人!”道静依然动也不动,“你们才是真正的罪犯!”
桌子通地响了一声,西服男子恼怒地瞪圆了眼睛:“好呀!你这凶恶的女人!不用问你,毫无问题,一定是个!说!什么เ时候参加的?领ๆ导人是谁?在哪个ฐ支部?说了实话,有了悔悟,还可以从轻处理。”
道静慢慢回过头来,笔直地盯着问者的瘪瘪的蠕动的嘴巴。多么เ奇怪!那苍白的瘦脸,那狼样亮的眼睛,那没有血色的乌黑的瘪嘴唇,都和曾经缠绕过她的那条毒蛇多么相象呵!天下的员都有许多相象的地方แ;天下的特务、天下的法西斯匪徒,他们却也都这样相象呵。
“我要真是个员那ว倒幸福了!可惜我还够不上它!”
道静的声音虽然很低,然而一字一句却异常铿锵有力。
“你还狡辩什么!抓了你来是有证据的。你不但是个,而且还做过许多重要工作。说!”那ว个家伙又拍了一下桌子,好像替他酒色过度的虚弱的仪容来壮威。
“我已经说过了。”道静又侧过了头,望着灰色的映着她自己影子的墙壁,“我总想参加,可惜——我还没有能ม够参加!”
桌子连连的震响起来了。那个问案的家伙气得抓住头跳了起来:“好狡猾的东西!还没有见过你这样顽ื恶狡猾的女人!不说,不说实话要枪毙!你知道吗?”
“知道。我早ຉ准备好了。”道静的声音更低了。她突然感觉到เ异常的疲乏。
“啊!啊!……”那ว个瘪嘴瘦家伙刚ธ刚又要说什么,同样的一个西服瘦子从旁边的门里走了进来。他走到道静面前挥着手臂晃了两晃,好像见面礼似的。然后,眯着一只眼睛冷笑道:“林小姐,还认得鄙人吗?”
“啊,毒蛇!”道静惊悸地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疲乏็感突然完全消失了。她的心因为ฦ愤怒、因为憎恶、因为ฦ怕受侮辱的恐惧而激烈地狂跳起来。浑身忍不住一阵颤抖。
“想不到เ吧?我们又见面了!”胡安和道静面对面地站着,狼样闪着白光的眼睛紧ู盯着她,似笑不笑地露着雪白的牙齿。白兰地或其它什么เ上等好酒的气味浓浓地冲向了道静的鼻孔。“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你这个小小的共产分子,今天怎么样?今天,该在我们的三民主义面前低头了吧?”
“滚开!”道静猛地把那ว个ฐ骷髅样的酒鬼推了一下子,急急地喊了一声,“浑身的血腥气!滚开!”
坐在写字台后面的瘦子又连声地击起了桌子。桌上的茶杯哗啦啦地翻到了地上。胡安当着卫兵、当着他市党部的同事面前,没好意思像猴子样的蹿跳起来,他反而挺着胸膛,直着颈脖,静静地看了道静几秒钟,然后连声狞笑道:“林道静小姐,我说,你、你到เ底有几个脑แ袋几条命呀?
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样——这样赤胆忠心死不悔悟!我救你,总好心想救你——你要放明白,第二次落到เ我手里,要是……”他从牙齿缝里一字一板地说,“要是再不—悔—过—自—新า,再不—从—实—坦白,那ว么,你可不要后悔,你们的马克思在天之ใ灵也不能救你的!”
桌子后面的瘦子乘机接着来帮腔:“你的全部材料,你在定县以及其他地方的一切行为,我们全清楚得很。快说出你的组织关系,只要你说出一个同党,我们可以立刻๑释放你。”
道静猛地打了一个冷战。“定县?他们知道了定县?……”她突然被激怒了,猛地,一个ฐ嘴巴狠狠地打到站在身旁的胡安的瘦脸上。她怒喊道:“你们枪毙我吧!”
啪,啪,啪,一个嘴巴๒,两个ฐ嘴巴๒,一连几个嘴巴也重重地打到道静苍白的脸颊上。胡安摸着被打的面颊,暴跳如雷地大喊道:“好呵,你好大的胆子呵!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你们常说的话。现在先奉还你几个嘴巴。把她带下去!”他那凶恶的目光转向了门口的卫兵,同时把手一挥,“刑é——重重的!”
“是不是做呢?……”一间阴森森的大屋子里,地下、墙上全摆列着各式各样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奇怪的东西——刑é具。几个ฐ穿黑衣服的彪形大汉凶恶地盯着她,好像怕这个犯人逃遁似的。道静被卫兵推搡着,来到这间屋子里。她站在地上,觉得浑身疲乏็,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可是她又茫然地想起来了:深夜,这已๐经是沉沉的深夜了,多少妈妈正在抱着自己的孩子熟睡;多少年轻的爱人正在缠绵地喁喁私语;可是她呢?……她的朋友晓燕此刻能否熟ງ睡?卢嘉川、江华、许宁、罗大方、徐辉、许满屯,还有坚强的“姑母”……这些光辉的革命同志,他们都在哪里?还有她那些可爱的学生们,他们谁也不知道她已经来到这个可怕的地狱……
她站在那ว里闭着眼睛不声也不响。
彪形大汉们以为她胆怯了,一边大声地响动着什么刑具,一边得意地吹起风来:“什么英雄好汉也架不住一顿ู杠子两ä壶辣椒水!”
“这还是轻的呢——要是通红的烙铁一上来,吱吱的红肉冒白油,生猪肉也烧熟了,别说人……”
“我说呢,要是识好歹的,既然到了这个地方就趁早回头,少吃苦头——好汉不吃眼前亏。”
闭着眼睛,道静依然站在地上,不声不响地好像睡着了。
她能够说什么呢?她咬着嘴唇,只剩下一个意念:“挺住,咬牙挺住!员都是这样的!”
“好哇,跑到เ这儿装ณ洋蒜来啦!”刽๓子手等急了,恼怒了,动手了……
就这么着:她挺着,挺着,挺着。杠子,一壶、两壶的辣椒水……她的嘴唇都咬得出血了,昏过去又醒过来了,但她仍然不声不响。最后一条红红的火箸真的向她的大腿吱的一下烫来时,她才大叫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天色破晓了,阴森森的昏暗的刑房里,从高高的窗隙透进了淡淡的青色的微光。两个肥胖的行刑的刽子手用手巾频频๗擦着汗水,同时望望躺在地上浑身凝结着紫血、面色死白不省人事的林道静。一个ฐ家伙先长吁了一口气:“这小娘们倒真行!我真纳闷:怎么เ中国的男男女女只要一沾上的边,就都好像吃了迷魂药——为ฦ他们的就连命都不要啦?说实在的,还有什么เ比命值钱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