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吧！”何书桓没有动，他凝视着我，眼光奇异而特别。一阵不祥的感觉抓住了我，使我浑身僵直而紧张起来，我回望着他，勉强的再吐出几个字：“不进去吗？”他用手支在门上，定定的注视我，好久都没有说话。风大了，雨意正逐渐加重，天边是暗沉沉的。他深吸了口气，终于开口了：“依萍，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走吧！”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我震了震，是的，该走了！如萍不再需要我们来陪伴了，在她活着的时候，我没有给过她友谊，何书桓也没有给过她爱情。现在，她已๐经死了，我们还站在这儿干什么？于是，我再望了如萍的坟一眼，默默的转过了身子，妈妈在流泪，我走上前去，用手挽住妈妈。妈妈瘦弱的手抓着我的手臂，她的眼睛哀伤而凄苦。我不敢接触她的眼光，那里面不止有对如萍的哀悼，还有对我的哀悼。我们一脚高一脚低的下了山，没有一个ฐ人开口说话，空气沉重而凝肃。山下，车子还在等着我们，上了车，车子一直把我们送到家门口。走下车后，妈妈先牵着蓓ã蓓走了进去。何书桓付了车钱，望着车子开走了。我说：
他住了口，陷进了深思中ณ。我狐疑而不解的望着他，于是，他突然振作了一下说：
“坐下！依萍！”我坐了下去。爸爸沉思了好一会儿，突然出乎ๆ我意料é之外的叹了口长气。我诧异的望望爸爸，这才现爸爸的神情竟十分萧索。刚才的杀气已๐经收敛了，取而代之ใ的，是疲倦、衰弱，和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苍凉之ใ色。他用手指揉揉额角，近乎落寞的说：“人，有的时候也会做些糊涂事，我真不知道以前怎么看上雪琴的，会花上一大笔钱，把她从那ว个破戏班子里挖出来。”他停了停，彷佛在思索着什么，半天后，又自言自语的接了下去，声音低而苍凉：“就是因为她有那么两ä道眉毛，和尖尖的小下巴，简直像透了……”
外间屋里沉静了一会儿，接着，纸门被推开了，何书桓没有理会妈妈的话，大踏步的走了进来。他在我的床前站定，低头注视着我。我凝视他，他看起来倒像生了场大病，憔悴消瘦，满脸的胡子。他在我的床沿上坐下来，轻轻的说：
“书桓！不要去！”“怎么เ？”“她——”妈妈嗫嚅着，“我想，你还是暂时不要见她好，她一听到你的名字就脾气。”
“那ว是他们自己้带来的。”侍者说。
“他们呢？”何书桓指指萍的桌子。
“哼！”我冷笑了一声：“他并不爱我，我是个被逐出门的女儿！”“别ี这么说，他爱你，我看得出来。依萍，他是个老人，你要对他原谅些，看到他竭力讨你欢心，而你总是冷冰冰的，使人难过。”“你什么都不懂！别瞎操心！”我有些生气。
“他十分寂寞，而且，他十分爱你！”
我又有一星期没有到“那边”去了。早ຉ上，如萍来告诉我，爸要我去玩。这两天，如萍似乎有点变化，她是个藏不住任何秘密的人，有几次，她仿佛想告诉我什么，又羞涩的咽了回去。但她脸上有一种焕的光辉和喜悦。或者，她在恋爱了，事实上，她今年已๐经二十四岁，由于腼腆和畏羞，她始终没有男朋友。尔豪在台大念电å机系，曾经好几次给她介绍男朋友，但全都失败了。我想不出，除了恋爱还会有什么事让她如此容光焕？但，我也怀疑她是不是真有能ม力抓住一个ฐ男孩子？晚上，我稍微修饰了一下，最近，我做了许多新า衣服，爱美大概ฐ是女孩子的天性，我虽自认洒脱，在这一点上，却依然不能免俗！这些衣服都是用爸爸的钱做的。穿了件黑毛衣，黑羊毛窄裙，头上系一条红缎带，套上件新า买的深红色长毛女大衣，揽镜自照，也颇沾沾自喜。我喜欢用素色打扮，却用鲜ຒ艳的颜色点缀，这使我看起来不太飞扬浮躁。穿戴好了，我向妈妈说了再见，依然散着步走到“那边”。
？我又恢复了和“那边”来往，事实上，我到“那边”去的次数反而比以前勤得多。我逐渐现，我和爸中ณ间展开了一层微妙的关系，爸变得十分注意我，他常常悄悄的研究我，冷冷的衡量我。而我呢，也时时在窥探着他，防备着他，因为我不知道他对我到เ底是怎么เ回事。我们之间，仿佛在玩着捉迷藏的玩意儿，时刻戒备着对方แ。有时，我一连一星期不到“那边”去，爸就要派如萍或尔豪来找我去，对于我的要求，他变得非常慷慨。自从那次挨打之后，我对他早就没有了恭敬和畏惧，我开始习惯于顶撞他，而我觉，每当我顶ะ撞他的时候，他都始而愤怒，继则ท平静，然后他会眯起眼睛望着我，在他无表情的脸上，我可以领悟到เ一种奇异的感情。于是，我慢慢的明白，我的存在已经莫名其妙的引起了爸爸的重视。跟着爸对我态度的转变同时而来的，是雪姨的恼怒和惊恐，她显然有些怕我了，对我的敌意也越来越厉害，有时甚至不能控制的口出恶言。可是，她怕爸爸。只要爸爸用凌厉的眼光对她一转，她就要短掉半截。她不再敢惹我了，而我却时时在思索如何报复她。我恨她，比恨任何一个人都厉害！刚ธ到เ台湾的时候，她用种种卑鄙的办法使爸厌恶妈妈，而妈妈又生来就怯弱沉默，又不会伺候爸爸，所有的委屈都压在心里，弄得面黄肌瘦，憔悴不堪。爸对女人感情一向建筑在色上，色衰则ท爱弛。终于，妈受不了雪姨尖酸刻薄的冷嘲热讽，爸也看厌了妈愁眉深锁的“寡妇面孔”，于是，我们被迫搬了出来，从豪华的住宅中被驱逐到这两小间屋子里来。没有下女，没有带出一点值钱的东西。妈妈夜夜饮泣，我夜夜凝视着窗外的星空誓：“我要复仇！”而今，我和雪姨ถ间的仇恨是一天比一天尖锐化了。
如萍从里面房里出来了，拿了一叠钞票交给雪姨，就依然坐在我的身边，我本来不讨厌她的，但现在也对她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感，尤其看到她手上那ว个蓝宝石戒指，映着灯光反射着一条条紫ใ色的光线时，多么华丽和富贵！而我正在为区区几百块钱房租而奋斗着。
“哦，好厉害的一张嘴！”雪姨ถ说，仍然笑吟吟的：“怪不得你妈要让你来拿钱呢！说得这么可怜，如果你爸没钱给你，倒好像是你爸爸在虐待你们似的！”
他走出了验关室，很多人都拥到外面的铁ກ丝栏边，和上机的人招呼，叫喊，叮嘱着那ว些我相信事先已叮嘱过几百次的言语。我株守在大厅里，隔着这玻璃门，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上机的旅客向着飞机走去了，一面走，一面还回头和亲友招呼着。他夹在那一大群旅客之ใ间，踽踽的向飞机走去，显得那么เ落寞和萧然，他只回头看过一次，就再也不回顾了。踏上了上机的梯子，在飞机门口，他又掉转身子来望了望，我看不清楚他的眉目，事实上，他的整个影子都在我的眼睛里变得模糊不清了。终于，他钻进了机舱，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飞机起飞了，在细雨里，它越变越小，越变越遥远，终于消失在雨雾里。我茫然的站着，视线模糊，神志飘摇。人群从铁丝网边散开了，只剩下了凄迷的烟雨和空漠的广场。我泪眼迷离的瞪着那昏茫的天空，喃喃的念：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ä茫茫。”
事实上，在没有隔山岳的时候，我们已经是“两ä茫茫”了。大厅里的人也已逐渐散去，我仍然面对着玻璃窗，许久许久，我才低低说了一句：“书桓，我来送过你了。”
说完，我喉咙哽塞，热泪盈眶。慢慢的回过身子，我走出了松山机场，所有的出租汽车都已๐被刚才离去的送行者捷足先得。我把手插进雨衣的口袋里，冒着雨向前面走去。一阵风吹来、我的雨帽落到脑后去了，我没有费事去扶好它，迎着雨，我一步步的向前走。这情况，这心情，似乎ๆ以前也有过一次，对了，在“那边”看到对我“叛变”的书桓时，我不是也曾冒着雨走向碧潭吗？现在，书桓真的离我而去了，不可能再有一个ฐ奇迹，他会出现在我身边，扶我进入汽车。不可能ม了！这以后，重新见面，将是何年何月？
“假如世界ศ上没有仇恨，没有雪姨ถ和如萍，我们再重新认识，重新恋爱多好！”这是他说过的话，会有那一天吗？
颠踬的回到เ家门口，我听到一阵钢琴的声音，是妈妈在弹琴。我靠在门上，没有立即敲门。又是那ว支longlongＡgo！很久ื很久以前，是的，很久ื很久以前！不知妈妈很久很久以前到底有些什么？而我呢？仅仅在不久以前……
“你可记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难忘，往事难忘！
两相偎处，微风动，落花香。往事难忘，不能忘！
情意绵绵，我微笑，你神往。
细诉衷情，每字句，寸柔肠。
旧日誓言，心深处，永珍藏。往事难忘，不能忘！”
是的，往事难忘，不能忘！我怎能忘怀呢？碧潭上小舟一叶，舞厅里耳鬓厮磨，我还清楚的记得他爱唱的那歌：“最怕春归百卉零，风风雨雨劫残英。君记取，青春易逝，莫负良辰美景，蜜意幽情！”而现在，“良辰美景，蜜意幽情”都在何处？晚上，我坐在灯下凝思，望着窗外那绵绵密密的细雨。屋檐下垂着的电线，和一年前一样挂着水珠，像一条珍珠项ำ炼，街灯也照样漠然的亮着昏黄的光线。芭蕉叶子也自管自的滴着水……可是，现在再也没有“那边”了。我已经把“那边”抖散了。我也不会再需要到“那ว边”去了。
“依萍，睡吧！”妈妈说。
“我就睡了！”我不经心的回答。
四周那ว么静，静得让人寒心。妈妈在床上翻腾、叹气。我关掉了灯，靠在床上，用手枕着头，听着雨滴打着芭蕉的声音，那样潇潇的、飒飒的，由夜滴到明。我就在芭蕉声里，追忆着书桓在飞机场上落寞的神态，追忆着数不尽的往事。前尘如，而今夕何夕？雨声敲碎了长夜，也敲碎了我的记忆，那些往事是再也拼不完整了。我数着雨滴，这滋味真够苦涩！
“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
我心如醉，我情如痴，在雨声里，我拼不起我碎了的。
日子一天天单调而无奈的滑过去。
又到了黄昏，雨中的黄昏尤其苍凉落寞。记得前人词句中ณ有句子说：“细雨帘纤自掩门，生怕黄昏，又到เ黄昏！”我就在这种情绪中迎接着黄昏和细雨。重门深掩，一切都是无聊的。没有书桓的约会，也不必到医院看爸爸，没有方แ瑜来谈过去未来，更不必为“那ว边”再生气操心。剩下的，只有胶冻着的空间和时间，另外，就是那份“寻寻觅觅”的无奈情绪。妈妈又在弹琴了，依然是那支“往事难忘”！带着浓厚的哀愁意味的琴音击破了沉闷的空气。往事难忘！往事难忘！我走到钢琴旁边，倚着琴，注视着妈妈。妈妈瘦骨嶙峋而遍布皱纹的手指在琴键上来来回回的移动。她花白的头蓬ศ松着，苍白的脸上嵌着那么เ大而黑的一对眼睛！一对美丽的眼睛！像那张照ั片里的女孩子——那ว张照ั片现在正和爸爸一齐埋葬在六张犁的墓||穴里。年轻时的妈妈，一定是出奇的美！“往事难忘”！妈妈，她有多少难忘的往事？
妈妈的眼睛柔和的注视着我。
“想什么เ？依萍？”“想你，妈妈。”我愣愣的说：“你为什么特别ี爱弹这一歌？”妈妈沉思了一会儿，手指依然在琴键上拂动，眼睛里有一抹飘忽的，凄凉的微笑。
“不为什么เ，”她轻轻的说：“只是爱这支歌的歌词。”
“妈妈，你也恋爱过，是吗？我记得有一个晚上，你曾经提起过。”“我提起过的吗？”妈妈仍然带着微笑，却逃避似的说：“我不记得我提过了什么。”
“我还记得，你说你爱过一个人，妈妈，那是谁？你和他一定有一段很难忘的往事，是不是？”
“你看得太多了。”妈妈低下头，迅的换了一个曲子，布拉姆斯的摇篮曲。“妈，告诉我。”我要求着。
“告诉你什么？”“关于你的故事，关于你的恋爱。”
妈妈停止了弹琴，阖上琴盖，默默的望着我。她的神色很特别，眼睛柔和而凄苦，好半天，她才轻轻说：
“我没有任何故事，依萍。我一生单纯得不能ม再单纯，单纯得无法生故事。我是爱过一个男人，那也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你应该知道那是谁。”
“妈妈！”我叫，惊异的张大了眼睛。
“是的，”妈妈恻然的点点头：“是你父亲，陆振华！”她吸了口气，眯起眼睛，深思的说：“在你爸爸之前，我没有和任何一个男ç人接触过。”顿了顿，她又说：“我永远记得在哈尔滨教堂前第一次见面，他勒着马高高在上的俯视我，我瑟缩的躲在教堂的穹门底下。你父亲握着马鞭，穿着军装ณ，神采飞扬，气度不凡……他年轻时是很漂亮的，那对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得我浑身抖……然后，他强娶ດ了我！我被抬进他的房里时，一直哭泣不止，他温存劝慰，百般体贴……以后，是一段再也追不回来的欢乐่日子，溜冰，划船，骑马……他宠我就像宠一个小孩子，夸赞我有世界上最美的一对眼睛……”妈妈叹了口长气，不胜低回的说：“那段日子太美太好了，我总觉得，那时的他，是真正的他，豪放，快乐，细腻，多情！以后那种暴躁易怒只是因为他内心不宁，他一直像缺少了一样东西，而我不知道他缺少的是什么เ。但我确定，他是一个ฐ好人！”我听呆了，这可能ม是事实吗？妈妈！她竟爱着爸爸！我困惑的摇摇头，问：“你一直爱他？直到现在？”
“是的，直到现在！”“但是，为什么？我不了解！”
“他是我生命里唯一的男人！”妈妈重复的说，好像这已足以说明一切。“可是，妈妈，我一直以为你恨他，他强娶ດ了你，又遗弃你！”“感情的事是难讲的，奇怪，我并不恨他，一点都不！他内心空虚，他需要人扶助，但他太好强，不肯承认。我曾尝试帮助他，却使他更生气！”
“妈妈！”我喊，心中酸甜苦辣，充满说不出的一仲情绪。
“这许多年来，”妈妈嘴边浮ด起一个虚弱的微笑：“我一直有个ฐ愿望，希望他有一天能ม明白过来，希望他能再把我们接回去，那ว么大家能重新团聚，一家人再和和气气的过日子。可是，唉！”她叹息了一声，自嘲的摇摇头：“他就那么เ固执……或者，他已经遗忘了，忘了我和我们曾有过的一段生活……本来也是，我不能对他希望太高，他是个执拗的老人。”
妈妈的话在我耳边激荡，我木然的坐着，一时间不能思想也不能ม移动。妈妈在说些什么เ？我的头昏了，脑แ筋麻木了，神志迷乱了。她希望和爸爸团聚？真的吗？这是事实吗？这是可能的吗？她爱着爸爸，那个我以为ฦ是她的仇人的爸爸？哦，人生的事怎么这样紊淆不清？人类的感情怎么这样错综复杂？……但是，我做过些什么，当爸爸向我提议接妈妈回去的时候，我是多么武断ษ！“我们生活得很平静快乐่，妈妈也不会愿意搬回去的！”
这是我说过的吗？我，陆依萍！我自以为懂ฦ得很多，自以为ฦ聪明，自以为有权代天行事！“唉！”妈妈又在叹气：“假若有我在他身边，我不相信他会如此早逝！他是个ฐ生命力顽强的人！”
我茫然的站正了身子，像喝醉酒一般，摇摇晃晃的走到เ床边，跌坐在床沿上。我俯下头，用手蒙住了脸，静静的坐着。妈妈走过来了，她的手扶在我的肩上，有些吃惊的问：
“你怎么了？依萍？”“妈妈，”我的声音从手掌下飘出来，我努力在压制着自己沸腾着的情绪：“妈妈，‘我’比我想像中更坏，当我把一切都做了之后，我又不能ม再重做一次！”我语无伦次的说，我不相信妈妈能听得懂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没有想要她听懂ฦ。是的，我无法再重做了。做过的都已经做了，爸爸躲在那黑暗的墓||穴里，再也不会爬起来，重给妈妈和我一个ฐ“家”。妈妈！她可能会获得的幸福已๐被埋葬了！我抬起头来，凝视着我自己的双手，萍狂叫的声音又荡在我耳边：
“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干净的血污！”
我闭上眼睛，不敢看，也不能看了！冷气在我心头奔窜，我的四肢全冰冷了。“依萍，你不舒服吗？”妈妈关怀的问。
“没有。”我站起身来，用一条带束起了我的头，不稳的走向了门口。“依萍，你到เ哪里去？”妈妈追着问。
“我只是要出去换换空气。”我说，在玄关穿上了鞋子。妈妈追出来喊：“依萍，你没有拿雨衣！”
我接过雨衣，披在身上，在细雨中缓缓的走着。沿着和平东路，我走过了师范学校的大门，一直向六张犁走去。六张犁的山头，一片烟雨凄迷，几株零星散落的小树在风雨中ณ摇摆。我踩着泥泞，向墓地的方向走，然后停在爸爸和如萍的墓边，静静的望着这两个一先一后成立的新家。墓碑浴在雨水里，湿而冷，我用手抚摸着爸爸的墓碑，冷气由á墓碑上直传到我的心底。我闭上眼睛，凄然伫立。
我彷佛听到妈妈在唱：
“待你归来，我就不再忧伤，
我愿忘怀，你背我久ื流浪！”
眼泪从我闭着的眼睛里涌出来，和冷冰冰的雨丝混在一起，流下了我的面颊，滴落在墓碑上面。
暮色浓而重的堆积起来，寒风扬起了我的雨衣。我那件黑色的毛衣上，缀满了细粉似的小水珠。四周空旷无人，寂静如死。我默默的站着，忘了空间，也忘了时问，在这蒙蒙烟雨中，我找不到那ว个失落的自己้。雨慢慢大了，暮色向我身上压了过来，远处的山、树木，都已朦胧的隐进了暮色和雨雾里。我站得太长久了，雨滴已湿透了我的头，并且滴落进我的脖子里。“你从不记得带围巾！”
谁说话？我四面寻找，空空的山上，除了烟雨和暮色之外，一无所有。天黑了，我拉了拉雨衣的大襟，开始向山下走去。泥泞的山路使我颠踬，昏暗中我分不清楚路径，我不愿迷失在这夜雾里，我已经迷失得太久了。
远处有一点灯光，我向着这灯光走去，走近了，我认出是那个熟悉的刻墓碑的小店。越过这小店，六张犁小市镇的灯光在望了。我已从死人的世界又回到活人的天地中来了。在灯光明亮的街道上，在熙攘的人群中，我模糊的想起了“明天”。明天，应该是现实的日子了，我不能再在心境恍惚及神志迷乱中ณ挨过每一个ฐ日子。明天，我又该去谋事了。一年前握着剪ຘ报，挨户求职的情况如在目前。而今，我已没有“那边”可以倚赖。如果找不到工作，就算压制自尊，也没有一个富有的父亲可供给我生活了。明天，明天，明天，这个“明天”就是我所希望的一天吗？
在雨中回到家里，一个蓝ณ色的航空邮简正躺在我的书桌上，何书桓！我颤抖的拾起信笺，拆开封口，迫不及待的吞咽着那ว每一个ฐ字。通篇报导着国外的情形，物质生活的繁华，只在最后一段，他用歪斜的笔迹，零乱ກ的写着：
“到纽约已整整一个月，置身于世界第一大城，看到เ的是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的街道，心底却依然惶惑空虚！依萍，我们都有着人类最基本的劣根性，或者，我们并不是犯了大过失，只是命运弄人，一念之差却可造成大错。你说得对，时间或可治愈一些伤口，若干年后，我们可能都会从这不快的记忆里解脱出来，那ว时候，希望老天再有所安排——使一切都能合理而公平……”
信纸从我手上落下去，我抬起泪雾朦胧的眼睛，呆呆的凝视着窗子。是吗？会有那一天吗？老天又会做怎样的安排？
窗外，蒙蒙的烟雨仍然无边无际的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