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后一直雨水连绵，下下停停，难得见到晴天，倒有点像江南的梅雨季节。夜间菡玉睡得很轻，几里外群山中一声野狼的孤嚎，夹在雨声中几不可闻，却把她惊得一竖而起，抓了身边佩剑就冲出帐外。
正文二〇·月患
菡玉有些尴尬。鱼朝恩又道：“刚刚说到哪里了？少卿请继续。”
鱼朝恩一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少卿这几日为了粮草劳心劳力，这种奔波劳累的事还是让别人去吧。”另吩咐传令兵持魏州塘报到各营通知。
她猛然抬头，惊得说不出话。
“如果那时我陪着你，现在你心里想的或许就不是他了。”他艰难地吐词，每个字都好似花去全身的力气，“那ว个人……也许已经是我。”
四野一片空寂，只听到她自己隐忍的呜咽。她哭得浑身颤抖，又不敢大声嚎啕，怕驿站里的人听到。
可是她错过了，这一生她都错过了。
菡玉道：“明珠，你越是这么说，越是叫我汗颜。幸好你机智聪明躲过劫难，以后我一定护着你，再不让你涉แ险受苦了。咱们以前在崇化坊住的房还在，东西也没少，你暂时就先去那里住吧。”
明珠道：“少尹心里装的是家国天下，哪能面面俱到。当时战事紧急，很多皇孙公主都被陛下抛下。而且同是女……我只需要躲起来保全性命即可，与少尹相比，明珠要应付的可简单多了。”
菡玉伸手到被中，隔着中衣轻抚肋骨间那块圆形的凸起。当时正值冬季，也没有存下的陈藕，她只好随便找了块木头塞进去把窟窿堵住，没有让李泌知道。平时只觉得有些硌，偶尔牵扯到会微微痛。再过两三个月，藕上来了，再换一副躯壳便利落了。
她其实还是受了一点伤。那回她被砸中ณ后脑摔下马，觉得自己้好像被刀枪从背后刺穿，但醒来时那ว兵器已经被拔走了，只留下前后两个窟窿。她醒后行动自如，用衣裳破布一遮，也没有人注意到เ。
皇帝道：“就是嘛，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我怎么能不遵守？”
房琯道：“回陛下，向来是三品以上官员方可服紫。”
侍郎立定不动，盯着吉少卿道：“少卿如此见外呀。”
侍郎道：“好在是完璧归赵了。”见吉少卿撑开了伞，顺势趋到เ他伞下。吉少卿脸色一变，退后了一步。
“繁儿乖，”母亲抚着他肩膀，指了指旁边的坟头，“这边也拜一拜。”
孩看母亲似乎ๆ很为难，自己้想了一想，说：“他救过娘的命，就是娘的恩人；没有娘就没有繁儿，他也是繁儿的恩人。”转过去对着坟墓道：“恩人在上，繁儿给恩人磕头了。”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可是……”
他直直地盯着她：“不会。”
杨宁眼角一动，垂下眼道：“少尹说的是，杨宁只是一个落了贱籍的小小家奴，只知遵从主人的命令。”
菡玉怒目而视，斥道：“杨宁，现在这天还没有变，我仍是陛下敕制ๆ任命的文部ຖ郎中、京兆少尹，就算是相爷本人也不能ม限制ๆ我行动，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家奴？”
菡玉追问：“的部署？难道是要调兵遣将么？”
副将摇了摇头，似乎ๆ很是无奈：“陛下有的部署。”
菡玉满心惴惴，不敢想象他听到เ她自请前往河北宣旨时会是什么反应。一直到เ第二日黄昏时到达长安以北四五百里开外的延州，仍无追兵赶及，确认自己是逃过一劫，不会被他半途截回去了。
她轻轻点一点头，他的手一挪走，便立刻๑转身逃也似的飞跑开，那模样只能用落荒而逃四字形容。他以为ฦ她是脸皮薄害羞，只顾着高兴，不疑有它。
河里有贵妃的黑珍珠，陛下与贵妃的定情信物，扯断了丝线，一颗一颗扔进这河底深处。那时他就是站在这里，那时也并不只他一个人站在这里。
至此自然没他的事了，杨昭寻了个ฐ借口退下，独自出宫回省院去。腊ຘ月的天气已๐极是寒冷，兴庆宫的花园里处处可见前日的残雪痕迹。河里早结了冰，一直冻到เ河底，桥上的白玉栏杆也冻得像冰柱一般，靠近了只觉咝咝的凉气。
杨昭急道：“难道这孩就与我俩无缘了？”
“这正是因为胎儿日渐成长，母体虚弱无法负荷之ใ故。方看娘行走亦不自如，如今胎儿方足月，就有如此症状，再过一两个月……”摇头长叹。
“小玉……我再没有亲人了，再没有亲人了……”她埋在他肩窝里，像个孩似的哭泣，细微的抽噎ດ声却似利ำ刃，一刀一刀剜着心口。他拍着她的背，柔声道：“玉儿不怕，你还有个妹妹，还有小玉呢。”她却只是摇头，哭泣不止，泪水沾湿了他的衣领颈项，剧毒一般腐蚀肌肤。他抱紧ู她虚弱颤抖的身躯，声音痛得沙哑颤，却是坚定如石：“玉儿不哭，不哭。就算你什么เ都没有了，你还有我，还有我。”
“玉儿，你做什么？”他急忙追上前，将她纳回怀中ณ。她满面是泪，神色迷乱，口中ณ只不停地唤：“小玉，小玉！”他抱着她，柔声安慰道：“玉儿，你别急，我立刻找车马来，咱们这就去见小玉。你病还没好，别乱动，一切都有我，都有我来。”
菡玉把丝被放在坐榻里头，垂手立在他面前，思量着怎么开口好。他却指了指自己้对面道：“坐。我一个ฐ人下棋下得正无聊，正好你来陪我下。”
“说句好听的你会少块肉么？”他不悦，“放下罢。”
韦见素喜出望外，心道幸亏把吉少尹叫上，就知道有他出面，右相定会答应。菡玉却是心中一凛，没想到他把自己้也拖上了。但是转念一想，自己้何尝不想阻止陛下再纵容安禄山，原本还没有进言的机会，与左ุ右相一起倒是因利趁便。于是也就答应下来。
杨昭还是头次听她这么เ奉承夸奖自己，扯出一抹笑意：“少尹言重了。我还从来不知道在少尹眼中我竟有这般了得。好，既然少尹都这么เ说了，我哪有再推拒之ใ理。就按左相之计，明日咱们三人一同进宫见驾，跟陛下说说这件事情。”
菡玉知道接下来就没她的事了，乖๔乖退回角落里。杨昭回道：“说到เ德行，文部ຖ侍郎韦见素为人和雅，久富盛名，可当此任。”
他一表态，其他人也纷纷附议。皇帝未料到吉温如此不得人心，无奈之下，只得转而问道：“那以卿之见，还有谁比吉温适合这左ุ相之位呢？”
菡玉看这阵势，已๐明白高力士出城，是要去送别安禄山。她没想到安禄山会这么出其不意悄无声息地就走了，连忙回头往省院赶去告诉杨昭。
她想着高力士出城之事，连忙跑着追上去看。从省院到เ宫城城墙直走也有两里多路，她赶过去时那ว队人马已出延喜门了。队中并辔而行的两人，其一头戴圆纱帽手执拂尘，正是高力士；旁边那ว人体态痴肥，身披皇帝御衣，却是安禄山。随行的队伍小半是安禄山的随从，小半是高力士所带禁军，另有韦谔领少数人马夹杂其中。
知道得越多的人就越危险，被对手窥伺危险，掌握自己的命脉也危险，总之ใ不能脱了自己的掌控。她虽然不是什么紧ู要人物，没起过多少作用，但他一直推心置腹，她知道的的确不少。单论公事，他也不会让她从他的地盘上飞出去。
杨昭喝了几口茶，慢慢地心绪平静了些，把茶碗放回去，坐正了身道：“吉郎中ณ，倒不是我故意耽误郎中，只是郎中既然为ฦ我办事，我就得保郎中万事无虞。你看我身边的几个ฐ紧要人物，可有居于外的？我哪能放心。”
他的舌尖突然从她唇上一掠而过，蜻蜓点水般，然后，他敏锐地捕捉到เ她的身因此而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栗，如水面下的暗涌。她本能地贴近他，又立刻๑向后退却。他放柔了动作，手下却丝毫不松懈า，双手伸到เ她背后将她抱住。
他轻而易举地攫取了她的唇，是带着酒后怒意的掠夺，粗鲁而狂野的侵占。他弄痛了她，又或是故意要弄痛她，让她无法忽视自己的存在。开始时她还挣扎，渐渐地动作就平息下去。她不怕痛，宁可他以这种泄愤的方แ式来对待自己，她只怕……
杨昭哪还有心情吃饭，挥手道：“我不饿。你这时候不是该在……吉郎中身边伺候着么，跑我这边来做什么เ？”
芸香跪下，高举食盘道：“请相爷用晚膳。”
裴柔道：“吉郎中ณ好雅兴，竟一个人跑到เ花园里吹起笛来了，真是风雅啊。不知道除了笛，吉郎中ณ还会不会其他乐器？郎中如此风流的人品，应当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罢？可惜相爷不再近旁้，他要是听说吉郎中还会吹笛，一定加欢喜了。”
如果换作她是裴柔，哪能ม忍得这半年，或许早就气得拂袖而去远走高飞了罢。她毫不恼怒，只觉得心底一阵阵的酸楚，站起身来向裴柔行了一礼：“裴娘安好。”
这时忽有一人上前来，问她道：“吉郎中ณ是要找我家相爷么？”
再怎么เ处事精敏，朝政上那么多事，大事全都要他拿主ว意，也不能这么就全处理妥当了，还不是做样给陛下看的。莲静心中想道，辞别同僚，准备明日再找杨昭。
她心中加纷乱，如同沙落进酒中，轻的慢慢地漾开，重的慢慢地沉下去。她喃喃道：“你去回罢。”想了一想，又补上一句：“如今朝事全靠大夫挑着。”
“我就要远行，去那蛮荒战乱之地，难道你没有话要跟我说么？”
李岫缓缓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今早我在宫内听到陛下已๐下制ๆ加杨侍郎为御史大夫、京畿采访使、关内采访使等职。如今他可不只是个ฐ武部侍郎了。”
莲静猛地回头，见李岫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惊觉自己的失态，低下头去：“由，你怎么突然提起杨侍郎呢？”
她心里一震，低声道：“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亲人了。”
她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他口气稍缓：“那你的家人叫你什么？是直呼名字，还是叫小名？玉儿，小玉？”
她为什么喜穿白衣？菡玉手下一顿，继而若无其事地拧手巾：“我不喜欢，只不过刚入朝时假扮世外高人，穿一身白衣像那么回事罢了。后来穿多了就习惯了。”
——也许还有些微的原因来自于，某天夜里她只没穿外衣，不慎被他撞见，他说：“你穿白的好看些。”
小玉吐舌道：“我也是修道之人嘛ใ，师父说我穿一身黑活像个飞贼。可惜换了白衣还是学不来他老人家那种仙风道骨，反倒为ฦ濯衣浆洗所累，唉！”偷瞄一眼菡玉，见她脸上毫无笑意，自己也笑不出来，低头抱着脏衣服准备下楼ä。
窗边忽然响起轻微的叩击声，小玉喜道：“卓兄回来了！”衣服随手往身边桌上一放，推开窗户，就见黑色的影往南面出镇方แ向掠去。她一只手撑在窗台上就想从那ว小小的窗格里跃出去，想起菡玉，回头见她还保持着刚的姿势，手巾湿嗒嗒地握在手里。“你……不去吗？他一定有重要消息带回来。”
菡玉摇头：“我……不能靠近他的。”过了片刻，小玉还站在窗边看着她，又说：“你去吧，反正都一样。我正好留แ这儿把衣服洗了，分头办事，省时省力。”
小玉迟疑了一下，转身从房门出去下楼，走过她身边时侧过头看了一眼她的手，小声说：“你的袖湿了。”
菡玉低头一看，水从手巾里渗出来，顺着胳膊一直流进袖管里。她胡乱擦了擦手，抱起那堆脏衣服，下楼向店家借了木盆和皂角，到院中井边打水濯洗。
院里没有灯，月光也昏暗不明。她摸黑搓洗，也看不清哪儿是哪儿，一不小心就把衣服撕了个口。拎起来到屋内就着灯仔细一看，那件衣服是小玉穿的，肩上早就开了线。她原先四处行走时，也经常衣服破了个大口犹不自知，有时碰到เ善心的妇人帮她补一补，碰不到就随它那么破着。
这一点小玉倒是和她像了个十成十——不，不应该说像。她就是她，二十岁时的她，同一个人。
所以她的心思，她也全都知道，一如当初自己的心思。
别ี人……应该也是一样的。
洗到เ一半，小玉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果然非同一般：“史思明死了。”
菡玉只应了一声，仍然低头自顾ุ自地洗衣服。小玉问：“你都知道？”
菡玉一边搓衣服一边道：“他原先就是这时候死的。不过我知道的事已๐经不作准了，安禄山不就早死了三年多，还是死于亲之ใ手。”
小玉道：“史思明和安禄山一样，也是被自己儿杀了。”
菡玉这抬起头，也颇觉意外：“被儿杀了？哪个儿？”
小玉道：“当然是史朝义。”把前后原委说了一遍。
史思明和安禄山的遭遇还真是如出一辙，都是宠爱小儿，想废了长立幼为储，长畏惧，弑父夺位。不过史朝义比安庆绪还是有良心一点，没想杀自己้亲爹，兵变时还告诫众将不要惊吓史思明。后来内讧四起压不住场，杀了史思明，也是手下将领ๆ动的手。
菡玉听完便问：“史思明宠爱的儿是哪一个？现在何处？”
小玉道：“是史朝清，一直留守范阳。”见菡玉低头细思，又问：“史思明正准备寇击潼关，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陕州那边一定很乱，咱们还要去范阳吗？”
菡玉不答，只问：“朝廷那ว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