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天启依然满腹不甘，叫道：“青蔷你……”
——却又忽然将手收了回来，垂道：“殿下，您是太子，该自矜身份才是。您若真的这样做了，莫说救不了我，还会给自己招来大难；有一天，您一定会后悔的。”
董天悟却道：“你不必谢，也不必还；只是……有一句话，你愿意听么？”
沈青蔷的身子果然一顿，却没有转过头来，依然背对他，微颤着声音问道：“有什么事，直说吧……我欠你两次相救之恩，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而这后宫之ใ中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的昭媛娘娘沈紫ใ薇，此时便仰面躺在地毯上，手中举着一只粗拙的木块挥舞，嘴唇翕动，口中念念有辞。
又穿过两重帘子，转过一道刻๑着江山万里的玉石屏风，便来到流珠殿的内室。这里原本四壁都是书画古玩，此时却已๐全然搬空。只墙角架着一张朱色床榻，其余的地方，均铺上了厚厚的波斯ั地毯。
站在他身后的小随从，终于按捺不住，冷哼一声，将手中捧着的东西放在几上，嘴里低声骂道：“废物！真是废物！养你何用？快滚下去吧……”却抬起头来对玲珑甜甜一笑，不断眨着一双亮眼，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反诘：“玲珑姐姐，你在骗人，是不是？”
那公公当下满脸慌乱，连椅中也无法安坐，竟左顾右盼起来，口中絮絮道：“这……这可怎么好？”
谁料董天悟却苦笑一声，摇摇头：“吴叔，你想错了，我只是奇怪，父皇……难道不怕害死天启么？”
吴良佐只当他终于起了逐鹿的心思，连忙趁热打铁，说道：“殿下，您此刻๑应当立时往紫泉殿一行，随机应变才是。”
紫薇只是笑，一边笑一边缓缓摇头，照样卷着香风，径直从青蔷身侧走过，去到เ纱帐之后了。而青蔷只听得她用耳语般的声音在说：“你安心吧，他早就没救了……”
青蔷急道：“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你总不能眼见一个孩子死在自己眼前吧！”
——只可惜沈青蔷并没有看到身后，邓宝林那ว恨极欲狂的目光。
太监们见是她，自然不敢说半个“不”字。
这个母狐狸今夜一改往日富贵奢华气派，只穿了件浅玫色的素净宫装，头简单挽起；反倒是身旁的沈婕妤、沈宝林姐妹二人一着红一着青，光华灿烂不可逼视。
董天悟的眼飞一般地扫过左边第一席，沈淑妃正将天启娇็娇嫩嫩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ณ，呵疼呵爱，笑靥如花。
——多少年了？多少年自己不曾大声哭过？
许是……哭过的缘故吧，眼睛干涩，怀中ณ，却似开解了许多。眼泪便是有这样的奇效，仿佛可以洗涤一切悲苦，仿佛可以……让人脱胎换骨。
“伤势？玲珑伤了？”青蔷反糊涂了，怎会伤了？只顷ั刻便即醒悟过来，怨不得适才她不肯进帘ຈ内来呢。
杏儿续道：“我家主子还要我看看玲珑姐姐的伤势……”
玲珑侧过头去，刻意回避她的目光。
“……‘白仙’娘娘是谁？”沈青蔷直起身来，幽幽望着她，问道。
母亲走后，她也曾怀中惴惴，总有些许不安，便叫来那个小丫环兰香，叫她去送饭给“脏ู孩子”吃；可是后来那小丫环却又哭着跑回来，说那脏ู小鬼不识好歹，把吃食放在脚下踩，还拼命咒骂她。
——从此之ใ后沈紫薇经常听到她的消息，却真的再也没有见过她。
后宫妃嫔不是在自己地居处接驾，便是如她当年一般在专门“招幸”之处侍寝，即使贵为皇后，怕也没在那张真正的龙床上睡过一晚吧？这个理由á委实光明正大，那宫女果然语塞，顿ู了半晌，方道：“贵妃娘娘，请您先在外殿少歇，奴婢去见王总管，请一个示ิ下来。”
青蔷略一点头，早有人引她去往侧厢，那ว里锦被熏香、茶水细点尽数齐备，是恐皇上偶有兴起，欲临ภ幸身边服侍之人，特辟地下处。青蔷在椅上坐定，打量众人，择了一个年纪最轻的小宫女，似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那宫女满眼惊恐地望着她，狠命摇了摇头，声如蚊呐：“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白……不、不，贵妃娘娘饶命。”
看来那场大戏，早已传遍宫廷上下，这小丫头，见到自己，倒真像见了鬼怪一般。青蔷轻挥一下手，只得作罢，那ว宫女如逢大赦一般，暗自舒一口气，侍立一旁้，动也不敢动一下。
只片刻工夫，那年长宫女便已๐回转，身后却跟着一个半老的公公，竟是御前大总管王善善亲自前来。
“娘娘啊，您怎么出来了！天这么晚了。快些回去吧。”王公公夸张地跺脚๐甩手，拼命压低了声音，叫道。
“皇上已๐睡下了。我不过出来透一口气……王总管，我不便在殿上留แ宿。麻烦替我准备一个就寝之处吧。”
王善善道：“娘娘，御旨ຈ是下了，赐您入主ว紫泉殿，掌后宫印信。可是紫泉殿那ว样子，您也知道。总得三五天工夫收拾布置的，您有什么喜好，想要什么เ，可要尽管跟老奴说，年轻孩子手脚虽灵便，却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老奴亲自去办，怕还妥贴些。”——
不愧是顶尖人物，絮絮叨叨一大篇。竟然擦边带角，生生将话题转到เ另一边去了。
沈青蔷轻咬着唇，道：“那ว好。这里的人我使不惯，瞧着也不顺ิ心。烦总管大人将我原先地使唤人一并调过来吧。她们倒明白我的心思。叫我省些力气。”
那王善善却满脸难色，只道：“娘娘。您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大，这太极宫里地人，断ษ和外头的不一样，等闲是拨不到เ御前伺候地。您要使人，尽管吩咐她们就是，断能办得好好的，绝无差错。”
沈青蔷听他竟然还是推托，思忖着外头的风声一定有变，心下不由一急。却依然不动声色，只转过脸去，慢声向方แ才那小宫女吩咐道：“你叫什么เ？给……本宫报上名来。”
那宫女浑身一个哆嗦，已跪倒在地，颤声答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奴婢露青蔷颔道：“好，露儿，去传香汤，伺候本宫沐浴ภ；王公公既然事务繁忙，本宫今夜便在此间就寝便是。”
露儿一愣，还未回答，王善善已急了，叫道：“娘娘，万万不可！您不回去，万岁要是醒了，怕是又要……又要生出多少事来！”
青蔷微微一笑，道：“怎么，王总管，您对陛下似乎颇็有微词啊？”善善的脸立时惨白一片，连连摆手道：“没有，绝没有！老奴怎么敢！”
沈青蔷轻笑道：“此处是太极宫，本宫自矜其位，不愿越；您却处处设阻，百般刁难，既不是冲着陛下，难道却是对本宫颇有微词不成？或者在您眼中ณ，根本就没有什么成法规矩可言，不足一晒？”
这话说得更重，王总管总不能自陈坏了“成法规矩”地是皇上本人，他是因势利ำ导、被逼无奈吧？百般权衡之下终于屈服，苦着脸道：“娘娘，您还是和十多年前一个样子，唉，凭您吩咐就是……老奴天一亮，就去向惠妃娘娘要人去，如何？求您看在老奴十多年前就伺候过您的份上，给老奴留一条命在吧。”
沈青蔷心下一惊，玲珑她们果然陷在了杨惠妃那里；却又听他提到เ“十多年前”云云，倒认真打量了这个老太监两眼，唯恐是试探之计，因此便不置可否，只点头道：“王总管，那ว可有劳你了。”
王善善依然愁眉苦脸，摇头道：“娘娘您快请回去吧！一切交给老奴，你可以放
沈青蔷无端觉得可笑，却又不禁隐隐担忧。笑的是自己้一步登天，竟然真成了一个“号令六宫、莫敢不从”的人物；可忧的却是正因如此，恐怕之ใ后再无宁日。身居人下，处处受制受气受苦，断然是场劫难；可这样的劫难与此时相比，又已不算什么。贵妃娘娘不比小小才人，出入都有定数，随扈如云，说什么、做什么，多少眼睛看着，多少耳朵听着，只要她犯下半个错处，那些躲藏在暗夜里血红着双眼的恶鬼们，定然一齐扑上，咬住她的喉咙，叫她万劫不复……——
只求自保、不愿沉沦的自己，却为ฦ何越陷越深，到如今不可自拔？翱翔在遥远地湛蓝色苍空下、那ว美好的幻，已๐注定……永远都只是一个了吗？
廿三章惊
甘露殿中，御榻之ใ上的靖裕帝忽然堕入了极幽深的境之ใ中。依然还是那个ฐ做过无数次的攫住了他，里的白翩翩依然还是多年前的样子，还是那么骄傲还是那ว么美。已๐死的人儿是永远不会老去的，青春永驻的她盈盈站在十四年前的桂花树下，对着十四年后满头华、枯瘦衰老的自己，笑着说道：
“三郎，我要走了，我来和你道别……”——
翩翩，你为什么那么傻？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咱们刚从外藩来到เ京师，立足未稳，全无根基。无论是朝堂还是宫闱，处处都是敌人，处处都是战场。朕知道你的苦，知道上官蕊处处和你作对，可是朕何尝不是如此？朕名义上是皇帝，却连一件小事都不能自己决定；朕不过想为亡父追尊一个封号，第二日就有数百人联名的“劝诫”折子递上来——朕能忍，难道你就不能ม忍么？
“三郎，我累了，真的累了……我总是想起以前，想起你我还在北地的时候，我们一起骑马，扬鞭挥洒来去如风——只有你和我两个人。那时候的天可有多么เ蓝，我仿佛一闭上眼睛就能ม看到，我永远忘不了……”——
翩翩，答应朕，留แ下来，好不好？再等一年，不、半年，等朕的筹谋布置完成，等那些老奸巨滑的家伙们自己้落入网中ณ，到时候你就是皇后了，我们还和当年一样，扮成布衣夫妻同入同出，你说好不好？你想骑马，朕现在有千里名驹；你想看花灯。朕可以招来全天下最巧手的匠人，你想做什么朕都答应，朕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好不好？三郎，你还不明白么เ？这里是你的世界。却不是我的……你想做皇帝，我却不想做皇后……这种勾心斗角、如履薄冰地日子，到底有什么好？”——
朕是不明白！有了天下，便是有了一切，这有什么不好？如今这种日子不会长久的。你再等半年，朕一定还你一个公道。上官蕊今日的后位，上官家从朕身上得到地一切好处，他日定将十倍、百倍偿还——朕的东西，谁都夺不走！翩翩，朕把一切都给你，你为什么เ还是不肯对朕笑一下？依然还要离朕而去？难道当日那ว些海ร誓山盟，你全都忘记了吗？
“没有忘，我一刻都没有忘！可是……三郎……不、不。陛下，我还想问您呢，您真地还记得吗？您的心里装着一个天下。怎么还能装得下我白翩翩？”——
里翩翩美艳无双的眸子闪闪亮，她在笑着。肝肠寸断地笑着。那表情、那笑容，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只要想起她的笑。就想起他们在一起时，那样美好而温暖的时光；想起年轻地她和年轻的自己：他想起十六岁时的白翩翩，那个ฐ视金珠如粪土、名动壅州的绝色舞姬；而十六岁的自己้，则是个ฐ不折不扣的初ม堕情网的少年，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就为她着迷……他想起十八岁的白翩翩，穿一身火红地锦缎衣裳，肆无忌惮地笑着，手里握着火红的马鞭，仰着头对那些庸俗的贵妇们说道：“我是出身娼寮，可那又怎样？我身上是留着胡人地血，可那又怎样？你们这些只敢在背后指着我的脊梁骨吐口水地女人，你们这些连骨头都没有地女人，我一样瞧你们不起！”那样如火的气势、如火地骄傲，可是那天晚上，他记得清清楚楚的，翩翩却哭了很久，那是他第一次看到เ她的眼泪……后来……后来似乎ๆ她的泪水便越来越多，后来他们来到了京师……翩翩将所有火红色的衣裳全都付之一炬，她越来越消เ瘦而沉静，嘴角上带着恒久的冷笑，那时候，她已๐很难见到他，很难见到他们的儿子……
就像是奔涌ไ不息的河水，无论怎样蜿蜒曲折，怎样咆哮怎样欢快，总会汇入无垠的海；他一想起白翩翩，想起他们的岁月，想起他曾经得到เ过的一切，就会跟着想起他的失去，想起没有她的日子，想起她的死……她在那棵树下，亲口对他说，要离开，要把他一个ฐ人孤零零地留在这深宫之中；以及继之而来的，她不可避免的死亡……即使在白天，他能够掌控天下，拼命压抑自己的思念和悔恨；但夜晚却终究是属于的，境总是无比真实而残酷地不断重复着她的告别和她的死，反反复复地拷问着他，无止无休网,9ap更新最快
也许那ว虚假的境才是这世上最真实的东西，因为ฦ它总是直抵内心，无论你怎样精心掩饰，一样能毫不留แ情地撕开你最不愿碰触的那道伤疤，让它鲜血淋漓不可收拾——境里，十四年前的白翩翩笑着，衣袂当风、飘飘欲仙，不见抬步，却忽然越来越远，无论境里的自己怎样拼命追赶，怎样撕心裂肺地呐喊，她的身影却总是越来越渺然……他伸出手去，一声惊呼，却醒了——
靖裕帝躺在榻上，气吁喘喘；茫然大睁着双眼，业已汗重衣衫。身旁，忽有人轻叹一声，冰凉的声音冰凉的手，用仿佛耳语般的声音询问：“怎么了？魇住了么？”
靖裕帝ຓ怔然半晌，恍惚笑了。她在的，原来她在的；她已๐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往日种种，似水流逝，不过都是场而已。
王善善果然办事利ำ落，次日近午，玲珑、点翠二人便已๐跪在了甘露殿的御阶下，全身上下装饰一新，可依然掩不住面上一层憔悴之色。青蔷自内殿步出之时，正见到王善善絮絮向她二人吩咐道：“此处不比别处，你们又不是册子上正经的使唤人儿，凡事更要谨慎小心，莫要给你们娘娘丢了脸面……”
玲珑低眉顺目，只是答应了一个ฐ“是”字；点翠则仰起头来。甜甜笑道：“总管大人请放心，咱们知道了，断ษ不会出差错的。不光给我们娘娘丢脸。也要害您担干息啊，我们省的……”话才说到这里。已望见青蔷出来，脸上顿时飞出一层非凡喜悦，俯身下拜，行了极正式的叩礼，朗声道。“奴婢叩见贵妃娘娘，给娘娘道喜了。”
王善善忙转身，顷刻๑间也换上了半张谄媚面孔，青蔷对他微微一笑，点头道：“有劳总管大人。”
王总管连忙讪笑，口称“不敢”，犹豫再四，却还是忍不住道：“娘娘，其实……叫两ä位姑娘先去紫ใ泉殿部署安排。也很妥当地，反正不过这三四天了……”
青蔷微微挑眉，不置可否；那ว惯于察言观色的王公公。口气立时便馁了下来，低声道：“那个ฐ……自然。老奴只是多口。娘娘勿怪。”
沈青蔷对此人始终存着提防之心，倒不能认真驳他的面子。便笑道：“总管大人虑地是，很妥帖周全，可本宫身边也不能没有人在……不如这样吧，玲珑，你稳妥些，便随着王公公去，紫泉殿那边上上下下，多要靠你你操心了；点翠没有你的仔细，还是留แ在我身边吧……”言下之意，两ä边兼顾，两边不误。何况，为防着谁在紫ใ泉殿内动什么เ手脚๐，没有一个心腹人在那边盯着，青蔷思前想后，依然还是不放心地。
王公公道：“娘娘英明敏锐，老奴是望尘莫及的。但凭娘娘作主ว便是。”
沈青蔷心中苦笑，什么“英明敏锐”，明摆着话中ณ有话，话外有音。这老人精心里，不知道打着什么鬼算盘呢！可如今，确也没有旁的办法。心中如此盘衡了一番，便吩咐玲珑道：“你当先去，多经些心吧。不过三四日，我便过去了。”
只当玲珑定然如往日一样沉默顺从，谁料她竟然背脊一挺，高声答道：“娘娘，玲珑笨口拙舌，人又驽钝ๅ，端茶倒水、铺床叠被倒也罢了，这样的大事，断ษ乎是难负重任的……还请娘娘责罚奴婢沈青蔷吃惊不小，见玲珑一脸面无表情，而旁边地点翠则是无限茫然。论资历论能力轮平素的主见，“难负重任”这四个人无论如何都到不了玲珑头上，想来这也全然出乎ๆ了点翠的意料é，两个小宫女全都无话，场面立时僵住。好半晌，青蔷方笑道：“也没有什么เ责罚不责罚的……既然如此，那你便跟着我；换点翠去紫泉殿那ว边照顾着也是一样，可当心些，再别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