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可能没人，并没有人。一间空屋，偶尔讲述老鼠的故事。
都是可能ม的。
“死了就怎么เ了？”
“老了，还不死？”
那天，队长把一碗“子推”放在炕沿上，让我吃。他也坐在炕沿上，“吧达吧达”地抽烟。“子推”浮头用的是头两茬面，很白；里头都是黑面，麸子全磨了进去。队长看着我吃，不言语。临走时，他吹吹烟锅儿，说：“唉！‘心儿’家不容易，离家远。”“心儿”就是孩子的意思。
支书也是难，其实那些政策条文早ຉ已经定了。最后，支书再喊一声：“同意啊不？”大伙回答：“同意——”然后回窑睡觉。
“你觉不觉得这样好？你自己觉不觉得好？”
男的说：“行啊，听你的。”
奶奶的声音轻轻缓缓地落到近旁：“看什么哪？噢，那是树。
奶奶的声音清清明明地飘在空中：“哟，小人儿，你醒啦？”
“你大爹过世后，这窑归了张山家。张山，认得？张世发的儿，不认得？”
没想到这也是我的墓地，我想。
清晨、晌午或者傍晚，你会在这条幽深的小巷๕中看见我们。我们三个结队而行，最怕碰见天真稚气的孩子。
我们？我们是怎么回事？唔……
“你和谁？”母亲眉开眼笑地看二龙，以为儿子真找着对象了呢。
“妈，这回好办了。我弄一套单元，您一人住一间，我们俩住一间。”
正象这抽烟的人也没料到เ：这两个ฐ老太大又召集起十八个老太太，和她俩一样，她们的儿女都是我少年时代的同学。给我买那手摇车的，是二十个母亲。
抽烟的人想：这世上又多了一个ฐ不幸的年轻人，他无论如何料想不到เ，在剩下的日子里都将碰上什么เ。
妈妈来了，身后跟着一个ฐ农村打扮的妇女，小秀儿立刻跑过去，偎依在那个ฐ妇女的怀里。那ว就是小秀儿的妈，我家阿姨。
小秀儿不声不响，再度睁大了眼睛望着我。然后，开始慢慢地叠手里的几块破布。
“喳！”白老头应道，随即抓起“小脚儿”的手，认真地号起脉来。“您是醒着呢吗？”他又说。
“咯！那是！”小脚๐儿“斜扫了白老头一眼，板起面孔。”白老头子——哼！到那咱我还未准用你呢；白老头子！买两条中华过滤嘴儿去。“
“哥……”于志强叫了一声，晕了过去。
“带下去！”表哥厉声道。
醒了，还是那ว条结结实实的炕，还是那间空空落落的屋子，还是我，一个人，后窗外是那片湖，一片白，远处是大山，白茫茫天地一色，下雪了，下了一宿大雪这会儿已经停了，太阳出来，雪地上和山谷里，飘浮ด起空蒙寂寥的光芒。有个孩子的声音，也许一个也许几个ฐ，在说歌谣：一一、一二三，打江山；二二、二三四，写大字；三三、三四五，烤白薯；四四、四五六，亲骨肉；五五、五六七，七七四十九，九九八十一，捡个ฐ骡子当马骑！童谣，没人知道是什么เ意思。阳光照ั进屋里，门前两棵老树，树干的影子倒进来，斜着，把屋子分开成三块；早晨是西边的一块最小，中ณ午有那ว么เ一会儿三块一样大，然后树影继续移动、延长，傍晚时东边的一块最小，越来越小变红变暗，每天都是这样。我的那条狗卧在院前，卧在两棵老树之间，每天都这样。它不叫，它已经老了，很少有什么事还能让它大惊小怪。并没有院墙，一直可以望到大山，四周连绵不断ษ的大山，没有公路通到这儿。太阳东山出，西山落，每天这样。月亮圆了，月亮缺了，月影走过湖面，月月如此。那片湖并不大，几十个足球场的样子，差不多也就那样。山绿了山又黄了，湖水封冻了，湖水融化了，年年如此。沿湖岸，错错落落十几户人家，春种秋收生儿育女，祖祖辈辈就这样。
说实在的，严å刑拷打我还是经受住了不少，有个把月我什么都没说。实事求是，我不是想要求宽恕。可是慢慢我明白了，就这么เ打下去非把我打死不可。最后无非两ä种结果：要么เ我招供；要么เ我以后的日子就只剩了坐牢和挨打，不打死我就不算完。敌人明确地说：“你别以为我们不敢打死你，你不算个ฐ什么重要人物。”这下我害怕了，我相信他们会的，会打死我，我无足重轻。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死我就害怕了。只知道这一害怕，把我全毁了。
越害怕就越害怕，越想越怕。
我那时候21้岁。我躺在牢房里越想越委屈，就这么就完啦？所有的愿望，所有的准备，所有的梦想令人激动的种种梦想，长大吧快点长大吧一天天盼着长大去实现那些梦想，终于长大了接近那ว些期待了，按捺不住的期待眼看着就来了……然后忽悠一下就这么全完了？再也没有了再也不可能ม有了？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虚无、无着无落，噢天哪那ว是什么？也许连黑暗连虚无都没有，那会是什么？什么也没有，谁都没有，自己也没有，没人知道你到哪儿去了，你死啦，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什么也没有死啦，什么也看不见也摸不着什么也干不了，死了……这时候我才懂ฦ了活着有多么好，我才发现我是多么想活。
小时候，我这么เ想象过一回死，想到最后我赶紧跑到母亲身边偎依在母亲怀里：“妈，我害怕。”父亲走过来问我：“怕什么？你看见了什么เ？”我不回答，母亲搂住我我觉得安全了。我问母亲：“妈，死疼吗？”母亲愣一下
，望望窗外，把我搂得更紧些，说：“想那个干吗，那ว还早着呢，还早着呢。”我想是呀还早ຉ着呢，还有好多好多年呢，这样，很快我就不去想它了。
可现在，死这么เ快就来了，没想到会这么快。我才21岁。我躺在牢房里委委屈屈地哭起来，一边哭我一边想到เ我甚至还没结过婚呢。我爱着一个女人，就是我梦见在湖边把我找到เ的那ว个女人。事实上，我还没来得及对她说过什么。我有把握她对我印象不错。在漆黑的牢房里我肆无忌惮地哭着，想着，越想越相信她对我印象不错，要是我对她表白她不会拒绝我。我真后悔为ฦ什么เ我早ຉ点没对她说，有什么可不敢对她说的呢，要是我知道我这么เ快就要死了我一定敢对她说。至少她不会一下子就拒绝我。有一次好几个朋友一起吃饭，她一定要挨着我坐，那ว不像是偶然的。人多，坐得很挤，我们俩几乎ๆ是紧挨着了，我先还尽量躲开一点，后来我发现她并不躲，好吧我也不躲试试看，结果我不躲她也没躲，那不像是无意的。我永远都记得她的体温和汗香。那ว一天有点让我神魂颠倒，夜里想起来觉得很紧张。她长得很美，皮肤很白，戴一副黑边眼镜很文雅，不不绝不是什么เ“情人眼里出西施”，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发现她很美，不是漂亮而是美，很美，而且很文雅。她年龄比我大，这并不重要。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长途汽车上，汽车在半路停下来，下着大雨，前面的什么路段上交通发生故障，汽车都停下来。旅客们都到路旁的一家咖啡店里去。咖啡店很小，所有的座位上都有了人，上帝的安排只有我和她没有座位。有一扇后窗，很高，很窄，窗台却很宽。我把咖啡放在窗台上。她走过来也把咖啡放在窗台上。雨很大，窗外是茫茫雨雾和隆隆的雷声。我和她站在后窗前，上帝的安排，我们必然要互相说些话。雨一直没停，前面的交通故障一直到天快黑时才排除，上帝ຓ的安排，我们俩先是站在后窗前，后来就轮流着在窗台上坐一会儿。她很美，很有文化很有思想，很有修养，又很有激情性格很开朗。我呢，我那时才思敏捷自命不凡，不管什么事一点就通，不仅理解得快还能ม加以引申，虽不免有穿凿附会之嫌但凭着机智总能ม跟上她的思路。她坐在窗台上。她身后的玻璃上，雨水一层层抖开、一浪一浪ฐ地铺落，闪电不时照亮那面玻璃，照ั亮她和我。我对她一见钟情。雷声雨声一刻都不减弱，为ฦ了听清我的话或是为了让我听清她的话，她一次又一次把头凑近我，我感到เ了她的呼吸，甚至听见唾液ຂ在她喉咙里纤柔地滚动。渐渐地，我头一次感到自惭形秽，感到自己才学疏ຕ浅却还自以为是，不懂装懂，真是可怜可笑。不过看来她挺喜欢我。天黑前我们成了朋友，我胆怯地问，我们可以做朋友吗？她说，当然。这是上帝ຓ的安排。正是她的引领ๆ和介绍，使我找到了我信奉的终生的理想……不不，是信而未奉，我是个叛徒。
有一回我到เ她的住处去。
晚上，她正在浴ภ室里。她在浴室里喊：“请进！”
她在浴室里说：“你先在客厅里等一下。”水声，喷洒溅落的水声。她说：“你坐，我马上就好了。”
我坐下。水声不断。水落在地上的声音，和不是落在地上的声音，使我想人非非。那ว浴室的六面想必都应该是墨绿色的，墨绿的和雪白的，都挂了晶莹的水滴，灯光在水雾中尤其飘幻宁和，深暗的影子摇动着那墨绿的，和勾画出雪白的……我觉得身体里和灵魂里都一阵阵颤抖，慌忙地抽烟、看报纸，然后不得不跑到เ阳台上去，努力驱除对那色彩和对那ว些水声的渴望。我躺在昏暗的牢房里，铁ກ窗外有几盏星光，心里又翻动起那ว样的渴望。“喂，你干吗呢一个人在阳台上？进来。”水声停了，她从浴室里出来，头发还是湿的，穿一件紫红色睡袍。她舒舒坦坦地坐下，散散漫漫地跟我谈话。我想，对啦，应该是紫红的，紫红的和雪白的，我眼前便出现那样的画面：紫红的、静的、浑然缥缈的，和雪白的，动的、真实的鲜活……。我害怕我的眼睛里已经流露出了亵渎。“喂你怎么走哇？”我走了。我这辈子，什么เ都让这“害怕”二字给毁了。我成年累月地渴望那水声和那ว水声停下来的时刻，想象墨绿的、紫ใ红的、和雪白的。躺在清冷的牢房里，晨鸟开始啼鸣，我知道如果不招供我也许都活不到夜鸟归巢的时候，我将死去，我将没有结过婚就死去，我将没有感受过女人就这么เ死去，我将没能对我所爱的女人表明我的心意就死去，永恒的黑暗和无边无际的虚无那是什么เ？天哪，那些墨绿的、紫红的、和雪白的……
第二天敌人再拷打我，那些刑é具一摆出来我就哭了。这一下全完了，这是我毁灭的开始。这一下敌人知道他们很快就要赢了。他们更加自信了：就这么เ打下去，变本加厉地打，打下去，用不了很久ื他们就要赢了。果然，我没能让他们失望，就这样。
我只想到，我要是就那么เ死了我就再不可能得到เ她了。我竟然没想到，我叛变了我也一样不可能ม得到她了。事实上，当我疏忽大意地在那趟车上胡言乱语让敌人盯了梢的时候，这件事就已经注定了。当我走进那家小饭馆，还是那么放松着警惕，自命不凡地跟一群人高谈阔论的时候，一切就都
安排定了，我已๐经再不可能得到她了。
敌人把我放出来的那天我才明白这一点。
那是个阴云密布的下午，看样子就要有一场大雪。我听见路上的人说，就快要过年了。敌人把我入狱时的那个ฐ大背包还给了我，里面还有一点钱，我买了一袋米、一罐油、一盒糕点和一包糖果，心想快过年了，回家去应该给父母买些年货。买了，这才想起父母每年都要问我的话，“在过去的这一年里你是不是一个诚实的孩子”，虽然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但21年中ณ这已成为父母向我祝贺新年的习惯。我这才想起我是不能回家了。
我出了城，无目的地沿着公路走。天快黑时下起雪来。
我独自在大雪中走了一夜，并不考虑方向。从我被敌人抓住的那一刻๑始，一切就都晚了，我无论如何都回不了家了。也许这件事决定得还要更早些。在我还没有看出保持警惕是多么重要、在我还没来得及改掉自命不凡的坏习惯就有了自己้的信仰之时，这件事就已经决定了。
天蒙蒙亮时，雪停了。公路上有了汽车。我用尽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张车票。售票的老头问：“去哪儿？”无所谓去哪儿，我想，越远越好。
我在东北的大森林里呆过几年，在那儿伐木。我到เ过南方的海岛，打过几年鱼。我还到เ过西北，黄土高原，贩过几年盐和牛。我跟着一个ฐ江湖医生学了些医道，先只是为ฦ了自己的保健（我一度病得厉害差点死在滇西的一个小寨子里），后来也给别ี人治治病，要一口饭钱，不多要，我是个ฐ罪孽深重的人。闲了闷了或是病倒在床上了，时间多得打发不完，我就读读医书，也读史书，什么书都读、找见了就读，并无计划ฐ，也无章法，不过是一种消磨光阴的方式。有《四郎探母》那么เ一出戏，我看了那么多书，只在那个戏本上发现有人给过叛徒一点儿同情。当然那不是一本好书。我这么说可没有别的意思，我说过了，我自己都不会宽恕自己้，四郎虽也是贪生怕死，但他没出卖过别人。我山南海北地走了好多年，还是想念家乡，就又回来，在离那座城市几百里外的大山里住下了。
养了条狗，盖了间房，我们一起在大山里，一住几十年。
几十年中，数不清有多少次我想到เ那座久ื别的城市里去看看，但一次都没去。这真是糊涂。
我那条狗，可真是条长寿的狗。它老得连叫都懒โ得叫了，甚至到เ了春天它也不出去跑了。它整天整天就守着我，整天整天就趴在门前那两ä棵老树之ใ间，永不厌倦地了望四周大山。它年轻时可不这样，一到春天，它就呜呜咽咽地叫几宿，我拍拍它的头说“你去吧”，它就去上十几天，十几天我们不见面，夜里我偶尔能从风中听见它在山里跑，追着它的相好，漫山遍野地叫。十几天后它准回来。
每次它准时回来，我都感动得想哭，同时相信我不如一条狗。并不是说我不如它快乐，而是说我不如它忠诚不如它心怀坦荡。
如果，小时候，是因为离死还太远太远，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你不知道会有什么美妙的事在等着你，所以，死虽然毕竟是你的方แ向，你也先不去理会它，你偶尔想它一下就把它抛在脑แ后一心一意去享受生，那ว是有道理的。
如果，21้岁那年，你还太年轻，你还不知道命运早ຉ已决定，你爱着一个女人，一个ฐ美好的女人，至少你想得到เ一个女人的爱，因此你想活下去，即便你是被命运蒙蔽着而选择了不死，你也是有道理的。
可现在，谜底早已揭穿，终点也已经看得见了，从现在到终点的这段很短很短的距离中，肯定来不及出现什么เ奇迹了，一切都能够预ไ见了，不过是取这几十年中ณ的若干分之一再重复一下罢了，再这么怕死再这么怕他们找到เ我是没道理的。
不要再美化自己了。不要为ฦ自己的怕死找理由á了。我就是常说的：怕死鬼。
树影消失了。门前那ว两棵老树，我越来越对它们怀着恐惧又对它们抱着希望，他们早ຉ晚会从那两棵老树后面转出身来，找到我，我害怕他们找到我因为我害怕看他们仇恨、轻蔑的眼睛，但我希望他们处死我，快些处死我。
尽管我自己还是下不了自己的手，但我对我的这个下场心悦诚服。
未来是什么且不去管它了。问题是过去无法更改。关键是，现在应该结束。
在所有我看过的那些书中，都没有叛徒的天堂。这我知道。即便是在《圣经》上，也没有，没有叛徒的天国之ใ路。这我都明白。
那ว天，那是春天，奇怪，我的那ว条狗又呜呜咽咽地叫起来。它已经好多年不这样了。我想，说不定要有事了。我拍它的头说：“去吧。”它就去了。我明白，这是天意，肯定要出事了。它向暮色的山中跑去了。我很高兴不让它看见我被抓住，不让它看见我也许被处死。否则ท它会受不了的。
月亮出来了。月色下，那两棵老树的影子指向黑黝黝的大山。他们是从左边这一棵后面出来，还是从右边这一棵后面出来，只剩下这个ฐ问题悬而未决。
到เ底我也没弄明白他们是从哪一棵后面来的。
我想，唯一的
悲哀是等了这么เ多年，何必要白白等这么多年呢。自从我疏忽大意被敌人盯了梢的时候，或者再晚一点是我被敌人抓住的时候，或者再早一点，是我认识了我终生所爱慕着的那个女人的时候，我就注定应该去死了。或者更早一点，是那ว场大雨把前面的路冲坏了的时候，是我走进那ว家小咖啡店发现所有的座位上都有了人的时候，是我和她都看中ณ了那扇又高又窄的后窗的时候，我已经非死不可了。
可供选择的仅仅是：一种死法可以上天堂，另一种死法只能下地狱。
这么多年来，我却怎么也回忆不起，那ว个ฐ大雨天，我坐了长途汽车，是要到เ哪儿去？
他们来了。他们早ຉ晚会找到เ这儿来的。
我点了一把火，烧了那ว间房子。这样，那条狗回来找不到เ我，也就不必总在这儿瞎等了。它会想明白。它没办法它总得离开这儿，到别处去度过它最后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