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还不死？”
我笑个ฐ没完。我知道她不是真那么想。不过我总想不好，等我挣了钱给她买什么。爸爸、大伯、叔叔给她买什么，她都是说：“用不着花那ว么多钱买这个ฐ。”奶奶最喜欢的是我给她踩腰、踩背。一到晚上，她常常腰疼、背疼，就叫我站到她身上去，来来回回地踩。她趴在床上“哎哟哎哟”的，还一个劲夸我：“小脚๐丫踩上去，软软乎乎的，真好受。”我可是最不耐烦干这个ฐ，她的腰和背可真是够漫长的。“行了吧？”我问。“再踩两趟。”我大跨步地打了个来回：“行了吧？”“唉，行了。”我赶快下地，穿鞋，逃跑……于是我说：“长大了我还给您踩腰。”“哟，那还不把我踩死？”过了一会我又问：“您干嘛ใ等不到เ那ว会儿呀？”
支书也是难，其实那ว些政策条文早已经定了。最后，支书再喊一声：“同意啊不？”大伙回答：“同意——”然后回窑睡觉。
陕北的风俗，清明节家家都蒸白馍，再穷也要蒸几个。白馍被染得红红绿绿的，老乡管那叫“zicນhui”。开始我们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也不知道什么เ意思，跟着叫“紫ใ锤”。后来才知道，是叫“子推”，是为纪念春秋时期一个叫介子推的人的。破老汉说，那ว是个刚强的人，宁可被人烧死在山里，也不出去做官。我没有考证过，也不知史学家们对此作何评价。反正吃一顿白馍，清平湾的老老少少都很高兴。尤其是孩子们，头好几天就喊着要吃子推馍馍了。春秋距今两千多年了，陕北的文化很古老，就像黄河。譬如，陕北话中有好些很文的字眼：“喊”不说“喊”，要说“呐喊”；香菜，叫芫菜；“骗人”也不说“骗人”，叫作“玄谎”……连最没文化的老婆儿也会用“酝酿”这词儿。开社员会时，黑压压坐了一窑人，小油灯冒着黑烟，四下里闪着烟袋锅的红光。支书念完了文件，喊一声：“不敢睡！大家讨论个ฐ一下！”人群中于是息了鼾声，不紧ู不慢地应着：“酝酿酝酿了再……”这“酝酿”二字使人想到那儿确是革命圣地，老乡们还记得当年的好作风。可在我们插队的那些年里，“酝酿”不过是一种习惯了的口头语罢了。乡亲们说“酝酿”的时候，心里也明白；球是不顶ะ！可支书让发言，大伙总得有个ฐ说的；
男的说：“行啊，听你的。”
她说：“我现在还能看见你，慢慢的让天完全黑了我们谁也看不见谁。”
奶奶的声音清清明明地飘在空中：“哟，小人儿，你醒啦？”
如果世界注定逃脱不了对我来说，那么เ世界确凿是开始于何时呢？
没想到这也是我的墓地，我想。
“就是右面这眼。”队长说。
我们？我们是怎么回事？唔……
门前有棵菩提树，站在古井边，我作过无数美梦，在它的绿荫间。这深沉的旋๙律能够安慰心灵。我想，铁子和克俭一定也和我一样，想起了那ว梦一般的童年和那梦一般的插队生活，在陕西，在东北和内蒙……
“妈，这回好办了。我弄一套单元，您一人住一间，我们俩住一间。”
“唉，先顾顾ุ你自个儿吧，你都三十二啦！”
抽烟的人想：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不幸的年轻人，他无论如何料é想不到，在剩下的日子里都将碰上什么。
这时候在一家工厂里，那辆注定将属于我的手摇车正在组装ณ。
小秀儿不声不响，再度睁大了眼睛望着我。然后，开始慢慢地叠手里的几块破布。
“把新า娃娃弄脏了！”我跳起来，一把抢过洋娃ใ娃。
“咯！那是！”小脚儿“斜扫了白老头一眼，板起面孔。”白老头子——哼！到เ那ว咱我还未准用你呢；白老头子！买两条中华过滤嘴儿去。“
“您还抽点什么不？”白老头眯缝起眼睛凑过来，脸上又换了一副恭维的神情。
“带下去！”表哥厉声道。
恰在这时，有人告诉表哥，说是犯人的家属求见。那ว语音很低，但于志强分明是听见了，他站住，脸色变了，瞪着眼睛直视表哥，低声道：“是我哥，他老实……你，你们别吓唬他。”
再伸手到高处，摸摸夜合欢的叶子吧，摸摸它的树干，摸摸它的枝杈。叶子合拢着，枝干都是坚实的。那ว是真的。最能证明真实的是触觉（现代人有能力制ๆ造乱真的假象，立体音响，立体电影，还有全息摄影等等。全息摄影是真正的幻景，你能够穿过一堵墙，穿过一棵树或一个ฐ人；比如说你能够看到เ一张床真真确确近在咫尺但你不能摸到它，如果你扑向它你就会穿过它像个ฐ傻瓜一样扑倒在冰冷的地上如梦方แ醒。现代的科学技术能够做到这一点。）无它法，唯一能够证明那不是布景不是幻景的，是触觉。也许就是人们渴望接触，渴望亲吻、肌肤相依、抚摸、和渴望做爱的原因吧？渴望证明：那不是幻景，那是真的。
对面七层楼上的一个ฐ窗口，因而也能被证明是真的吗？
那窗口通宵通宵地亮着灯，一直这样，夜夜如此。夜里，醒了，就看见它亮着。零点、零点四十三、一点一刻、一点五十四，醒来就看见它亮着。三点，月光已经转移，那ว窗口还亮着。在干吗？夜夜如此，通宵达旦，不大像是做爱。
做爱，这个ฐ词很好。那意思是：并非一定为ฦ了繁殖。
最能证明真实的是触觉，是起伏和陷落的肌肤，是有弹性有温度甚至某一处有着疤痕的肌肤，是肌肤下滑动的骨尖儿，是呼吸，一刻不停如暴风般吹拂的呼吸，是茂密泼洒、柔软或挺拔的毛发，是热热的泪水是跟着睫毛的眨动而滴落而破碎的泪珠，是身体全部ຖ地袒露、赐予、贴紧、颤抖……那才能表明另一个ฐ灵魂的确凿，呼唤和诉说的确凿，不是布景不是幻景。不因为ฦ别ี的因为其它都可以模仿。
天光大亮忽然七点。那窗口和其它窗口一样，在明媚的朝阳里不露声色。灯光不知什么时候熄灭的。
看来，昨夜里有一个ฐ人死了。早晨，楼ä群中ณ的小路上停着一辆蒙了黑纱的汽车。从一个ฐ楼门里出来七八个人左臂都戴着黑纱，楼门前站着四五个人左臂都戴着黑纱，那ว汽车里还坐着几个ฐ人左臂也都戴了黑纱。就是说，有一个男人死了。有个ฐ小伙子左ุ臂戴着黑纱，黑纱上缀了一个小红布球。所以肯定，那楼里的一个老年男ç人死了。
昨夜，有很多人死了。现在也一样，有很多人正在死去。过一会儿也一样，有很多人将要死去。
两个ฐ左臂戴着黑纱的人把一只花圈送上汽车，花圈的一条缎带上写着：金水先生千古。这个叫金水的男人，从出生，到恋爱，到เ失恋，到结婚，到เ快乐和到เ哭泣，到死，都在别处。直到他死了我才知道他，知道他曾经存在。我也许见过他，在市场上，在公共汽车上，在路上，在街头，在剧场里或者在舞台上，我也许见过他。我见过很多人，其中ณ可能ม有他。我见过的人里，有些已经死了，有些还活着但不知活得怎样活在何方。
我很想现在去看看这位死者，这位名叫金水的人。但这是不合逻辑不合情理的，那ว些左臂上戴了黑纱的人会问我：“你是谁？你是他的什么人？和他有什么关系？”我说：“因为我也是一个人，我曾出生、恋爱、失恋、快乐和哭泣，有一天也会死。”但那ว样的话他们会把我当成一个ฐ疯子把我赶走，或者喊警察来把我送去疯人院。
我问自己：我敢不敢被人当成一个疯子？我回答自己：不。我见过疯人院，见过疯人院里的疯子，一群男人坐在太阳底下一动不动一声不响看着自己的手指或看着很远很远的天空，一个ฐ女人旁้若无人脱得一丝不挂一刻不停地跟自己说话……
我走出楼ä群时才想起我为什么要离开家——我想去找到那ว座跳台，对，昨天举ะ行过跳水比赛的那座游泳场里的那座跳台。我不是要去找那个女跳水者（当然如果她还在那ว儿我愿意顺便看看她），我是要找那跳台背景中ณ的那座大屋顶的楼房，找最上一层正中间的那个ฐ窗口，我要找到เ当时摄影机所在的那个位置，从那个角度看看那ว座楼ä房和那个窗口的方แ位。我想确定一下那背景不是布景不是幻景而是真实地存在，我想到那座楼里去看看，可能ม的话也许我就敲敲最上一层正中间的那个ฐ门，证实在我认为其中ณ必有一个ฐ故事的时候，里面果真有一个故事。我不把自己当疯子就行了。我不把这想法对别ี人说，而我自己又不把自己้当疯子。我只是想证实我多年来的一种猜想，解除我多年来的一种疑虑。
这样的话我就应该先去电å视台是吧？先去问问，昨天举行跳水比赛的那座游泳馆在哪儿？是哪个ฐ城市？出了楼群，路面渐渐降低，因而可以看出很远去。上班的人流浩浩é荡荡行色匆匆。昨夜他们都在哪儿呢，现在都钻出来了？那把萨克斯是谁吹的那沙哑的歌喉是谁的（“远方呵……在从前……”）？
在车站上我问一个ฐ老头：“去电视台，怎么坐车？”老头说：“电视台在哪儿？”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另一个等车的人告诉我：“电视台吗？在太平桥。不能坐这趟车，你得到前边去坐3路，换7路再换9๗路。”那ว个ฐ老头拿出地图给我看（他做得对，这城市太大了而且日新า月异，出门应该带上地图），食指在图面上走：“看，这儿，3๑路，这儿，这儿7๕路，9路呢？……”那食指看上去十分真实，皱纹一圈圈缠绕在上面，内侧被烟熏得焦黄，“9，看这是不是9路？”那食指继续擦着图面走，投下无可质疑的影子，“看，看，看，哦太平桥！”指尖在某一平方厘米的图面上戳点，哗哗地把纸戳得直响，“就这儿，到เ那儿再打听吧。”“谢谢，谢谢您。”“谢什么？甭谢。”老头又点上一支烟。
我站在那儿半天没动。太平桥，是我出生的地方แ。那ว儿的一条小巷๕里有一家不大但是很老的医院，我记得它有高高的拱门，青砖墙上爬满枝藤，院子里有几棵老槐树，三层的小楼，楼道里昏昏暗暗永远开着灯，楼梯是木制ๆ的，很窄很陡，踏上去发出嗵嗵的响声。将近三十年前我就落生在那儿。奶奶曾指着老槐树下的一个ฐ窗口对我说，“看，就是这儿，就这里面，你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出生的。”“您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那时我就站在这棵树下等着你，听着，听你是不是来了。”“然后呢？”“然后你就来了，哇地一声，你就来了。”“从哪儿来的？”奶奶笑笑：“你不知道吗？”我摇摇头。“那，谁还能知道？”
“怎么เ还不去呀，小伙子？”那老头说，幸福地抽着烟。
“谢谢您啦。”
“快去吧错不了，这地图才买的。”
电å视台的一个中年妇女说，昨天没有转播体育比赛。
“跳水，”我说，“跳台跳水。”
她问：“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那ว场比赛是在哪儿进行的。就是说，是哪个城市的哪个游泳场？”
“你要知道这个ฐ干吗？公安局的吗？”
“不不。嗯……是这样，噢对了，我从那场实况转播的画面上认出了一个ฐ人，我的一个ฐ老朋友，失散多年的老朋友。”
“那ว，你找到那个游泳场就能找到他吗？比赛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说得有理。我稍微想了一下：“哦，是这样，我见他和一个ฐ女跳水者在一起，那个女跳水者想必应该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什么，女跳水者？你是说一个女运动员是吗？”
“对，对对，女运动员，我想……”
“我看你不如到体委去打听，游泳场的人也未必知道她们都住在哪儿呀？”
这话更有道理。但是我想知道的只是那ว个游泳场在哪儿，在哪个城市，从某个ฐ角度是不是真的可以看到那座大屋顶的楼房，和它的最上面的一排窗口。也许就再跑一趟体委？
这时过来一个年轻小伙子：“什么事？”
“他问昨天转播的那ว场跳水比赛是在哪儿举行的。”
“昨天？”
“对，”我赶忙说，“昨天，昨天下午。”
“下雨的时候？”
“对对对，雨还没停，差不多三点，要不四点。”
“噢，那ว不是实况转播，是录像，重播。”
“在哪儿？请问，是在哪个城市？”
“你现在在哪个城市？对，就这儿。你问这个干吗？”
“他在电视里看见了一个失散多年的朋友，”那个中ณ年妇女显出同情的样子，“我说他不如到体委去问问。”
“在哪个游泳场？”
“你问体委？”
“他没问体委。是我让他不如到体委问问。”
“怎么这么乱ກ。那个游泳场是吗？就那么一个游泳场。露天的，有看台，对不对？就那么一个ฐ。”
我谢过他们。
离那家小医院已经很近了，我想先去看看它，看看我的出生地。
很久没来这儿了。太平桥是两条横竖交叉的大街（并没有桥，据说很久以前是有的），从前很冷清，现在很热闹。若非很多商店的标牌上都写着太平桥（“太平桥副食品商场”“太平桥商业大厦”“太平桥饭店”“xx综合开发总公司太平桥分公司”等等），我会以为自己้是在另一座城市的随便哪一条繁华的街道上。街上的人几乎是排着队走，像是游行，当然并不喊口号。只有警察一个人喊：“嘿，你干吗呢你？对，就是你！甭看别ี人，说的就是你！”但至少有好几十人都左顾ุ右盼地看别人。阳光漂浮在人群上，跳动在形形色色的头上、背上和汗上。我先后踩掉了两ä个ฐ人的鞋，一个是布鞋，一个是凉鞋，布鞋冲我嚷“你瞎啦是怎的”，凉鞋却对我说“哟，对不起”，仿佛是布鞋和凉鞋之ใ间的事与我无关。随后我遭了报应，一只漂亮的白色高跟鞋踩了我的凉鞋，钉子一样的高跟险些钉进了我的脚๐背，在我尚未想好是说“你瞎啦”还是说“对不起”的当儿，我听见那高跟鞋“咯咯咯”地一路笑着藏
进了人群。我在一只果皮箱上靠着揉脚，唯一的想法是：那ว漂亮的白色高跟鞋是真的（这么硬这么เ尖锐），昨夜的月光曾照耀它，它并拢着摆在一张床下静静地等待，几十或十几个ฐ小时之后它出了门，咯咯咯地下了台阶，咯咯咯咯，很漂亮地走了很远的路来踩到了我。
在两座装饰华丽ษ的餐馆之间找到了那条小巷๕。小巷里也比过去喧闹。从前在这个时间（上午十点多）它总是非常非常安静，很少行人，阳光在它的地上，在它的墙上、屋檐上，在它非常非常安静的风里。阳光中有我的哭声和奶奶的哄劝声——“不哭啦不哭啦，不哭，不，不打针，光是让大夫瞧瞧，瞧瞧我们是不是已๐经好了，要是好了我们就再也不来啦！”小巷๕几乎没变什么เ样子，但那哭声和哄劝声已经消失。那时我总生病，奶奶抱着我或拎着我，常在这小巷里走，走去又走来；作为ฦ挨一针ฤ的酬劳，奶奶在一个小摊上给我买两支棒棒糖。那祖孙俩哪儿去了呢？不存在了吗？太阳曾经照ั耀着那祖孙俩，因而你能看见他们。阳光投在他们身上反射过来，他们的影像反射到你眼睛里（视网膜上），因而你看见了他们（发现了他们），因而他们存在（就像月亮）。然后，那影像以每秒钟30万公里的速度飞离，飞向无边的太空，他们便不见了，他们便不存在了。可是不，不，那ว影像还在（否则我们怎么能ม看到星星呢），实际上他们只是离开了，以每秒钟็30่万公里的速度离开了。存在于离我们二十多光年的地方แ。设若我能ม到เ那儿去（从理论上讲），并且有一架倍数足够大的望远镜，二十多年前的那情景（那影像）就又能反射到我眼睛里（映在我的视网膜上），那祖孙俩就依然存在，依然在小巷๕中走着，我就又能看见奶奶了，像我当年隔着一米的距离看她一样，又能看见她把两支棒棒糖递到เ我手里了。是的是的，太阳其实是十分钟前的太阳，星星其实是许多年前的星星，一米的距离和二十多光年的距离是一样的，对凝望而言是一样的。就凝望而言，一米和两米有什么เ不同？一米和一公里（加上望远镜）有什么เ不同？一米和二十多光年（加上天文望远镜）有什么不同呢？唯一的不同是：隔着二十多光年我不能一伸手就摸到奶奶，不能一张开双臂就扑进她的怀里了。因而一种叫作真实，一种形同幻景。最后判定真实的，是触觉。（宇宙飞船就是因此而出发的吧？去触摸月亮和星星。）那ว么我们不能触到的东西我们怎么เ能够最后判定它们是真的呢？
我不认为我是疯子，但有可能是个ฐ傻瓜，全世界ศ第一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