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瑞是个ฐ二十四岁的瘦瘦的青年，北大历史系四年级的学生。正好和王晓燕是同班。一个下午，道静作为他的同乡，拿着组织的介绍信，在北大灰楼ä二楼侯瑞的小单间房内和他见了面。见了面没有任何客套，他们关好屋门立即开始了简短的谈话。
十月初，林道静改名路芳，离开了刘大姐，以巡视员的名义แ到北大去工作。到เ那ว里后，她先去找北大党支部的负责人侯瑞。
道静紧挨在大姐的身边。自从昨夜听到卢嘉ล川牺牲的消息以来，她的身体一直有点颤巍巍ณ的。她望着大姐憔悴的脸，竭力迸出了一句话：“妈，这些年你是怎样过来的？爸爸已经牺牲七年了。”
道静以为大姐会痛哭的。她探头望望，大姐却还是那么镇静、安详，仿佛在讲别ี人的事。只有嘴唇微微颤抖，眼睛也许因为泪光显得更加明亮。她还想说什么，一时说不出，苦笑笑，就沉默了。
她说在定县时候，你找过她。她好像对你不大满意。她说是你把他们的工ื作领导得不好，我姑姑就是你主张——打倒的。”
戴愉又把晓燕拥抱在怀里。当从似的狂热的情景中稍稍清醒后，晓燕梳了梳头，温柔地看着他：“你知道吗？林道静快出监狱啦。因为胡安那个坏蛋离开北平了，再说小林本来也不是个，所以我爸爸托人一说，小林就有希望出来啦。再过几天有了准确的日子我就去接她。君才，我有一件事总想问问你，可总没好意思。——
“哎呀，那ว要是撞上来了人，再是男ç人，多不好意思呀！”
“李伟是个精明干练而又刻๑苦好学的青年。他在大革命以前就参加了。党派他到苏联去学习，在那儿他和他的妻子认识了，而且相爱了。她是他的同志，他们就结婚了。一九二八年，大革命失败后的第二年，他们俩一起回到了祖国。李伟在上海做党的地下机关工作；他的爱人就在上海ร纱厂里做女工工ื作。李伟住在装做阔公馆的机关里，他的爱人去看他时才有意思哩——她在工厂里做工ื总是短打扮，去看他就必须ี换上旗袍才能进门。但是匆忙中她又没处去换。她只好把旗袍包个小包挟着，等走到李伟机关附近人少的小弄堂里，才急忙换上再进阔公馆。”
“不行，不行！……”说着“不行”，老头已经走进去了。
“我有要紧ู事，劳驾开一下吧！”
“闺女，还没睡？”大娘走近床沿低声说，“怎么灯也不点？”
就这么着，道静又沉闷地倒在炕上不动了。她想着各种去寻找名单的办法，但都觉得不妥当。叫小素去偷，——不行；叫陈大娘帮她做这种危险的事，陈大娘准不肯。别的还有什么好办法呢？……她正在焦灼地想着，陈大娘回到เ屋里来了。她没有回自己的屋，却一掀门帘走进道静的屋里来。
说到这里，幼年惨痛生活的回忆，使得道静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陈大娘在昏暗的小屋中死死地盯住她，而且嘴里不住连连地说：“闺女，好苦命的闺女呀！……”大娘也哭了。
“大娘，谢谢您关心我。我还要告诉您一件我永远也忘不了的事。我八岁那年冬天，有一天天都黑了，还下着大雪，我后妈拿着一封信，叫我给她去找一个ฐ人，取回一杆大烟枪。说是取不回来不要回家。我就去啦。找到这个ฐ人家里，他不在家，我又上别处去找。找来找去，找到เ快半夜了，才找回这杆大烟枪。我拿着这杆烟枪，一个ฐ人往家里走。半夜三更，下着大雪，还刮着风，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我又冷、又怕、又困，心里真难过，想大声哭，可是也哭不出来。不知怎的，就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着家啦。越急越找不着，越走越糊涂。那时，我们家住在北平的西城，取烟枪也在西城，可是我转来转去转到北城去了。困的我想倒在人家门洞里就睡，可是，那呼呼的北风，那么大的雪，我知道我一睡下就得冻死，所以我还是顺着胡同和大街跑。开始，我不愿出声，也不愿问人；后来，实在受不住了，我就像小狗一样哭嚎起来。哭着、跑着，直到后半夜，才碰到เ一个好心眼的洋车夫把我拉回家里来。可是回到家，我后妈又给我一顿ู臭骂——她骂我回来晚了，耽误了她抽大烟。她连洋车钱都不肯给……”
他们和姑母分开，在乡村的土道上走起来了。
这么说他那句“要经受得起考验”的话是在这里应验了。听到了这句话，道静一度低沉下去的勇气陡然增加了，心情也开朗起来了。她望着姑母和那位王先生，不好意思地说：“姑母，您的话我都记住了，王先生，咱们走吧。”
她果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她。她猛地醒来了。不是做，真的有人在轻轻敲着窗户。
这时，她又想起了江华，想起了卢嘉ล川，想起这些富有经验的老同志。当她矇眬入睡时，这些同志的面影还在她眼前晃动，仿佛在对她说：“小林，小林，清醒一些！清醒……”
看见道静那ว种狼狈而又天真的样子，江华忍不住笑了：“那ว么，我再问你个ฐ问题——你说中ณ国能够战胜日本吗？”
平日，道静自以为读的大部ຖ头书并不少。辩证法三原则ท，资本主ว义的范畴和阶段，以及帝国主ว义必然灭亡、必然胜利的理论，她全读得不少。可是当江华突然问到这些中国革命的具体问题，问到一些最平常的斗ç争知识的时候，她却蒙住了。她歪着脑แ袋使劲思索着，很想叫自己้的答案圆满、漂亮。但可惜她平日并不大关心报纸，又很少学习关于中ณ国革命实际问题的文章，因此这时越想就越心乱，想勉强说几句，又觉得残缺不全，还不如不说好。沉了半天，她才真像个答不上老师提问的小学生，两只大眼睛滴溜滴溜在江华的脸上转一阵，最后无可奈何地说：“想半天也想不出来。你这一问可把我的老底子抖搂出来了……真糟糕！过去我怎么就不注意这些问题呢？”
门开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接着传来李槐英柔和的低声：“怎么不开灯？你等急啦？”
道静午饭也没吃，晚饭也没吃。天黑了，灯也没开，一直倒在床上像热锅上的蚂蚁，脑子里充满了可怕的幻象。她觉得这会儿问题严重了，不像她在拘留แ所里那一夜所想的简单了。那时，她简单地只想到死，一死不是什么都完了么？但是现在——现在复杂得多了。她不再愿意死，她恨那只狗，那条毒蛇，她想扼死他，她要斗争。但是，但是她又是多么เ软弱无力呀！一个ฐ人，孤身一人，没有同志，没有亲人。卢嘉川、许宁被捕了；戴愉来去飘忽，无处寻踪，她将怎样是好呢？
一种缥缈的幻灭似的悲哀，在很短的一霎间抓住了他的心灵，他撂随本，茫然地起身踱到เ窗前去。枝头汪着湿润的绿色，温暖的阳光下，几珠碧桃含苞待放，空气是醉人的清新馥郁๗。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余永泽正翻着书，不知怎的，心里突然闪过了曹孟德的这几句话。
她红涨着脸，闪烁着乌黑的眼睛说下去，“可是，自从看了你们给我的那些革命的书，明白了真理，我就决心为真理去死。我觉得人活着应当像那些英雄，像那些视死如归的人。卢兄，叫我到เ火热的战场上去吧，我再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不愿意我的一生就这么平庸地、毫无意味地白白过去。从小时候，我抱定过志愿，——我要不虚此生。黑暗的社会不叫我痛快的活，我宁可去死！”
“不要听她瞎说！”余永泽急忙接过道静的话，对罗大方笑着说，“她因为找不到เ工作，无处泄愤，就常常找我出气。
余永泽过去是穿短学生服的，可自从一接近古书，他的服装兴趣也改变成纯粹的“民族形式”了。夏天，他穿着纺绸大褂或者竹布大褂、千层底布鞋；冬天是绸子棉袍外面罩上一件蓝ณ布大褂，头上是一顶宽边礼ึ帽，脚底下竟穿起了又肥又厚像小船一样的“老头”靴。道静不喜欢他这样打扮，老里老气，不像个ฐ青年人。可是他却说这就是爱国。整理国粹和民族服装这就是爱国的具体表现，这在余永泽的言论中ณ是时常隐隐出现的。因此道静才这样说他。
“反对政府出卖东三省！”
他们四个人一起伸着头，一起把头紧紧挤在铁窗子上。黄昏的天空，灰暗而惨淡，可是在这一霎间，他们却觉得它变得异常明亮、异常美丽ษ起来了。
暮色朦胧地走近，潮水变得更狂暴，我坐在岸旁้观看波浪的雪白的舞蹈。
余永泽点点头，用热情的声音开始了低低的朗诵：
道静抱住王妈的脖ๆ子哭了。
“说呀！王妈妈请你说给我！……你疼我，好像妈妈一样。”
囚徒，时代的囚徒！
不是囚徒是俘虏，…………
她低低地唱起了林红教给她的歌子。
冷风敲着窗纸，黯淡的灯光照着空虚的四壁。惨痛的悲愤与深沉的相知的幸福，这时，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从林红又想到了卢嘉川。于是几行小诗，就在这饥寒交迫、不能成眠的夜里，跳到了纸上。
勇士呵，你没有死。
你那嘹亮动人的声音，
响遍在被蹂躏的国土上。
雨花台前的枪声，不是把你——
是他们自掘坟墓在下葬！
夏夜，明媚芬芳的夜晚呵，
你的窗外盛开着无名的野花，
明月照ั着你安睡的脸，
夜莺就在你的窗前低声歌唱。
它唱，唱——
倒下的勇士你知道吗？
你心爱的姑娘拿起了你放下的枪。
你给她胸ถ中ณ点燃起复仇的烈火，
她擦干眼泪又挺起胸ถ膛。
为了相爱的人不再惨别，
为了孩子们欢倚爹娘，
也为了偿还你们青春的宿愿。
勇士呵，她拿起了你放下的枪！
第三十二章
道静早ຉ起之后，正像每天的习惯一样，读两小时的理论——此时她正读着《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怎样办呢？人应当怎样领ๆ导着中国人民冲破这浓黑的云雾，奔向民族解放的疆场呢？……
道静的眼睛看着江华，心里却在郁闷地想着：多少学生还沉迷在“学士”、“博士”的迷里；多少人的思想里只有个人的幸福和兴趣……这时，她的眼前闪过了李槐英那ว轻飘飘的漫不在意的微笑，闪过王晓燕那迷惘的不知所措的眼睛……她坐在床铺上微微愁闷地叹了一口气。
“老江，”她烦闷地说，“请问你，对这些知识分子，大中学生们搞这些工作，费这大力量，究竟有多大用处呢？只要我们武装斗ç争胜利ำ了，工ื农劳动人民革起命来，那时，这些秀才举ะ人自然也会跟着造起反来，何必现在就……”她看到江华的眼睛里好像有了一种不以为ฦ然的笑意，就闭上嘴不说了，茫然地望着江华，叹了口气。
“怎么？想不到你一下子糊涂起来了！”江华果真向她开了火，“中ณ国的革命，武装斗争自然是根本问题，所以我们大家那ว么关心红军的斗争和胜利ำ，工农劳动阶级也自然是斗争的主体，是中ณ国革命的基本队伍。可是，你能说知识分子的工ื作不重要？没用处？这可是有点奇怪！‘五四’运动掀起了反帝反封建的大浪潮，把中国革命向前大大推进了一步，你说是从什么人开始的？这不就是秀才举ะ人们吗？”说到这里江华微微笑了。他拿起桌上的一杯凉开水，咕嘟็咕嘟一气喝了下去。接着扭过头来瞅着道静又说，不过声音更低了。“同志，你的工作不但有意义，而且很重要。同到เ工人、农民当中去一样的重要。将来有机会可以到工农当中去，不过目前加把劲就在这块地盘上凑合凑合怎么样？”
道静噗哧笑了。她觉得江华说话比过去风趣了。就笑着说：“不干怎么เ办？当然要坚守阵地。不过北大的工ื作进展太慢，学生们埋头书案，光作着学者名流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