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坐下。”麦克风里传出依然铿锵有力的命令声。礼ึ堂里,又是一阵整齐的落座声,没有人说话,只有翻板椅的座面撞击靠背的声音。
老将军在台上行了一个军礼后抬手下压,喇叭也停止了奏响。
郑尚武正是在许瑞明的牵引下,想到这个暂时无法回答的问题。他为此苦恼,双手交叉着狠狠地拨弄自己短短的头发。
许瑞明的牺牲是一场悲剧,与战争动辄上万的牺牲相比,一名士兵的无谓牺牲实在微不足道,可是在战士、在郑尚武看来,足以铭记一生、内疚一生!
郑东元向黑暗中ณ某处拱拱手,提声道:“这个,尚武如今在部ຖ队里提排长了,还要读军校,不是以前的郑老幺喽!”
“哟,老郑,搞得这么正式干啥?有事就说,说吧!”
沈永芳用空着的右手打了郑尚武一拳,很快地缩回手,依然保持着“一二一”的步伐频๗率,装成没事人的样子,同样小声地说:“我,这不是兴奋嘛!一兴奋,啥都顾不上看,顾ุ不上想了。”
“你啊,没回家探亲应该更有感觉!你看,这些小商贩从哪里冒出来的?去年十月我回部队的时候,还没这些呢!”郑尚武说完,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对沈永芳的观察力表示藐视。
黝黑军人转过头来,眼眶正是红红的,在坚毅的浓眉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其实早已๐经注意到เ隔着走道的两位年轻战友,孤独的旅途能够在军人叙话谈天中ณ打发,也是不错的选择。因此,对首先打招呼的郑尚武,他笑着点点头算是回应。
“同志。”他站起来跨过狭窄的过道打了声招呼。
郑尚武没有回答,人却已经抱着枪翻滚出战壕,利索地运动到เ下面的环形阵地中,在更前面的地方,可以更有效地观察敌军火力点的情况。
王安国吼叫着命令郑尚武的同时,身体左右摆动,手里的机枪依然不间断地“哒哒”,“哒哒哒”地打着点射。这就是老射手和新射手的区别ี,老兵和新า兵的区别ี。机枪以连发的方式连续射击,效果并不好,真正能够发挥机枪作用的,就是这样的长短相间的点射。机枪一扫打一片的场景,只可能出现在电影镜头里。
“是!没事!”郑尚武机械地回答着坐下,用包扎好的手接过教导员手里的香烟,低头一看,妈呀!好烟中华!
“郑尚武同志,请坐。”营长指了一下旁边的马凳和气地说着,教导员冯先明也递了根香烟给郑尚武,问道:“头上和手上的伤势怎么เ样?”
尖刀连仅存的两门迫击炮也划分了目标责任区,一个ฐ小小的反击作战,在精密的计划ฐ下,也将成为一次配合严密的班排级步炮协同突击作战。
尖刀连做好了一切出击准备。人员编制ๆ、火力配备、具体打法……一一落实到人头。两个突击队的配合也通过王安国的协调,决定由沈永芳的佯攻分队先发起进攻,吸引敌军炮火和注意力,为郑尚武突击队创น造出击突破的有利条件。
“郑班长,咱班长也不赖,刚ธ才鬼子几次攻上一线阵地,都是咱班长带人反下去的!”重机枪班有个战士在旁边开口了,还一脸为自己班长打抱不平的神情,也许他看不惯自己班长被郑尚武唬。
“你不是要提干上军校嘛?少来寒碜老子。”郑尚武的语气很不友好。以前的他没有战功,可以任着性子胡来,可现在有了战功,就像一根线头拉着风筝一样,神经也像一根警弦般绷得很紧ู,惟恐自己今后向家人、向儿孙吹嘘的这些功劳,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政治理由”给抹灭掉。当兵初衷的事情,当然不好在此时此地提起。
没等王安国回答,他身边的沈永芳就高声招呼道:“郑老幺,真是你?”郑尚武上面有个哥哥郑尚文,还有个大姐郑尚敏,因此家乡人都叫他郑老幺。
王安国马上就知道,对面的人确实是郑尚武。且不说敌人没有如此标准的四川ษ口音,单凭“连副”这两字,就知道是郑尚武。平时只有他用“连副”而非“副连长”称呼王安国。
突然,曾庆拉了拉郑尚武的裤管,指了指岩石背后的方向,也就是三人背后的方向。
对张勇和曾庆,郑尚武非常放心。这两位老兵责任心非常强,捕俘战和突袭战中ณ都有不比自己逊色的表现。当然最主ว要的是:张勇和曾庆是当初ม偷生产队柑橘的共犯,只不过破罐子破摔的郑尚武带着“账多不愁、虱多不痒”的心态承担了所有责任,张、曾二人才没有受到纪律处分。
“是,小排长,格老子的,看不出你郑尚武还是官迷呢!”排长范抗美也是四川人,跟郑尚武还算小同乡,因此两人说话总要带一些本地的俗话。此时他不得不转身过来,加重语气回答郑尚武,顺便消解了心头的那点儿怒气。
“排长,我也是个小排长啰?”郑尚武转头看向背对自己的排长,似乎没有感觉到自己刚才丢â了排长的脸面。
军报记者张雅兰站在院长办公室的窗户边,指着一蹦三跳向办公楼跑来的绿色身影问道:“那ว,就是郑尚武?”
“是的,就是他。”答记者问的人是院长。
“噢……”张雅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着那身影钻进大楼。
“张记者,是不是觉得这郑尚武没有一级战斗英雄的派头啊?”院长笑着反问道,他旁边这位军报女记者可不一般,在军区是早就出了名的——难缠!不小心伺候着,出了问题军区首长总会有一个两个出面来问责。
“不,我倒觉得他有个性,不像其他人那般老实得惹人生气。”张雅兰说着话转过身来,双眼注视着院长办公室的门。她想按照郑尚武一蹦三跳的速度,门口应该很快就响起“报告”声。
对这个ฐ战斗ç英雄她实在很好奇,似乎有好多年没有听爸爸称赞什么了,这家伙是个特例!本来今天的采访任务是安排别人来的,是张雅兰昨天晚上偷听两个老头子的谈话,才主ว动向记者站领导和军区政治部ຖ请命。
院长安坐在办公桌后,拿起了今天的报纸。他清楚:郑尚武不喜欢在报纸上露脸,因此记者们总要等待稍微长一些的时间。是,那小子是进了医院办公楼,可这并不代表他马上就来敲门报到เ。经验证明,他会在某处潜伏一段时间才来,用拖延的办法来缩短记者采访的时间。
院长办公桌上的钟็“滴答滴答”地很规矩地走着,忠实地告诉时不时偷眼看它的院长:有人故意迟到十五分钟็了。院长注意到女记者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白皙的脸庞立即开始泛青。
张雅兰正要说话,院长边站起来走向门口边嘀咕着:“这个ฐ郑尚武,不像话!得好好治治才行。”于是,女记者觉得稍微好受一些,打消了开口催促的想法。
院长在门口探出头去,喊道:“小马,小马,来一下。”
楼ä道里有人大声地回答着,脚๐步声迅速由远到近。院长跟那小马低声说了几句,张雅兰只能听到“快去”两ä个ฐ字。显然,院长还是很帮忙的。
却说郑尚武吧,一进大楼ä就拐了个ฐ弯,径直去黄主任那里去开出院单子。当然,作为ฦ军医的黄医生在检查他的伤口愈合情况后,肯定要问一问表彰会的事情,也要看看勋章。所以,在黄医生办公室里磨蹭一会儿,简直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直到……
“郑尚武!”
军人的条件反射令郑尚武对这个熟悉的声音产生立正、答“到”的反应,他和挽救他性命的黄医生的谈话,戛然而止了。
王安国气得涨红了脸冲进办公室,却又想起什么เ来,向黄医生勉强地笑笑,脸色马上又变得愤慨、严肃,再看郑尚武老老实实立正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飞起一脚踹过去。“还不去!愣着干啥?”
“是!哎哟,连座,你这脚๐真够狠的!”
俗话说:事不过三。王安国腿法再差,只要坚持踹郑尚武,终归是要踹上的!何况这次是先声夺人,故而一击奏效,让郑尚武立马收拾东西向楼上的院长办公室跑去。
王安国可不敢大意,生怕郑尚武中途又拐弯,忙对黄医生再次笑笑,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点点头打个ฐ招呼,跟着郑尚武上了楼。
“报告首长!病员郑尚武奉命前来报到。”
郑尚武站在院长办公室门口,看到院长笑眯眯地坐在办公桌后面,靠窗户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女军人,身后的走道上,王安国正急步赶来。因此,打报告的声音很响亮,军姿很标准,神态中ณ隐隐有一种“老子不怕上刀山”的意味。
院长装模作样地放下报纸,从眼镜的镜片上方瞅了郑尚武一眼,悠悠地说道:“郑尚武同志,你的气色不错啊。”
“是!”郑尚武只得在门口立正应答。因为院长还没说“请进”或者“进来”呢。
“今天准备出院?”院长明知故问。
“是!”郑尚武感觉到背后有王安国的呼吸声。
“噢,我看你腿上有伤,恐怕不能ม出院喽?”院长说着,看了一眼郑尚武被踹脏的裤腿。
院长可是正师职干部,能在他面前举ะ报王安国的军阀作风吗?不能ม!何况,王安国就在背后!
哑巴亏啊,只能黄连和着苦水一起吞了!
“报告首长,病员郑尚武已๐经康复,请求出院,黄医生也表示同意。”郑尚武故意动了动自己้的腿,表示绝对没有问题。事实上他已经感觉到:院长在整自己呢!
院长取下眼镜,拉开抽屉摸索了一会儿,找出镜帕擦拭着镜片道:“这个,需要我跟黄医生再确认一下。郑尚武同志,从我们陆军医院出去的战士,身体都是个顶个的棒,你说是吗?”
“是。”郑尚武正视着院长老老实实地回答,眼角的余光,却看到เ那女军人正捂嘴偷笑。他真想厚着脸皮求院长放过自己,可王安国的飞腿随时可能ม从背后踹过来,不能啊!猛虎连的脸不能丢在陆军医院。
院长瞪着没有眼镜装ณ饰的眼珠子,似看非看着郑尚武道:“关于你不按时吃药,经常逃避打针ฤ的表现,我们医院……”
“院长,首长,您,不能ม啊!”郑尚武急了,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糗事,何况是在女同志面前,还是一个眉清目秀,应该说颇็漂亮的女记者面前。他可以不在报纸上表现自己的“闪光点”,可这些缺点要曝光的话,那还怎么เ见人呢?此时的郑尚武恨不得找个地洞一头扎下去。
“院长。”张雅兰开口提醒院长自己还在,还有正事儿要办。她知道院长的意思,还不是故意拿那ว郑尚武开涮,为自己的等待解气吗?
院长拍了拍脑门,装ณ成刚才想起的模样连声道:“对,差点忘了张记者还在,说正事儿,说正事儿。郑尚武同志,请进,你们连长在后面吧?一起进来。”
郑尚武松了一口气,走向绕过办公桌迎向自己的院长。
“郑尚武,全军有名的小老虎,战斗英雄;王安国,猛虎连连长。哎,看我,张记者手里的资料恐怕比我这里多多了。介绍一下,这位是军报记者张雅兰同志,咱们省城军区有名的女秀才啊!”
“敬礼!”王安国喊着口令行了个军礼,郑尚武当然不会含糊,端端正正向张雅兰致礼。这个ฐ时候,他才看清张雅兰的模样,评价是两个字——好看!
张雅兰没有理会郑尚武,径直向王安国伸出手,道:“王连长,我还正要找您呢,正巧ู,不如一齐做个采访好了。”
郑尚武见王安国握着人家女记者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心里大为不满,于是装ณ作鸡毛卡了喉咙,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王安国醒觉,讪讪地红着脸收了手。在院长秘书小马传话给他的同时,也透露了一个ฐ小消息:这次来的记者,是某首长的千金!联系一下军区头几号人物,某字就被张字取代了。
“你们随便坐,随便聊,我去查房。小马,小马,怎么不送茶来呢?”院长走到门口,抱怨一阵秘书后巡视病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