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地是皇上吗？真的是那ว个冷酷而残忍、杀伐决断毫不留แ情的帝王？是那个拥有一切、掌握一切，将他人地性命视若草芥的天子？
皇上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吧？两鬓却已然花白一片了。他的泪渗入她薄薄的丝衣里，打湿她的肩胛。沈青蔷忽然间，便觉得有一阵恍惚袭来。
沈青蔷抬起手，示意他住口，脸上却挂上了一抹飘忽地微笑，说道：“天启，听青蔷的话，你什么เ都别做。一定要乖乖的，知道么เ？”
董天启依然满腹不甘，叫道：“青蔷你……”
沈青蔷点了点头，无比客气亦无比客套地答道：“殿下，但讲无妨。”
董天悟却道：“你不必谢，也不必还；只是……有一句话，你愿意听么เ？”
兰香折过去，勉强曲了左腿，半跪在毡毯上，用极轻柔、极轻柔的声音哄道：“小姐乖๔啊，快起来吧——您看看谁来了？”
——而这后宫之中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的昭媛娘娘沈紫薇，此时便仰面躺在地毯上，手中举着一只粗拙的木块挥舞，嘴唇翕动，口中念念有辞。
玲珑忍不住用手捂住嘴；一旁伺候的点翠更是“啊”的一声惊叫，险些把茶盘打翻在地：虽已不是当年圆圆的脸、矮矮的身量、嫩红的两颊……但那笑却是别人学不来的；依然还是旧时的风范，只要他一笑，一撒娇，自他口中说出的话，便能ม攻城掠地无往不利。
站在他身后的小随从，终于按捺不住，冷哼一声，将手中ณ捧着的东西放在几上，嘴里低声骂道：“废物！真是废物！养你何用？快滚下去吧……”却抬起头来对玲珑甜甜一笑，不断ษ眨着一双亮眼，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反诘：“玲珑姐姐，你在骗人，是不是？”
吴良佐一愣，登时醒悟。是啊，难怪自己้觉得什么地方แ隐隐不对，果然奇怪！陛下明明知道二殿下正是此次阴谋的目标，不想方设法守护周全，反而……反而将这个儿子推到更明显、更让人不得不下手的地方去。简直就像……简直就像不惜牺牲自己的亲生儿子为饵，来掉出深宫幽潭里潜伏的那条“大鱼”？
谁料董天悟却苦笑一声，摇摇头：“吴叔，你想错了，我只是奇怪，父皇……难道不怕害死天启么เ？”
沈青蔷只觉心如刀割，咬牙道：“我不信，我死也不信！”她再无顾ุ忌，胸中ณ一热，昂便出了内堂。外间一屋子太医及跟着的吏目、药使等正闹得不可开交，突见里面转出一位娘娘来，登时全都住了口。
紫薇只是笑，一边笑一边缓缓摇头，照样卷着香风，径直从青蔷身侧走过，去到เ纱帐之后了。而青蔷只听得她用耳语般的声音在说：“你安心吧，他早就没救了……”
若不是玲珑，她只要从淑妃娘娘那里得知自己去“承恩”了，定然会回平澜殿去；换而言之ใ，若她不在平澜殿，便定然脱不了干息。
——只可惜沈青蔷并没有看到身后，邓宝林那ว恨极欲狂的目光。
——那两ä个女人，一个目光盈盈的盯着他，仿佛满含眼泪；另一个则ท垂头不语，手里拈着一角糕饼，已然捏得粉碎，却犹自恍然不觉。
这个母狐狸今夜一改往日富贵奢华气派，只穿了件浅玫色的素净宫装，头简单挽起；反倒是身旁的沈婕妤、沈宝林姐妹二人一着红一着青，光华灿烂不可逼视。
原来自己已๐经睡了很久，墙上的窗纸已๐了白。借着清晨微渺的曦光，沈青蔷可以清楚地分辨出相连的藻井间剥落的颜色。皇宫的富足是自然的，可是在这富足之光的阴影下，多的是腐朽的气息；在她闭目的黑暗里，不住传来白蚁啃蚀雕梁的嚓嚓声。
——多少年了？多少年自己不曾大声哭过？
不待她吩咐，身边伺候的点翠早已๐转身出去，去了许久，才来回禀，却道：“主ว子，玲珑姐姐不在后面，可不知哪里去了……”
“伤势？玲珑伤了？”青蔷反糊涂ิ了，怎会伤了？只顷刻便即醒悟过来，怨不得适才她不肯进帘内来呢。
“适才在那水边，你走了之后，我忽然觉得困极了……然后，便仿佛做了一个，见自己飘飘荡荡地随风而去，也不知道要去向哪里……后来忽又来了一个ฐ从没见过的小宫女，跪在我面前，叫我‘白仙’娘娘……还叫我……‘郑姐姐’——你依然不愿告诉我么เ？”
玲珑侧过头去，刻意回避她的目光。
再后来沈紫薇便真的把这件儿时的小小插曲渐渐淡忘了——直到เ有一天，父亲带来一个ฐ小她一岁的女孩儿，对她说：这是你的妹妹。
母亲走后，她也曾怀中惴惴，总有些许不安，便叫来那ว个小丫环兰香，叫她去送饭给“脏孩子”吃；可是后来那小丫环却又哭着跑回来，说那脏小鬼不识好歹，把吃食放在脚下踩，还拼命咒骂她。
玲珑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奇妙的微笑，轻声道：“娘娘，这样也不行的话，玲珑倒还有另一个办法，不如……您就当真当了这个皇后吧——只要……只要皇上不在了，这个皇后变成了太后，无论继位的是大殿下、二殿下，或者是这个五殿下，还有谁能约束得了您？能拿您这个太后娘娘怎么样？”
沈青蔷听她竟说出如此无法无天的话来，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可无论是玲珑脸上的表情还是她讲话的口吻，都实在是分辨不出，这丫头究竟是在戏谑，还是在认真。
青蔷道：“你到底想怎样？先让我做了皇后，然后你去和皇上以命相搏、求一个同归于尽么？告诉你，哪有那么เ容易！你当吴良佐是吃白饭的么เ？你除了枉送性命，还能怎么样？再说了，即便真的如此，大殿下也是断然不会继位的，五殿下太小，那太子殿下……他又怎会对我听之ใ任之？他若做了皇上……他……唉，我实在不愿去想的……”
玲珑奇道：“娘娘，恕玲珑孟浪了……依我看，太子殿下对您，倒的确是颇็有情义的。”
青蔷将头转向一边，低声答道：“我明白，我自然明白……可即使天启待我，有陛下待白翩翩那样痴心痴情——我看，也不过使得数年之ใ后，再冒出一个“青仙”罢了……至尊之位当前，谁能ม不动容？谁又能不改变呢？后悔是后悔，若时光回转，真的可以重来，你以为陛下就会做出别样的选择么เ？不会的，决计不会的……何况我总觉得……我总觉得天启那孩子，有些地方แ，真的很像陛下……”
这一席话实在是讲得冷冽如冰，玲珑怔然。心下虽明知青蔷所言句句是实，却依然觉得难以接受。那ว话语里的一股子决绝之ใ意实在令人心惊，更令人心冷……
玲珑正不知该怎样应对才好，忽然外头一声呼叫，王善善已哭丧着脸奔了进来，躬身行了礼，对青蔷道：
“……贵妃娘娘，快醒醒好、救救命吧！五殿下实在是哭得太过厉害，天可怜见的，这么小的孩子，什么都不懂ฦ呢，老奴实在是没辙了……”
沈青蔷与玲珑对望一眼，向王善善道：“跟着五殿下的人呢？那么多人都哄不住么？”
王善善面有难色，皱眉道：“娘娘您不知道……”青蔷道：“殿下还是不愿呆在这里么？”
王善善道：“娘娘，殿下他年纪太小，只哭喊着要昭仪娘娘——要不然……要不然您个谕旨，老奴把胡昭仪请来走一趟？”
沈青蔷正愁自己้形同软禁，消เ息闭塞，计议不定之时，没想到却撞见了找上门来的机缘？登时心头一喜，便向着王善善盈盈笑了，语气虽依然平和冲淡，却隐然带着种特别的威仪，绝不容人说出半个ฐ“不”字：
“王总管，又何必劳烦昭仪？她离了养育这么久ื的五殿下，此时心中定然还不好受吧……莫如这样，本宫亲自带了五殿下去瞧瞧她，无论如何，也是本宫夺了她的心尖子，也算去给她赔个礼吧。”
“胡昭仪……”沈青蔷暗自寻思，“印象中可也是个聪明人呢。若她知道了皇上的计划，能甘心这皇后之位落在我手里么？”——
不怕她争，就怕她不敢争；自然，若她能有办法将这烫手山芋五殿下要回去，更是沈青蔷求之不得、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廿六章昭仪
沈青蔷依稀还记得，在四年前的那ว场万寿节盛宴之后，躲在花木扶疏ຕ的阴影下惊慌失措的自己，所见到的那名嗓音敞亮、意态醺然的慵懒โ女子。除此之ใ外，对于那位住在昭华宫正殿鸾鸣殿里的胡昭仪，她再无旁的印象。宫中都道胡昭仪是个最省事的，就连玲珑，也只是皱眉沉思良久ื，犹犹豫豫说道：“昭仪娘娘素来爱喝喝酒、写写诗的，倒是没有别的什么……只不过……殿下……”
青蔷颔，是以自己明白她的意思，不必再说下去了。若这胡昭仪真的只是个ฐ深宫中隐居的“诗人”，为ฦ什么又能ม够得到如此高位？在沈淑妃死去沈紫薇疯癫之ใ后，靖裕ษ帝竟将三殿下和五殿下全都托付予她，这实在让人不得不仔细斟ต酌。
太极宫距离昭华宫还有好一段路程，青蔷坐上贵妃的翟车，五殿下则ท由||乳|母抱着，也坐上了另一乘宫车，一行人逶迤而去。一路上愈向东走，五殿下的哭声也愈小，待到了昭华宫门外，||乳|母抱着他下得车来，天顺已๐止了泪，直奶声奶气叫道：“母妃，天顺要母妃！”
那嬷嬷满面尴尬，生怕沈贵妃听见了不喜，抱着五殿下，手忙脚乱ກ地哄他。青蔷笑道：“罢了，去替本宫传报一声，就说我带着五殿下回来了。”
早ຉ有人答应着去了，沈青蔷便带着玲珑，步入了昭华宫。四宫之中ณ，属西边的锦粹与南边的庆熹最为宽敞华丽，东边的昭华却小了许多。走了没多久，便听得扶疏的花木之后。有人轻声笑着，五殿下一听，已挣脱了||乳|母地怀抱。跳下地来，一边向花木里头钻。一边喊道：“三哥，三哥！”
几个随行的嬷嬷脸都白了，呼天抢地不休，追了过去。青蔷与玲珑对望一眼，两人寻路绕过花丛。便见花丛之后竟然是块泥巴地，一个半大的男孩儿蹲在那里，一边吃吃傻笑，一边玩得不亦乐乎ๆ。
五殿下早已跑了过去，抱住那ว男孩儿地一条胳膊，口中喊着：“三哥，带天顺玩！带天顺ิ玩么！”
嬷嬷们忙跳着脚去拉去劝，青蔷却只立在那里不动声色，这男孩儿她却也识得的。正是沈淑妃那个体弱多病地儿子董天旒——
印象中ณ，天旒一直病恹恹的，胆小畏缩。十分怕人；你逗他，问他什么เ话。他只会直愣愣地望着你。也不回答，也不反驳。他到底听见了没有，是不是明白，谁都不知道。几年不见，现下看来，也依然是有些呆气的，任五殿下抓着他的胳膊叫喊，还是兀自玩他的泥巴๒。
玲珑凑过去，附在青蔷耳边低声道：“主子您不知道吧？三殿下……原本是有些痴傻地……”
沈青蔷猛然间回过头，疑问的目光落在玲珑脸上；玲珑却垂下头，把脸转了过去＼＼＼,．更新最快——
便在此时，忽听身后有人朗然笑道：“贵妃娘娘莅临蔽处，是我有失远迎了。”
沈青蔷连忙转身，但见一个朱衣女子素面朝天立在那ว里，鬓凌乱，睡眼惺忪，倒像是午寐方起的样子。正是胡昭仪；只不过数年不见，她的眉梢眼角，却已然见老了。
而那五殿下早奔了过去，扯住那女子的衫角，叫道：“娘……抱天顺……”说着小嘴一撇，竟似满腹委屈，又哭了起来。
沈青蔷听他竟然叫得如此亲近，心中忽然一酸：可怜这孩子，他真正的母亲，他怕是根本都不认得吧。
谁料é，那女子却任五殿下嚎哭，竟似一点都不在意，反而板着脸来，数落道：“去去去，这招可对我没有用。去叫嬷嬷把你那张花猫脸洗一洗，一会儿到我屋里来吃点
一听这话，五殿下立时便不哭了，那幅抽抽嗒嗒可怜兮兮的样子荡然无存。沈青蔷一愕，又是好笑，又是心惊，在这宫里，从大人到孩子，果然是没有一个省油的。
胡昭仪躬下身去，却不是行礼ึ，只是拂一拂被五殿下扯皱的衣摆，又直起腰来，对青蔷笑道：“贵妃娘娘，我那里可只预ไ备了些给小孩子吃地东西，您若不嫌弃，便也来坐坐吧。”
沈青蔷此时对这个颇有些与众不同的妃嫔再不敢有丝毫轻慢，立时打叠精神，笑道：“昭仪娘娘，是青蔷不请自来，诸多搅扰之ใ处，可还请海ร涵。”
一踏入鸾鸣殿，但见四壁都是书画，龙飞凤舞，云烟满纸。沈青蔷估摸着，此时该说句场面话了，便道：“向闻胡昭仪是位才女，如今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若是平常人，听到这话，必然要自谦两ä句，可谁料那ว胡昭仪却大笑道：“才女？哈哈，我若不是昭仪，这些玩意儿挂在东市的兰亭坊里，定然半个子儿都卖不出去地。”
她这样作答，倒把沈青蔷接下来预备好的若干句回话全给堵住了，青蔷只有赔笑，暗自心惊，气氛立时颇为ฦ尴尬。
胡昭仪却仿佛看穿了她地心思，笑意阑珊道：“贵妃娘娘，我地性子您不知道，我是有什么便说什么的，您现在身居高位，有吩咐，直接开口就好。”
青蔷眼见自己来时地一番๘盘算全然泡了汤，心中ณ苦笑不迭。“径直”开口？究竟怎么เ开口？难不成还要对胡昭仪说：“姐姐，妹妹不想做皇后，也不想做五殿下的养母，请你帮忙想个主ว意”不成？——
在这皇宫之中，想说什么เ做什么，谁还能坦坦荡荡，直直白白？
胡昭仪微眯着眼，笑望她，忽然道：“你们成天到晚这样过日子，难道不觉得累么？”
沈青蔷只觉有一把小刀子猛地戳进怀里，一颗心紧缩起来。连声音都变了：“昭仪娘娘，您说……什么เ？”
胡昭仪呵呵笑着，说道：“想爱就爱。想恨就恨，想要什么就直说——你连这个都不懂ฦ的话。我倒真有点同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