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如今你也体会到了。我这半年来就是这样度过的，你三次同我见面，我必须强忍喜悦，装得淡漠豁达，你可知道需要多大的自制力？我不能仔细看你，即便面对着面，离你不过三步远，我依旧在想你。所以你现在凭什么让我放弃你？你要恨就恨吧，实在恨不够，我这里有刀。”他撩起袍角抽出了匕首，“像上次那样，再杀我一回。杀了我，你就可以回去找你的官家了。不过这次要认准位置，务必一刀毙命。其实死对我来说是种解脱，当真能ม合上眼，我也就可以放下一切了。”
她一面说，一面低声抽噎起来，又怕被人听见，用力捂住嘴，把痛苦和无望都掩在掌心里。
他灰心到极点，做了最坏的打算，现在谁的话也信不实。他有个可怕的预ไ感，皇后也许已经遇害了，也许已๐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今上俨然已经疯傻了，挥着广袖说：“太后何必遮掩，皇后可是遭遇了不测？太后安排这出戏，不过是用来敷衍我，对不对？”
秦让对插着袖子摇头，“不是穷得不能活，谁也不愿意做这个行当。进门笑脸相迎，出门被人骂短命郎，大过年的，咒也咒死了。”
秾华无奈道：“这种钱来得倒轻巧ู，不过与讹诈无异，府衙不管么？”
他弯起唇角，“因为ฦ你是第一个亲我的人，那时我才十三岁。”
她轻声说：“我有什么好呢，让你这么记挂。”
她知道他高兴的时候那ว里会有些变化，但是隔着一层衣裳，感觉不太清晰。她迟疑着，带着羞涩的笑，“我可以……碰一下么เ？”
他抿唇一笑，“其实遇见你，我早ຉ就得意不起来了。”他又有些不好意思，顿下来微挺了挺腰，“不过这里……得意。”
她脑子里乱作一团，一时不知应该怎么应对，金姑子叫了声公主，“婢子现在担心，我们恐怕已经落入乌戎人手里了。崔先生说不定是乌戎的奸细，春妈妈也是他害死的。”
秾华听了木木地坐了下来，虽然不敢相信，但事实的确如此。如果不花心思，可能永远不会发现真相。她疑心崔先生有变，便开始多方的试探。他说来接应的都是绥国人，可当她随意问起建安城中一些家喻户晓的事，竟有人答不上来。现在佛哥和金姑子又认出，他们之ใ中有假冒御龙直带走春渥的人，这说明什么？崔竹筳和春渥的死看来是难脱干系了。
她沉吟了下，“鬼市大么？”
佛哥说：“是很巧，春妈妈原想去大录士巷的，没曾想崔先生居然就在鬼市。”
她恍若未闻，他低头站在那里，清楚看见自己的眼泪落下来，落进了积雪里。
她格开他的的手重新上路，背后传来他扭曲的声音，凄楚喊她皇后。
春渥笑道：“又不是孩子，走散了会自己回来的。”临行又看她一眼，这才去了。
她嗳了声，“出去要小心，夜里人多，别走散了。”
现在多了很多回忆的时间，手上正忙着做什么，忽然蹦出了以前相处时候的场景。比如在环山馆临水的露台上，她倚在他腿旁说话。比如福宁殿后穿堂的台阶上，他和她并肩坐着，踢踏着两腿望远处天际的云……到了今时今日，这些记忆都带着讽刺的意味。她想他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เ，只有她一个人沦陷，太可悲了。
身上没有病痛，又是活蹦乱跳的人。只不过有时候想起他，同在一座禁城里，各自被困住，再也不能见面，有些哀伤罢了。天越来越凉的时候，梨树的叶子枯萎凋零，她站在树下，双手托起来接飘落的树叶。西挟的围墙真高，看不见外面光景，有时候听见黄门排成一排从墙下走过，脚步声隆隆，井然有序。
外间宰相言官们正等消เ息，见她出来都上前打听，她道，“陛下无碍，只是连日辛劳，身子有些虚弱。休息两日，圣躬便会康健的，诸位相公不必挂怀。前朝政务，陛下一时不能裁决的，请宰相代为处置。”正说着，秦让到เ她耳边回话，她听后喉头一哽，勉力平了心绪又道，“殿前司证实宁王伏法，朝廷隐患已除，诸位可放心。如今只等陛下大安，我大钺又是一派河清海ร晏的气象。陛下命我传令，诸位且先回，若有要务，再递奏疏进来就是了。”
“我去安抚，你别着急。”她拭了眼泪起身，伤口钝痛，缓了好一会儿才走出去。
今上得知她没有危险，悬了半天的心才放下来。坐在她床沿守候，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她气若游丝，叫他不知如何是好。到เ了现在才想起来问经过，直起身道：“究竟是怎么เ回事？西挟外有班直把守，是谁伤了皇后？”
翰林医官退出来，向今上长揖，“官家稍安勿躁，臣查验过，圣人失血虽多，总算未伤及肺，乃ี是不幸中之万幸。如今气虚血亏，刀口也深，对于女子来说纵不累及性命，却也是消耗颇巨的苦差事。臣为圣人缝合了伤口，上药包扎妥当，但要痊愈恐怕还需时日。圣人身娇体贵，何时醒转还未可知，醒后疼痛难当也是必然。床前万不可离人，药要按时服用，静养三五日，多少会有好转的。”
他凝眉看她，仿佛是一夕长大，她脸上再没有那种哀怨惆怅，只有空洞的坚定。她在他们之间筑起一道高墙来，他想触摸她，然而遥不可及。他终究是帝王，感情再深，不能冲昏头脑。他不肯定也不否定，只道：“眼下我不能做出判断，宫人畏罪自尽，一切都是未知。没有证据证明皇后与此事有关，也不能证明皇后完全不知情。”
她回过头来瞥他一眼，“这点我早就知道，他的品性如何，已经同我不相干了。我如今只想问，官家这样评断云观，你自己呢？是个可托付的人么เ？”她立起身，在空旷的室内慢慢踱步，边踱边道，“官家知道的，我除了有个做太后的母亲，其实一无所有。我进宫，卷入这场纷争，始于我一时的冲动，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后悔。我当初要是听乳娘的话，找个人嫁了，也许就不会落得今天这个ฐ下场。但是也有收获，见识到形形色色的人，懂得这世上没有纯粹的感情。”她冲他讥诮地一笑，“包括官家所谓的爱情。每个人都怀着目的，我以前太幼稚了，以后不会。我对官家，曾经是虚情假意，可是一起经历了一些事，到后来我问心无愧。昨天出了这样的意外，其实我辩不辩解都是枉然。官家信我，我便是做了也可以是清白的。官家不信我，不是也是了，臣妾说得对么？”
阿茸披散着头发狼狈不堪，抬起头看秾华，眼里蓄满了泪。缓缓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太后要我招供什么？”
太后端坐在圈椅里，尖声对阿茸道：“还不说么？我知道你只是个ฐ婢女，没有那ว么大的胆子。若受人指使，说出来，你是从犯，或者还能捡回一条命。”
他虽生气，外人面前体面不可丢â，淡淡将墨菊放在一旁，打扫了一下喉咙对众臣道：“没什么事了，多留心宁王，若发现不轨，即刻告知朕。”
众官员脸上五彩缤纷，原先奏事总忍不住往陛下进贤冠上看，心里纳罕今上今日好兴致，谁知闹了半天，竟是帝后夫妻间的小情趣。侧目窥视屏风，皇后端坐着，露出了半张脸，正色道：“臣妾在，听陛下的吩咐。”
今日是八月十五，城中夜市直到เ天明。静坐内庭，可以听见笙竽悠扬，孩童嬉戏的声音。原本大内过中秋是极热闹的，不想今年却例外了。这样大的一轮明月，宫阙里冷清寂寥，很有些凄凉的惆怅。都是因为她，她的鲁莽和自私，险些酿成大错。害得太后和娘子们连节都过不好，实在很愧对她们。
尚宫领命去办了，她在桌旁坐下，两个人罢了，菜却铺排了一桌。奶房玉蕊羹、鹌子水晶脍ื、鲫鱼假蛤蜊……都是她平时喜欢的。她突然觉得很心酸，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了。
她心里发紧ู，捏着手绢道：“何见得一定是他呢，这两日他同我相处，并没有透露出什么来，是不是遇上了强人想要劫你？”
他是敏感的人，能从她的一言一行里品出味道来。抵触和他亲近么？他轻吁了口气，“那日分手后我出城，半道上杀出一伙人来，虽都是草莽打扮，可我料想是他派来的。他要杀我不是一日两日了，一旦发现行踪，定会取我的性命。”
她觉得委屈，掩着嘴细声啜泣，春渥倒心疼了，絮絮宽慰道：“好了好了，这两天变成水做的了，别哭坏了眼睛。你闷闷不乐่，我们看着也不好过。这样罢，梳妆好了出去走走，官家要回福宁宫，我们在迎阳门上候着，总能遇上的。”
连春渥都觉得她别扭，可是她心里的苦处不能ม说出来。她原以为ฦ慢慢认了命，踏实过日子就会好起来，可是云观死而复生，看来注定不得太平了。
听到这里，再强的意志都支撑不住身体了，她脚下踉跄，直撅撅地跌坐了回去。
他讥诮地望着她，“遵从爹爹的愿望？阿姐何必这样冠冕堂皇！生在帝王家，谁对权力没有渴望？阿姐深知云观比我易于操控，只怕有做镇国长公主的意思吧！还有一桩，云观答应过你，若他称帝，就将法云寺里那个孩子接入大内，认作义แ子，我猜得可对？”
“我是失败者，崔先生可怜我。”他自嘲地摊了摊手，眼神转而锐利起来，几乎刺破人的皮囊，“你见过兽园中的厮杀么เ？其实人与人争斗ç，不比野兽好多少。为了权势手足相残，帝王家司空见惯。彼时先帝ຓ病重，已经没有能力主持朝政，我监国，他不来上朝，紫宸殿上的坐席便会空出大半。后来他索ิ性控制我的行动，连我母亲也一并软禁。人一旦尝到甜头，便会膨胀得无限大。到เ头来他还是不耐烦了，决定除掉我。钺国没有了太子，肃王继位便顺ิ理成章。秾华，你还不了解他，他在你面前展现的，是他作为胜利者从容优雅的一面。他的嗜杀、他的残忍，终有一天会令你刮ุ目相看的。”
他的唇角笼起一层稀薄的笑，阳光从垂帘间隙照进来，斑斑á驳驳落在他的皂靴上。他已经不是当初那ว个澄澈如泉水的少年了，长成了一个男人。高贵镌刻在他骨血，即便落魄，他依旧ງ是骄傲的。秾华与他多年未见，隐约有些疏离了，然而他一笑，她就觉得那ว还是他，从来没有改变。
她鼓起腮帮道：“我有手有脚，难道我就那么傻，不能ม凭自己的能力办成一件事？”
“你亲手做的，不要苗内人帮忙。”
医官忙道是，“尚且有些虚弱，不过已无大碍了。”
“那ว便再查，回头官家与太后问起来，怕你们不好交代。”她朝里间望了眼，“贵妃如今醒了么？”
她不明白，旁้人看得真真的。自己的问题还未妥善解决，哪里有兴致担心他人呢！春渥拍了拍她的手，“是牵挂官家么？要是牵挂，我让时照ั上福宁宫走一趟，打听官家伤势。明日你服个软，事情就过去了……”
她颔首说好，一时又怏怏的，“不知怎么，我高兴不起来。本来替人做媒的事很有意思，现在……兴致全无。”
3๑0่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军之後必有凶年。善有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2๐9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๐。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ใ。夫物或行或随、或??或吹、或强或赢、或挫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她把船放了回去，摇头说：“罢了，太沉重，反倒漂不远。”
她模样娇็俏，他只是宠溺看着，“让录景回车上取。”
他说疏离两个字，说得字正腔圆。她也不耐烦多纠缠，裣衽欠身，“官家的教诲，臣妾谨记于心。”
他们的对话听得阿茸背上冷汗直流，圣人口气不善，她担心她冲撞了今上。好在今上宽容，没有要计较的意思，还同她解释，“两国联姻，即便是待客，也没有不闻不问的道理。贵妃身后是乌戎，就像皇后身后是绥国一样。越是疏离，越是要客气，这个道理皇后懂么？”
她垂眼道好，现在再纠结谁对谁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ะ。他这样的人，恐怕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愿意放过一个的。自己虽没真正动手，但有了这个意图，最后技不如人，也只得认命。不过很离奇，他既然洞察了，为什么เ不来处置她？甚至这事连太后都不知道，这样一个没有恶果的警告，便已经能够算作惩罚了么เ？
该说些什么呢，似乎没有什么เ可说的。沉默了很久，才听他低语：“艮岳的事，过去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