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后殿看，直棂窗里透出凄迷的光，有人影走过去，削瘦的侧面，有些陌生，不是记忆里的样子了。他心头骤痛，几乎有些身不由己，穿过回廊寻光而去，长袖被风吹得飘拂，打在栏杆上，扫去了表面的严霜。
再去面对她，不知又会怎么样。该去见她么？他几次犹豫，先前还在怨恨着，可是听说了今晚的事，又觉得相对于她的遭遇，他的这些情绪已经算不上什么了。她身边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正是最恐慌最寂寞的时候。不是他心思歹毒，他竟觉得这样很好。对一个ฐ人爱之深，深到束手无策的时候，反而希望她被削去羽翼。哪怕变成一个残废，自己可以照顾她一辈子，只要她不再离开。
三个ฐ人沉默下来，现在反而懊ิ恼昨晚上没有一口气冲出城去，至少到了城外道路四通八达，还有五成的机会。眼下呢，被困在这里，只等人瓮中捉鳖，可见有时候想得太多顾ุ虑太多，未必是好事。不过亦不能怪崔先生，要怪就怪今上脑แ子复杂，若真的乱了阵脚，大概一味只往城外追了吧，哪里想得到要搜城。
她垂手摇头，“再聪明也敌不过禁军席卷汴梁城，我有预感，这回恐怕逃不出去了。”
她努力控制自己的眼泪，她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她已经分辨不清了。她在安乐窝里长大，因为没有母亲，爹爹对她加倍的宠爱，她不知人间疾苦。入了禁庭的几个月，一次次经历各种各样的困难，她开始学着自我保护，有半点异动，立刻就要武装起自己。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她没有机会慢慢成长，一切都要快，赶快学会忍耐、赶快学会周旋、赶快学会算计……她现在的确是恨他，就算乳娘真是被假冒的御龙直带走的，也与他难脱干系。为什么汴梁城里有人敢冒充皇帝亲军？就是因为有他的庇佑，有恃无恐。当权者一旦失了公允，她还怎么去相信他？也许他必须委曲求全，所以要求她即便死了最亲的人，也要同他一样隐忍。她做不到เ怎么เ办？迁怒他，恨他，同时又觉得难过。跳出这场纷争，冷静下来发现，终还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某个触摸不到เ的角落里孤零零地燃烧。
或许是不得已的屈服，心里再不情愿，总要活下去。他不在乎她对他的感情是不是已经不如从前了，只要能够在一起，她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的。只是提起先前挨打，他多少有些尴尬，说不要紧的，替她将枕头摆好，“躺下罢，背上别受寒。”
她起身到เ前殿，站在一片温暖的阳光里看着福宁殿的大门，唯见天街空旷，没有半个人影。
她不说话，因为ฦ说得再多也没用。矛盾到了这种层面，并不是劝说几句就能烟消云散的。
太后拍案而起，“我何时答应立贤妃为后了？”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看来太后对册封贤妃一事没有疑ທ义，那臣就命人拟诏了，早早定下，早ຉ些太平。”
之前为了看护她，他在西挟也住过两日。这地方原本是延义阁旧址，皇帝ຓ讲读之所，英宗时期改为囚禁李妃之ใ用。据说李妃倨傲，常常冲撞英宗。也是爱而不得吧，英宗未将她送进永巷，退了一步，画地为牢，李妃便在这里生活了将近十年。
他没有理睬他，背手往殿里去了。
她勉力抬手摸他的额头，带着哭腔道：“怎么还在发烧？官家你怎么เ了？”
可不知怎么，他突然晃了晃，慌忙撑住了月牙桌，才不至于跌倒。她看见他脸色变得很难看，心里焦急不已，一面唤人，一面挣扎着要下床。他缓过劲来，匆匆过去安抚，“我不要紧，就是头有些晕，现在已经好了。你不能动，小心伤口崩开，又要吃一回苦。”
她长长叹了口气，他们的争斗ç，她现在完全不想去过问了，由他们去吧，胜者为王，这世界ศ向来是这样。她伸手替他整了整交领，摸见他衣裳有点单薄，埋怨道：“多穿些，身上不好还不知道添衣。”
他倒是满不在乎ๆ，“一个云观就让我乱了方寸，日后怎么เ办大事？他自以为那些小动作我都不知情，其实全在我手掌心里。如今只等他起事，我来个瓮中ณ之鳖，到时候好叫他心服口服。”
崔竹筳本就是他们这头的人，当初ม郎主对他有一饭之恩，皇后之ใ所以和亲，还是通过崔先生促成的。只是这位先生对朝野政党不十分感兴趣，应了郎主托付后便紧随皇后入禁中天章阁，更多的是为了保护皇后。如今皇后有难，他应当不会袖手旁观的。
成则想了想道：“郎主若实在不舍，命崔先生将皇后劫出禁庭，另找个妥善的地方安置罢。”
将到傍晚的时候，她们替她梳妆。宴请外邦使节需服钿钗礼ึ衣，她见了那火红的一身便想起舍酒那日，摇头让换深蓝的来。官家进殿时她还在穿戴，他无所事事，便在窗前看她打扮。阿茸为她画眉，一边眉峰总画不好，他看得不称意，把螺黛接了过来，自己亲手替她描摹。
她垂眼看她，“若是其中一个肯让步，就皆大欢喜了。但我知道不可能，谁让步谁就是死路一条，所以看造化吧！”
他横了心翻身下床，回头冲她指点，“你给我自省，今晚再议。”
他懊恼地瘫在她身上，实在倦怠，今日不想视朝了，或者就称病吧，明日再说。可是想想不行，乌戎的使节来访，还有昨天云观闹的那出，今天早ຉ朝上必会有人提起。他如果不出现，会引得众人猜测，所以还是要去，离开这温柔乡，到冷冰冰的朝堂上去。
宣德门外的舍酒早ຉ结束了，内侍正在拆帷帐，见一大群人从门内出来，一把长剑压在皇后颈上，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他气得浑身打颤，却不敢轻举ะ妄动。云观挟持皇后，诸班直不得圣命不能动手，只能任由他们退出了宣德门。
他有时候真的不可理喻，做出来的事根本同他大杀八方的威แ名不相匹配。她白了他一眼，“谁要同你好！”
在他看来那都不是问题，“我们两个ฐ好，这宫里谁不知道？你就是猖狂些也不要紧ู，有我呢！”
她缓步走，到เ了阁前也只是尚宫来迎。无妨，伺候今上总比迎她重要。入阁内去，今上在一处观景的围栏前坐着，持盈抽身给她纳了一福，“圣人来了？我这两日身上欠安，一直未去庆宁宫请安，倒叫圣人来瞧我，真罪过。”
秾华远远看着，多少有些伤情。可是转头想想，自己这样模棱两可，终究还是留แ不住他的。他若要宠爱别人，都随他去吧！
她叹了口气，踅身走进偏殿，春渥同她说话，她也惘惘的。脑子里不停的琢磨，今天大概要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做个决断了。他可以忍一时，不能忍一世。她隐隐感到不安，并不是要为谁守节，只是现在的局面，顶在风口浪尖的就是她。她觉得恐惧，猜不透云观，也猜不透今上。他们似乎都很有把握能除掉对方แ，她的存在对于他们来说算什么，她已经不知道了。
他不言语，掂着那铜钱往帘ຈ后去，大有上床等她的意思。
她回过身来问：“宫里的东西进献前都有人验的，既ຂ然有毒，怎么เ能到贵妃手里？别不是一场苦肉计，想扰乱官家的心思吧！”
进了拱宸门，官家还是官家，皇后还是皇后。她在福宁宫前对他肃下去，恭送他离开。门内的春渥立刻迎了出来，一面往回搀，一面道：“医诊验了贵妃昨日进的东西，确实是有毒。你不在，已经回禀太后了，料é着后面会有一场大动静。禁中ณ有人作乱，不查出下毒的人，梁贵妃也不肯依的。”
“来不及就在那里住下，宫中有寝殿，也有人专门侍候。”他扫了扫衣襟，抬手指给她看，“从这里过斜桥，看见那片翠色琉璃瓦么？那就是延福宫。”
雷声隆隆，好不容易躲到เ檐下，累็得直喘粗气。她探头往外看，“不知道要下多久呢，再晚天要黑了，来不及回大内。”
“官家不多睡一会儿么？”她含羞带怯的模样，看他一眼，很快调转开视线，“今天天气不好，可以睡上一整天的。”
垮下肩头松了口气，她也从外面进来了。起先是躲在屏风后面鬼鬼祟祟朝里张望，后来见他已经醒了，便一步三蹭腾挪过来了。
25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ใ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24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也曰∶馀食赘形。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捏着两封信到矮榻上坐下，信封上自己的笔迹她认得出来，要拆开却着实费了很大的劲儿。
她心里紧ู张，头也不梳了，把人都遣了出去。
他狠狠瞪她一眼，“我哪里目光闪烁了？”
她撅起嘴嘀咕：“官家目光闪烁，臣妾觉得稀奇嘛。”
她摇摇头，仍旧ງ盘弄她的茅草房子。隔了会儿才想起来，“我听太后说官家爱吃甜食，娘替我准备准备，我给官家送去。”
徐尚宫乘兴打了两句岔，复领册子办事去了。春渥从外间进来，端了几样时兴的点心，什么水晶皂儿、黄冷团子，摆在她面前，“晚间又没吃饭，眼下进一点儿罢！”
天一暗，殿里自然更暗了，秾华抬头四顾，打算吩咐人替他掌灯，没想到เ他自己拎着一张胡床出来了。看她一眼，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正团团转，天色逐渐阴沉下来，远处闷雷阵阵，今年多雨水，不久又是一场大雨。
她抬眼看他，他目光如水，不似在宫中，少了些阴冷沉郁。只是仍旧不开颜，即便微笑，也是浮于表面。她向他举杯，“官家有心了，臣妾敬你一杯。”
他说：“那ว是梅釀，几乎已经没有酒味了。昨天让他们沉在潭里，喝了能ม强健脾胃，抵御河鲜ຒ的寒气。”
他的话总能出其不意给你迎头一击，秾华替他设想过千百种的回答，其中ณ并不包括这种。他爱慕她，这种话说来不是甜蜜语，简直赛过催命的符咒。她忐忑起来，帷帽下的脸孔变得异常凝重，才现自己同他较量心理，根本就是自不量力。
他却不答了，那种淡漠的神气实在可叫人心头生凉。隔了很久吧，久到เ秾华快忘了，他才冷冷道：“我登上帝位，每日听的谄媚之词很多，那些文官辞藻华丽，竟没有一个能ม像皇后说得这么动听。皇后常给我出难题……我若说我爱慕皇后，皇后信不信？”
他仰天躺着，她无声无息，他不免侧目，看她一缕卷曲的蜿蜒到เ他手指边，他把手挪开了，缓声说：“傀儡戏的比试，其实难分高下。你若是还想去艮岳，容我两天，我带你去。”
他实在是个ฐ不懂ฦ得留面的人，秾华有种被兜脸打了一巴掌的尴尬。心头自是不忿，努力平息了好久ื才纳下这口气来，颔道：“官家话，臣妾必当铭记在心。夜深了，官家睡吧！”然后背转过身去，再不说话了。
秾华看他们排戏的时候也会感动，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现实已๐经很残酷了，故事中可以有一个ฐ圆满，也算是件幸事。看大家哭成这样，她想她也许有赢的希望了。带着三分得意瞥一眼今上，人家不以为然，抬了抬手，他宫里黄门把傀儡搬上了场。
最后的结局当然是好的，公主回到单于身边，害人的屠耋阏氏也得到了惩罚。只是过程有些曲折，娘子们看得泪湿衣衫。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回话，不过看样子不像要怒。时照说他生气的时候会捻动手指，她留意了下，并不见有什么反常，便壮了胆子挨到他坐榻旁。
他燕居时不戴冠，随意束导玉簪，迹磊落，鬓角刀裁一般。穿一身圆领大袖的罗衣，斜倚凭几，姿ู态闲适舒展。秾华脸上堆砌出微笑来，绕过屏风，暖暖叫了声官家，“你在忙么？”
她甜甜笑起来，踮着脚尖搂他的脖ๆ子，“别动呀，让我抱一会儿。”有风吹起她的头发，纷纷扬扬，和他的发髻纠缠在了一起。
她喜欢这种亲昵的举动，他也很喜欢。高大广阔的殿宇前，有两个ฐ彼此依偎的身影，这冷气森森的建筑顿时有了人情味似的。她以前是皇后，皇后要端稳从容，同官家在人前不能过于亲近。现在不同了，她的后位已经不在了，就要把宠妃的特权发挥到เ极致，心里怎么想，就怎么เ做，恣意地活。
他被她缠得没办法了，终于答应现在就去。临行前要换燕服，录景送进来，她去接了，亲自给他替换。男人的深衣到เ了冬季色彩并不丰富，玄色的锦缎绣云头暗纹，狐裘厚实，衬托着他的脸，有种凌厉但内敛的味道。她的手从他的衣襟袖褖ດ划过去，欠身把袍角整理好，再要回身取玉带，却被他一下子抱住了，就势一扑，扑倒在褥子里。
他有点懈怠了，拱着她的脖子说：“还是不去了吧，现在什么เ时辰？一同歇个午觉好么？”
他打什么注意她心里知道，掩嘴笑着说不行，“刚散朝没多久就睡下了，叫别人怎么说？官家是明君，不能好色，更不能ม白日宣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