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众臣哗然，暗道今上大概是疯了，前方进攻受阻，几十万大军困在鼎州进退维谷，幸得乌戎粮草支援。没有册立贵妃就罢了，还要重立废后，在这风口浪尖上？
他没有回太后的话，低头拨了拨腰上佩绶道：“天下正在归一之时，多少大事等着诸位去处理，何必抓着朕的私事不放？朕愿意给李氏三千宠爱，只要她不祸国，不扰乱朝纲，诸位何不放出些雅量来？朕原想恢复她皇后尊号，又因眼下战局不稳，还在犹豫。若逼朕太甚，朕立刻๑就下诏，皇后复位，想来就再也不会有人存疑义了罢！”
她还在前殿游走，没有就寝的意思。第一次杀人就是这样，有负罪感，觉得恐惧，慢慢就会好的。她的感触也许更深一些，毕竟那ว是十来年的恩师，曾经教她为人处事的道理。她在最愤怒的时候什么都敢做，他想起传来春渥死讯的时候，她甚至敢在军头司抽剑杀他，一个崔竹筳又算得了什么。
他往后殿看，直棂窗里透出凄迷的光，有人影走过去，削瘦的侧面，有些陌生，不是记忆里的样子了。他心头骤痛，几乎有些身不由á己，穿过回廊寻光而去，长袖被风吹得飘拂，打在栏杆上，扫去了表面的严霜。
外面北风呼号，从枝头、从瓦楞、从檐角刮擦过去，呜呜的，状似悲鸣。隐约听见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崔竹筳从外间进来，一根手指抵着唇，示意她们噤声。打开立柜卸下夹板，后面竟有个ฐ窄窄的通道。众人鱼贯进去，底下是间密室，地方虽不大，但足可以容纳四人了。
三个人沉默下来，现在反而懊ิ恼昨晚上没有一口气冲出城去，至少到了城外道路四通八达，还有五成的机会。眼下呢，被困在这里，只等人瓮中捉鳖，可见有时候想得太多顾ุ虑太多，未必是好事。不过亦不能怪崔先生，要怪就怪今上脑แ子复杂，若真的乱了阵脚，大概一味只往城外追了吧，哪里想得到要搜城。
她闭了闭眼，霎去眼里的泪，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打疼你了么เ？”
她努力控制ๆ自己的眼泪，她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她已๐经分辨不清了。她在安乐窝里长大，因为没有母亲，爹爹对她加倍的宠爱，她不知人间疾苦。入了禁庭的几个月，一次次经历各种各样的困难，她开始学着自我保护，有半点异动，立刻就要武装ณ起自己้。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她没有机会慢慢成长，一切都要快，赶快学会忍耐、赶快学会周旋、赶快学会算计……她现在的确是恨他，就算乳娘真是被假冒的御龙直带走的，也与他难脱干系。为什么เ汴梁城里有人敢冒充皇帝亲军？就是因为ฦ有他的庇佑，有恃无恐。当权者一旦失了公允，她还怎么去相信他？也许他必须委曲求全，所以要求她即便死了最亲的人，也要同他一样隐忍。她做不到怎么办？迁怒他，恨他，同时又觉得难过。跳出这场纷争，冷静下来发现，终还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某个触摸不到的角落里孤零零地燃烧。
秦让掖着两手跟在她身后，她的道袍泥泞落魄，可是无论如何不肯替换。她有她的固执，不想再穿上宫中的衣服，也许已经认命地做她的道姑了。他叹了口气，“圣人一早没吃东西吧，臣让人准备去。”
她起身到前殿，站在一片温暖的阳光里看着福宁殿的大门，唯见天街空旷，没有半个人影。
他冷声道:“太后的意思是，臣必须按照你的意思立贵妃为后么？臣弱冠登基，登基便亲政，谁知如今竟要做儿皇帝ຓ了！贵妃刺杀皇后，嫌疑重大，这样狠辣的人，如何统率六宫？”
太后拍案而起，“我何时答应立贤妃为ฦ后了？”
人和人其实有很大的区别，有的人对禁庭的生活无师自通，有的人花费一辈子，也参不透其中奥义。游刃有余者不见得成功，不得其门而入，也未必就是失败。他的皇后呢？属于哪一种，他也不知道。
之前为了看护她，他在西挟也住过两日。这地方原本是延义阁旧址，皇帝ຓ讲读之所，英宗时期改为囚禁李妃之ใ用。据说李妃倨傲，常常冲撞英宗。也是爱而不得吧，英宗未将她送进永巷๕，退了一步，画地为ฦ牢，李妃便在这里生活了将近十年。
他也说不清，并不是伤风受寒，低烧却一直不退，时间长了，人有点恍恍惚惚的。比如一阵晕眩飞快过去，四肢便有千斤重。不过只是一瞬，过去了就没事了。他怕她担心，笑道：“大概ฐ是太累了，这阵子事情多，我精神有些不济。等这件事过去了休息几天，我们上艮岳去，住上半个月再回来，可好？”
她勉力抬手摸他的额头，带着哭腔道：“怎么เ还在发烧？官家你怎么了？”
她拢着眉头，即便是在责怪，看上去也有种撒娇็的意味。他心里激荡，捧着她的脸，千珍万重亲了亲，“皇后，我觉得我离不开你。”
她长长叹了口气，他们的争斗，她现在完全不想去过问了，由他们去吧，胜者为王，这世界向来是这样。她伸手替他整了整交领ๆ，摸见他衣裳有点单薄，埋怨道：“多穿些，身上不好还不知道添衣。”
可是他沉吟了半晌，还是摇头，“小不忍则乱ກ大谋，眼下不能草率行事，且叫她委屈两ä日吧！阿茸怕将我拖下水，必定供出绥国来。重元不是就等着这一天么，他要对绥兴兵，早晚拿秾华做筏子。可他终归对她有感情，不会赶尽杀绝的。”他笑了笑，如玉的面孔半掩在黑暗里，渐渐有些扭曲，“要成就帝王霸业，不在乎牺牲多少人。她最后会明白过来的，她的官家，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崔竹筳本就是他们这头的人，当初ม郎主ว对他有一饭之ใ恩，皇后之所以和亲，还是通过崔先生促成的。只是这位先生对朝野政党不十分感兴趣，应了郎主托付后便紧ู随皇后入禁中ณ天章阁，更多的是为ฦ了保护皇后。如今皇后有难，他应当不会袖手旁้观的。
她闭上眼吟唱起来，“绣陌不逢携手伴，绿窗谁是画眉郎？”眼波一转，憨à傻发笑，“嫁女当嫁画眉郎。”
将到เ傍晚的时候，她们替她梳妆。宴请外邦使节需服钿钗礼衣，她见了那火红的一身便想起舍酒那日，摇头让换深蓝ณ的来。官家进殿时她还在穿戴，他无所事事，便在窗前看她打扮。阿茸为她画眉，一边眉峰总画不好，他看得不称意，把螺黛接了过来，自己亲手替她描摹。
前殿有宫人燃了灯，狭长的光带渐渐移过来，照亮了后殿的床帷。她半撑在床沿，长发披散着，不施脂粉的脸孔纯净自然。起先愕着一双大眼睛，等反应过来才红了脸。慢吞吞下床，嗫嚅道：“再议便再议，我今天歇个午觉，夜里就不会犯困了。”
他横了心翻身下床，回头冲她指点，“你给我自省，今晚再议。”
今上不说话，只是咬紧牙关率众逼近。他们的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云观劫持皇后，倒也是个好借口。原先重光无罪，如今还是无罪的么เ？他意图谋逆，皇后脖子上的那柄剑就是罪证。若舍得下皇后，一个皇后换前太子伏法，绰绰有余了。但他心里明白，他的杀伐决断并不针对秾华。他恨她，却又理解她，对于一个天生具备可笑的、锄强扶弱式侠气的女人而言，站在弱者这边几乎ๆ是本能。今天云观势单力孤，她大义凛然为他出头，明天换了局势，也许她又会不顾一切来保全他吧！
宣德门外的舍酒早结束了，内侍正在拆帷帐，见一大群人从门内出来，一把长剑压在皇后颈่上，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他皱了皱眉，“刚ธ才还说爱我的。”
他有时候真的不可理喻，做出来的事根本同他大杀八方แ的威แ名不相匹配。她白了他一眼，“谁要同你好！”
她笑着摇头，“这些小事不要计较，眼下好些了么？”
她缓步走，到了阁前也只是尚宫来迎。无妨，伺候今上总比迎她重要。入阁内去，今上在一处观景的围栏前坐着，持盈抽身给她纳了一福，“圣人来了？我这两日身上欠安，一直未去庆宁宫请安，倒叫圣人来瞧我，真罪过。”
坐在浴桶里，心乱如麻。只记得云观说过的话，今上让她入禁庭，迎她做皇后，只是为了拿她做饵。那ว么之前的种种，信件的往来，甚至他十三岁那年游历建安结识她，都已经不可信了么？
她叹了口气，踅身走进偏殿，春渥同她说话，她也惘惘的。脑子里不停的琢磨，今天大概要为ฦ他们之间的关系做个ฐ决断了。他可以忍一时，不能忍一世。她隐隐感到不安，并不是要为谁守节，只是现在的局面，顶在风口浪尖的就是她。她觉得恐惧，猜不透云观，也猜不透今上。他们似乎都很有把握能除掉对方，她的存在对于他们来说算什么，她已经不知道了。
春渥扶她进殿，替她解了大袖换上妆花罗衣，应道：“就是这里说不过去，厨司出来的东西都要过一道手的，带毒的怎么能ม进宜圣阁？好在贵妃进得少，要不然这会儿已经入鬼门关了。”
她回过身来问：“宫里的东西进献前都有人验的，既然有毒，怎么能ม到贵妃手里？别不是一场苦肉计，想扰乱ກ官家的心思吧！”
延福宫在拱宸门外，秾华听人说过起。当初五个内侍高品斗ç法，改造旧宫苑时斥ม巨เ资，将那里建成了一个穷奇奢丽的去处。自从见识了艮岳的精妙，再也没有什么เ盛景是难以想象的了。不过从外面看，那ว处宫苑亭台连绵，雨雾之中居然有种飘渺之ใ感。
“来不及就在那里住下，宫中ณ有寝殿，也有人专门侍候。”他扫了扫衣襟，抬手指给她看，“从这里过斜桥，看见那片翠色琉璃瓦么เ？那就是延福宫。”
他抚额说：“我还有事要办，前天夜里的刺๐杀案，禁军拿住了两名刺客，现在不知审得怎么样了。过一会儿传提点刑狱司及殿前司商议，这个案子不了结，我寝食难安。”
“官家不多睡一会儿么？”她含羞带怯的模样，看他一眼，很快调转开视线，“今天天气不好，可以睡上一整天的。”
26๔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轻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ใ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ท失根，躁则失君。
25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ใ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如果这信写于七月前，就说明官家的嫌疑被洗清了；若写于七月之后，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必是他无疑ທ！
捏着两ä封信到矮榻上坐下，信封上自己的笔迹她认得出来，要拆开却着实费了很大的劲儿。
他瞪人，居然有点虚张声势的样子。她看了不觉得惧怕，反而觉得好笑，“那请梁娘子与咱们同行？”
他狠狠瞪她一眼，“我哪里目光闪烁了？”
时候已经不早了，天色将暮，想必他的政务也办得差不多了。自那天后，又有好几日没有见到他。可能彼此都觉得难堪吧，就这么不来不去倒也好，可她终归是皇后，不说禁中娘子们，太后那里盯得也紧，长此以往终不免落得一身罪过。梁贵妃跑得勤，自己太懒散了不像话，借着送点心走一遭，也算尽心了。
她摇摇头，仍旧ງ盘弄她的茅草房子。隔了会儿才想起来，“我听太后说官家爱吃甜食，娘替我准备准备，我给官家送去。”
这样不声不响，眼神和动作满蓄风雷，阿茸和春渥在一旁吓得噤若寒蝉。秾华停下手里的刻刀看他，嘴唇动了动，想和他搭话，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她觉得自己应该自矜一点，否则显得很没气性。既然他来，总有他的说法，这么一声不吭，等着她去巴结么？
天一暗，殿里自然更暗了，秾华抬头四顾，打算吩咐人替他掌灯，没想到他自己拎着一张胡床出来了。看她一眼，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他执盏回敬，汝窑荷叶盏轻轻相击，叮地一声脆ะ响。客套过后她就顾不得许多了，姿ู态十分优雅，但吃得真不少。盘里一条糟鱼被她吃了大半，间或对今上暖暖一笑，不看她面前盘底，简直以为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她抬眼看他，他目光如水，不似在宫中ณ，少了些阴冷沉郁。只是仍旧不开颜，即便微笑，也是浮于表面。她向他举杯，“官家有心了，臣妾敬你一杯。”
她咬了咬牙，勉强笑道：“我不觉得官家爱慕我，我只知道官家常吓唬我。”
他的话总能出其不意给你迎头一击，秾华替他设想过千百种的回答，其中ณ并不包括这种。他爱慕她，这种话说来不是甜蜜语，简直赛过催命的符咒。她忐忑起来，帷帽下的脸孔变得异常凝重，才现自己同他较量心理，根本就是自不量力。
她高兴不起来，声音也闷闷的，含糊应道：“我困了，明天再说罢。”
他仰天躺着，她无声无息，他不免侧目，看她一缕卷曲的蜿蜒到他手指边，他把手挪开了，缓声说：“傀儡戏的比试，其实难分高下。你若是还想去艮岳，容我两天，我带你去。”
男人的世界不局限于小小爱，充满了铁马兵戈的豪迈。单于志在中原，即便公主和亲，也没能阻止他征伐的铁蹄。虽有过短暂而快乐的新婚时光，但是稍纵即逝，匈奴还是起兵，攻破了汉室齑粉一样的边防。
秾华看他们排戏的时候也会感动，相爱的两个人，为ฦ什么เ不能在一起呢？现实已经很残酷了，故事中可以有一个ฐ圆满，也算是件幸事。看大家哭成这样，她想她也许有赢的希望了。带着三分得意瞥一眼今上，人家不以为然，抬了抬手，他宫里黄门把傀儡搬上了场。
太后有种演独角戏的困顿感，她这个样子，叫人有火都没处发。再打量两眼，实在是个美人啊，哪怕只是垂着眼，也有种楚楚可怜的情致。不过她没有那份怜香惜玉的好心性，看着这张脸，便想起另一个人来，愈发觉得难耐。可惜眼下不能ม将她如何，官家时刻紧盯着，若动了她，大概会闹得后宫大乱。只有先将她弄出柔仪殿，再徐徐图之了。
她站起身，拢着两手在厚实的地毯上踱步，一面道：“官家是我所生，母子连心，他心中ณ所想，我多少有些根底。我也不瞒你，先前因为ฦ连着出了那么เ多事，险些累及官家性命，我对你的确有些偏见。你如今还未有皇嗣，待你怀了自己的骨肉，便能理解我的心情了。世上没有哪个做母亲的不心疼自己้的儿子，若知道儿子有危险，必定连命都豁得出去，所以对你有微词，也希望你谅解。昨日官家都同我说了，有些事上委屈了你，我心里也不好受。废后之举ะ是无奈，暂且无法转圜，但我深知官家秉性，等天下大定，少不得重新册立你。那ว涌金殿，早ຉ晚还是你的，我打算命人归置，你搬回那里去就是了。不过无冕之后，暂且要按捺一阵子，待时机成熟，官家颁แ道旨意，不是什么难事。”
秾华听在耳里，并未受到震动。她明白现在的局势，她是弱势一方，早ຉ就丧失了翻身的机会，别人的任何承诺她都不当一回事，只有官家的话她才信得及。太后许以这样的利ำ诱，贵妃面前如何交代呢？不必倚仗乌戎了么？
她依旧端坐着，依旧是那个表情，恭顺道：“太后为妾着想，妾感激不尽。如今对我来说，做不做皇后是次要，我只想伴在官家左右。刚才太后的好意，我自己้做不得主，要问过官家才敢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