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内青蔷和点翠，一并愕然。
玲珑并不动，只道：“奴婢不敢冲撞主ว子，这就去了。”说完竟自转身走了。
“……你现在绝对无法说出任何事了，是不是？否则这伤——你该如何解释呢？”
——银光一闪，她只觉左ุ边肩胛下一凉，酥胸上已被切下了一道又斜又长的伤口。伤口极浅，刀子又锋利无比，直到เ那疯狂的男子放开她后，应有的疼痛才缓缓袭来。
在那流珠泻玉的妙音中，沈青蔷经常会做，见此时端坐于香案之ใ前，穿着锦衣的美貌少女，赫然是自己——只是，她从来不知道，就像她一想起沈紫薇，胸ถ口就会针扎般不舒服一样；其实沈紫薇也在一直看着她；臆想着她的世界ศ，并为此嫉妒莫名。
同住在一座府第里，有着相同的父亲，却一个朱楼绣户、一个陋室空床；一个锦衣玉食、一个半饥半饱；一个是宠儿、一个是疯女；一个天上、一个ฐ地下——很多很多次，天已๐经很黑了，偌大的沈家花园中四处都是鬼影，青蔷却穿着薄薄的旧衣裳逡巡不去，躲在背光处，胆战心惊。她知道一旦ຆ给人现，就是一顿好打——可她依然不愿走，因为ฦ天一黑，沈紫ใ薇就会在绣楼上练琴。
帘子又一响。沈紫薇终是伏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沈青蔷缓缓睁开双眼，屋内一灯如豆。她仔细辨认了好久，终于现，这里是平澜殿自己的居处，她正躺在自己的床榻之上。
而今夜生的所有一切——手足相残的惨剧，九死一生的危局，月光下不住凋零的银色的花朵，还是那香气中矗立着、的白衣人儿……仿佛都是场而已๐。
可是……终究不是的……枕畔分明放着一块小小的青色木牌，上面挥洒着如血的字迹……这是开启她命运之ใ扉的钥匙，原来她带了回来……
——是他……送她回来的么？
——手上、身上的伤口都已包扎过，衣裳也已换了新的，这又是谁？玲珑么เ？玲珑是否看见了他，他又是……怎样说的？
许是……哭过的缘故吧，眼睛干涩，怀中ณ，却似开解了许多。眼泪便是有这样的奇效，仿佛可以洗涤一切悲苦，仿佛可以……让人脱胎换骨。
——多少年了？多少年自己不曾大声哭过？
原来自己已经睡了很久，墙上的窗纸已了白。借着清晨微渺的曦光，沈青蔷可以清楚地分辨出相连的藻井间剥落的颜色。皇宫的富足是自然的，可是在这富足之光的阴影下，多的是腐朽的气息；在她闭目的黑暗里，不住传来白蚁啃蚀雕梁的嚓嚓声。
无论再怎样闭目塞听，再怎样装ณ聋作哑，这一切她都看得见，这一切她都听得见。
是的，原来一切并无改变。
当她的生命还静止于遥远的童年，一切便已然是这样了。恃宠而骄的贱婢，欺软怕硬的刁奴，有如夏日群蝇般从众跟风的庸人……主ว子、奴才、有权的、失势的、会做人的、不会做人的，你起我落，你悲我乐，你升我降，你得我失……这样的故事反反复复，在她身边不断上演。却惟有她一人从未进入角色。
——她一直站在这些乱糟糟的故事之外，冷冷地看着一再上演的故事一再导向相同的、毫无新า意的结局去。
不可逆转、不可阻挡、不可挽回。
众人乐在其中，醉在其中，苦在其中，死在其中——惟有她心怀胆怯、心怀不屑、置身事外、目下无尘。
她既不是主ว子也不是奴才，她只是一个叛逆、一个异端。她自以为ฦ明了，所以不愿搅入那ว永无休止、永无胜者、永远互相伤害的混战中ณ去。
——可是她真的“明了”吗？
——可是她真的可以永远做一个局外人、守身自好么เ？
原来她确实太过无知天真。
她姓沈，是沈淑妃的侄女儿，是沈紫薇的妹妹……是这宫闱深处，无数女人的死敌……无论你愿或不愿，这出戏你已有规定角色；即使不明白情亦不明白爱，你依然要受情爱折磨。
——这便是代价，你的“不甘”的代价。落子无回，即使你的姐姐恨到เ想杀你，即使你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只要这局棋落下第一颗子，只要这个故事写下第一个字，你就必须洗去你一切的幼稚幻想，披甲持戈ຖ，战到至死方แ休！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带你去一个ฐ地方；在那里，人命轻贱，鬼怪纵横——在那ว里什么都可能生，也什么都可能ม实现……你若肯用命去赌，说不定真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愿不愿意去？”那ว一天，淑妃娘娘这样说过。
“……赌一赌么？”在凄婉的晨风中沈青蔷坐起身来，身上的伤隐隐作痛。真的要抛开一切、抛开你的纯真你的善良你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幻想，来赌一赌吗？
从棋子做起，一步步、一步步地掌握自己的命运，不管牺牲什么，不管做多少不愿意做的事，不管多么เ伤心痛苦，也决不埋怨决不后悔——真的要赌一赌吗？
沈青蔷独坐帐中，这样苦苦思索ิ的时候，一轮红日正从平澜殿后灿烂无比地升起来。
＇16＇蝴蝶
靖裕十三年的秋天生了许多事：于外有北面的鞑靼人犯边，连下三城七地，劫掠牛羊生口数万；于内则ท是翰林院大学士、内阁辅言大人告老还乡，次辅李裼继任、主掌朝政，而有一个妹妹及两个ฐ女儿伴驾的吏部尚书沈恪终于夙愿得偿，正式进入内阁，开始被尊称为“沈阁老”……另外，还有一件说来重要又似乎不很重要的事，那ว便是靖裕帝庶出的长子、大皇子董天悟自北地的离宫养病归来。
说此事重要，是因为靖裕帝ຓ尚未立储，虽有无数臣工上表奏请，却通通被留中不，最后都不了了之。而大皇子董天悟归来之后，即赐住建章宫，这座宫室虽不是东宫，却只在内廷外围，离太极宫最近，历来都是受宠的皇子皇女在成年前的住所。
而说此事又不重要，则是因为大皇子的生母出身贱籍，且还杂有异族血统，实在不值一提。说起来，这也是本朝的异数了，靖裕帝ຓ本非先帝ຓ之子，而是藩王即位，那大皇子的生母，便是他尚为藩王之ใ时身边宠爱的姬人。自古良贱不婚，这是连皇帝都无法改变的事，即使已育有一子，靖裕帝ຓ当年欲立她为妃时，依然受到了朝野内外一致的反对之声。果然，没有两年，那女子便获罪而死，身为贱籍却玷污龙榻，是天理所不能容的——也许正因为如此，那位在宗庙中连名姓也没有留下的女人，才会折了自己的寿数，早ຉ早香销玉殒吧。
母以子贵，同时子亦因母而荣，除大皇子外，靖裕帝尚有三个ฐ儿子。二皇子本是嫡出，三皇子四皇子的母亲沈妃和杨妃也都是名门闺秀，且距离皇后宝座又只有一步。是以这位年纪最长的皇子，怎样看都不过是个ฐ闲散王爷的命数罢了。
与上述那ว些震动朝野的大事相比，内宫中两个ฐ低阶妃嫔的变化就远没有如此令人瞩目。虽然若干年后，她们在史书中的名字将变为“昭慈”与“昭敏”，并居“靖裕五后”之ใ列，但那ว都是后话——此时她们依然是婕妤和宝林，是靖裕ษ帝四宫十二殿无数女人之一，仅仅在各色佳丽ษ中较他人稍美些、稍得宠些罢了。
沈婕妤在变，沈宝林也在变——婕妤沈紫薇本就十分高挑，现在越消瘦，下颌尖尖、腰盈一握。因为瘦，两ä个眼睛显得更大更亮，异常美丽ษ，只是那双眼有时候明明望着你，你却觉得她的目光总汇不在一处，而是涣散着，不知道游离到เ哪里去了，让人心下隐隐寒。她那本就十分骄傲的性子似乎ๆ也越的变本加厉起来，对下人动辄呵斥打骂，闹得鸡犬不宁；对其他的嫔妃哪怕位份高过自己，虽说不上当面冒犯，也绝没有半分好颜色相与——当然，除了在淑妃娘娘跟前之外。
沈青蔷似乎也瘦了，却与沈婕妤的清减赫然不同。紫ใ薇越瘦越醒目、越锋利ำ，整个人像把越磨越快、也越磨越薄的刀，一方面光芒四射无有可匹，一方面却是再也无法安居在鞘内，不能伤人便要伤己้——而沈青蔷则越瘦越是淡漠，她似乎更沉静，似乎总在生病，愈加深居简出。便有如一张影子，不说什么，亦不做什么，更不大见什么เ人。每每有内事局的公公过来，传什么话或是颁下赏赐，都只见宝林沈氏持一卷书，坐在窗下，安静的仿佛并不存在。
“……主子，”玲珑进来道，“‘宵行’的轿子抬到侧殿了。”
侧殿便是流珠殿，这个意思自然是说，今夜依然还是婕妤沈紫薇侍寝——靖裕帝似乎真的颇็看重她，对她的恩赏越高于旁人。
沈青蔷头也未抬，只微微点了点，示意知道。玲珑便不多说什么，回到เ外间，埋在花架子上刺绣。
自那ว日风波过后，主仆二人虽都不曾挑明，但确已起了芥蒂。沈青蔷始终未曾开口问过，当日玲珑“失踪”之后，为何却和紫薇一道回来？而玲珑也从未提及，那日青蔷一去不归，入夜后却怎么又突然出现在内室的床榻上，一身都是伤？
以往，若有什么事，青蔷必先唤玲珑，如今，却宁愿叫两个小丫ฑ头点翠、染蓝ณ，或者干脆觉得罗嗦，索性自己้动手。
“……主子快放着我来，”点翠早ຉ抢进来，几乎ๆ是从青蔷手上夺过紫砂壶，往桌上的茶盏里注满水。青蔷笑着站在一旁，看她忙碌，突然问道：“点翠，若是让你许个愿，你会许什么？”
点翠也不答，笑吟吟拉着她坐下，回道：“主子这个ฐ话，上次便问过我了。不只我，染蓝、小乔子、小梁子……咱们这里的人除了玲珑姐姐，各个都问过了一遭——怎么，主子倒忘了？”
青蔷一呆，笑道：“我的确是忘了。”
点翠又道：“主子若想问，那我把玲珑姐姐叫进来，一次问个圆满，也是干净利落，如何？”
青蔷忽觉颇็为尴尬，便笑骂她：“这些日子不管你，你越淘气……”如此便算混了过去，终是不提玲珑。
——她想信她，却无法信她。正如同她想信他，却……绝不敢轻易放开这颗心。在这深宫之中ณ，没有爱，只有恨；没有感情，只有利益。
沈青蔷手里握着茶盏，正暗自沉吟，突见染蓝风急火燎的冲了进来。三个丫头之ใ中数她年纪最小，又最是胆怯，等闲时候都在外间伺候，做些杂事，并不常进来的，如此这般急切的样子更是少见。她一进门，气还没喘足，已开口喊道：
“姐姐们快给主子着装ณ，皇上要来了！”
这话说出来，连青蔷都是一愣。靖裕帝但凡有闲，总在皇宫北侧的碧玄宫修丹ล打醮，只夜间于甘露殿召嫔妃侍寝，极难得到เ后宫来的。沈青蔷已“病”了这许久ื，怕是早ຉ被忘在脑后了，纵她在夜里，怕也不会见皇上来探自己。见染蓝急得脸都白了，却只笑道：
“说我听听，到底是哪家的姐姐胡乱逗你的，你便信了？”
染蓝ณ愈加急切，只是不住跺脚，叫道：
“才不是玩笑话！皇上真的要来，便要到这锦粹宫来，据说……据说前头的婕妤娘娘有了身子，现在各殿的主子们都巴巴๒赶了去呢——只瞒着咱们！”
沈青蔷脸上的笑容瞬间消เ失，似不可置信地问：“她……有了身孕？那ว孩子……孩子……”
“……自然是万岁爷的皇子公主了。”稳稳接着她的话讲下去的却是玲珑。
不知何时，玲珑已๐放下了绣活进来，她见青蔷依然呆坐，也不理睬，只对点翠、染蓝吩咐：“去打些水，再捧了梳妆匣子过来，手脚灵便些！”两个小宫女急忙忙去了，片刻便各自回来。玲珑也不多说什么，径直替青蔷净面，上了淡粉，又将她头上随便挽的常髻散开，早有点翠在一旁送上梳篦，玲珑取了来飞快地替青蔷梳妆。
依这一对沈家姐妹的情义แ，侧殿那边的消息必是不瞒到最后一刻๑不肯透露过来的，此时御驾大约已将至了，除了青蔷之ใ外，别的宫妃怕也已到เ了七七八八。玲珑此刻下手如飞，再也顾ุ不得替主子保养青丝，一下一下紧拉硬扯，疼得青蔷不住皱眉……她果然是梳髻的巧手，不一时便盘出一个齐整的望仙髻来。染蓝早候在一旁้，捧过专盛饰钗环的描金雕漆江山锦绣匣子，请青蔷挑选。
沈青蔷慢条斯ั理伸出手去，在匣中轻拨了几下。染蓝咬着嘴唇捧着匣子，两个眼睛骨碌碌地转。青蔷对她笑了笑，终拈起一根缠金绕银“喜上眉梢”的横钗。
染蓝急忙道：“主子眼光好，这个ฐ吉庆惹眼。”
青蔷听闻此言，又丢了回去。
染蓝眼巴巴望着她的主子，似有话想说，终只是咽了口吐沫下去。
青蔷又东选西拣，取了一支嵌蓝宝石的金蝴蝶簪，拿在手里，说道：“便戴这个吧。”
玲珑踌躇了一下，道：“主ว子，按理鸳鸯、蝴蝶，必是成对的才可以戴，单则大不吉。这个髻子又定是要一边宫花一边钗釧、相称又不相同的才好看。主子喜欢这个ฐ蝴蝶，明日梳个带双簪双钗的髻子再戴吧。”
青蔷一笑：“无妨，你拆了这个，另绾个ฐ可以带一对蝴蝶的样式就好了。”
点翠和染蓝齐刷็刷望着玲珑，玲珑苦笑一下，却也不再坚持，到底拆了望仙髻，从头再来。
这一下，已๐知定然来不及，索性也就不赶了，玲珑细细给青蔷通了头，方绾起来，才做了一半，便听得前面一阵吵闹，想是御辇业已驾临。
青蔷一手拈着那支簪，一手在盒中又一番๘挑拣，果找出了相配的一支，却是个翠玉的蝴蝶。青蔷将两ä支并起，看了半晌，口中赞：“果真好，蝴蝶、鸳鸯，原是要戴一对的……”又顿了片刻，方续道：“我在家时，总想着有这样一对簪子戴呢。”
玲珑目不斜视，手下翻飞，点翠和染蓝互望一眼，拿不定主ว意该不该接话。
她们正犹豫，沈青蔷自己้倒先笑了。待梳好头，对着菱花镜，将那一对蝴蝶簪上，令它们相对而舞，翩翩欲飞。
——沈紫ใ薇竟有了孕？这也寻常……她承宠的时日，原比别ี人多的，只是……只是……为什么自己忽然心惊肉跳？仿佛有什么大事，就要生了似的。
沈青蔷阖上镜匣，站起身来，轻声道：
“走吧，咱们去给婕妤娘娘道喜。”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既ຂ然躲不过，便不如握紧ู双拳，准备一战。
＇17＇稚儿
待赶到流珠殿外，已见满院黑压压的都是人。点翠嘴快，一看这光景，便掩口笑道：“哎呀，真热闹，怕是连个蝇子都飞不进去了。”青蔷笑啐她：“你要想做蝇子，自做，可别ี带累旁人。”
说着已来到近前，四下一望，都是些宫女内监，三三两两站着，窃窃私语不休。间或杂着几名更衣、良娣等低位份的嫔御，各个ฐ颦眉顿足，满脸怒色。沈青蔷不声不响走过去，那些人见是她，纷纷投来或嫉恨或畏惧的目光，却也不由自主让开一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