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顷平皋连别馆，两行疏柳拂清泉。
是祸ຖ是福？是吉是凶？是命运的关照？还是命运的提醒？司马光时万感沸动，无依无从。他后悔今夜不该来到这里，无端地又卷入了场纷争；他又庆幸今夜来到这里，无意中知晓了朝廷现时的实情；他抱怨文彦博不该拖自己下水，又感激文彦博对自己้殷切关照之情；他迷恋着独乐园的宁静，又按耐不住个ฐ臣子对皇帝不移不减的忠贞。他弯腰从水面捧起千层莲花酒囗站起，拱酒敬月敬星，敬远方阵亡的将士。他举ะ囗饮而尽，和着乐班奏起的铮铮曲音，用苍凉的嗓音唱出了于胸的心声：嵩峰远叠千重雪，伊浦低临片天。
他挑篮抬筐，从僧寺学舍官行的公厕里挖取粪肥，精心地撒入自己新垦的土壤，吟着“岁旱土不膏”的时令农经，离弃着士大夫酸腐的高贵。
泥土中的石块瓦砾，使他虎口发麻；盘根错节的荆棘，使他心焦如焚；骄阳似火，暑地冒烟，使他汗流如雨；腰疼腿疼臂膀疼骨架疼，使他接受着“脱骨换胎”的身心再造。在“我凛何时高”的向往中，他摆脱着心灵上的羁绊，寻觅着生活中另二样乐趣。
京都瓦肆歌伎们以救济义演为ฦ名营救苏轼的活动又掀起了新的高嘲，特别是宫廷“教坊使”丁仙现和京都著名杖子头李奴哥董姐哥陈伴奴凤眼奴的参与演出，使全城黎庶都在唱着苏轼的诗词。歌声是高大的宫墙挡不住的。听到这越来越多的歌声，赵顼感到刺๐耳厌恶，但又不能堵人人的嘴巴。皇城司虽然已作了相应的防范准备，但今天勾当皇城司公事在上呈的“奏表”中却有“民心在苏轼边”“举措当慎之又慎”的谏言。看来皇城司的官员也染有这些歌声的影响了。民心真的在苏轼边吗？
赵顼坐在御案前，望着御案上堆积的各样“奏表”发呆。两年来，朝廷“强化皇权”的声势，使得皇后也依据朝制不再敢随意进入御堂陪伴他了，红莲宫烛烛光之下，只有他孤独无依的身影。
月色茫茫，王安石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大内皇宫。他回想自己第二次任相以来年间的所作所为，觉得无愧于皇上，无愧于朝廷，也无愧于同僚。即使在吕惠卿反目相噬的陷害污蔑中ณ，仍以委屈相让，不予反击，以图有利于“变法”的推行。可皇上今夜不仅是对自己失职不明的谴责，而且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了。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在痛苦的思索ิ中行走着，走了多长时间？他不知道。何时走进家门的？他不知道。
皇帝赵顼大笑，声韵干涩，边笑边冷眼盯着王安石：“朕相信先生不会欺君蔽上，更不相信先生会以如此手法玩朕于掌中ณ。但先生官居东府，有责任查清此事以告朕！”说罢，拂袖而走入内室。
灶火热炕温暖着简陋的膳房。盏油灯照亮了白木餐桌，餐桌上摆放着来到密州的第顿饭食——玉米面饼子糊糊粥大葱大酱卷煎饼。
“随遇而安啊！”苏轼默默地思索着：“人世间能满足人切欲望的事原本就不存在，何况在这密州ะ；而能满足个ฐ人时所需的事物，却是随处可得的，特别ี是在这密州。这里寂寞，却没有朝廷的苟苟营营；这里僻远，却没有朝廷里的尔虞我诈；这里民风淳朴，没有京都的奢华糜费；这里三年旱蝗，黎庶处于苦难之ใ中，正需要自己为ฦ黎庶做些实事！再说，熊掌鱼翅可以饱人，瓜果菜蔬不也可以饱人吗？”
“苏公鉴谅，佛印大师自润州金山寺飘飘仙临，海ร会寺惠勒大师祥符寺清顺大师梵天寺义诠大师皆云集于此。苏公知道，义แ诠大师圣洁严肃，恪守清规甚苛，向与女施主ว隔绝来往。故参寥大师特命贫僧传言：若今日苏子瞻携妓进入山门，当令女施主ว冷泉沐浴三遭，且需苏子瞻为女施主沐发浴ภ体，擦背濯足，方可放行。”仲殊说完，黠然笑，双手关上了山门，不见人影了。
苏轼茫然。
儿子王雱两ä天来已不再愤懑焦躁，这个ฐ年轻人似乎变得沉默寡言，去掉些焦躁和轻狂终究是可喜的。儿子已决定以“病”告假，扔掉那“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的衔头，陪着自己退居林泉。这样也好，多用点时间读书，也许是个ฐ好机缘，官位终究不能给人以智慧。儿子已有两天没有回家，埋头在书局里，清理着需要带走的书卷资料，为日后的治学研究做准备，现在大概ฐ正在翻拣收集三经新义的草稿残页只字片纸吧？
人生在世，当理想和希望泯灭之后，心便会静若死水。王安石闭目坐在书房里，切思索似乎都离开了朝廷，进入了个宁静淡泊的境界，留下的只有坦然地等待着皇上对辞职奏表的恩准，对三经新义书稿的谕示ิ和对这个ฐ即将离散的家室的依恋。
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
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
是啊，皇帝ຓ赵顼ึ在这场天灾面前，在连续多日的应变无策，废寝忘食的折腾下，特别ี是在两ä天来闭门沉思中ณ，完全感受到“上天示警”的威逼了：十月不雨，哀鸿遍野，市易榷兼，商贾怨道，朕失民心；华山崩塌，中枢不协，重臣箝口，谏台无声，朕失吏心；流民入京，朝野震动，谤起街巷，文人助澜，朕失士心啊！三年前苏轼在奏表中曾说：“存亡之所寄者，民吏士军而已。”今朕四失其三，能视而不见形势之险恶吗？
赵顼却言不发，眼睛直视前方，却不知看的是什么。老于官场的陈升之，嘴角微浮笑意，似乎已๐经摸着了皇上的心思。城府深沉的吴充，绷着面孔，不露声色，眉宇间浮起层忧郁。性情沉稳的冯京，举ะ目望着皇帝，目光中含着同情和歉疚，似乎在为皇帝的焦虑而担忧。王安石先是凝眸注视皇帝的神色，继而微微叹息。君愁臣忧啊！
“宗室王公为ฦ何闹事？”
贯木讷的曾布更加结结巴巴：“臣臣今日卯时方知此事，听说，听说缘于宗室王公发威闹事”
司马光的这些奏表，表面看来，仍是他那ว“固执”的强兵安民三策的继续，是消极的没有作为的令人泄气的，但确实是现实的务实的从实情出发的。他毕竟是个“脚๐踏实地人”，不想用豪言壮语欺骗自己，欺骗皇上，更不敢欺骗永兴军的将校兵士。他仍然唱着低沉而令人厌烦的老调。
他驰奏札进京：奏乞不将米折青苗钱状，以图解决民间眼前粮米不继之ใ急需。
文同苦苦笑：“前些天接到审官院下达的诏令，我已๐徙居湖州ะ了。”
王诜不解：“这？”
群臣不知底细，惊骇于王安石先知之ใ才，有人竟然喊出：“执政知人知事如此，真奇人啊！”
吕公著瞠目结舌，全然懵了。
突然，支悲怨的洞箫声随着室外的清冽寒风飘飘而入，若泣若诉，落在众人心头。箫声如同给满堂的欢乐兜头浇了盆冰水，真是乐极生悲啊！
乐声骤停，歌伎们站起，笑容含娇，向王安石弯腰邀赏。
王雱近来的心情也不太好。九个月的“变法”，使父亲周围的人都晋了官职，吕惠卿已成为崇政殿说书，曾布进了翰林院，二叔安国晋为秘阁校理，三叔安礼ึ晋为同修起居注，连谢景温也进了御史台。自己呢？父亲为了避“过分”之嫌，自己仍然是个闲散无权的旌德尉。看来，要依靠父亲的力量登上权力高层是没有希望了。王雱是个ฐ极有心计的聪明人，决意以自己的才智创造自己的前程。他要鸣惊人，鸣而惊动天子！他心底谋划已熟，日夜劳神竭思地修改完善自己的著作，准备自费付印，然后在京都的书场公开销售。他确信：自己的这几篇文章，以年轻人而敢于问鼎古籍经典的大胆，定能够震动京都那些死啃书本的学子。独出心裁的立论，定能够震动那ว些墨守陈规的朝廷百官。新颖别致而不同凡响的出书销售方式，定能够震动深居大内而又急需人才的皇上。现在是“变法”时期，新奇就是胆识，就是力量，就会招人注目，有人赞扬。新奇就是扬名立业的吉祥物，就是当代强者的护身符。两ä个月来，他直默默地在书房耕耘着。
王雱毫无倦意，神情有些愤怒地说：“阿爸，我在连夜整理〈道德经〉注老子训传和佛书义解的手稿，可二叔的洞箫声扰人心烦。”
御路断行，禁军林立，刀枪剑戟在朝阳中闪闪烁烁。大宋第六代君主皇帝ຓ赵顼即将驾临。
九月九日清晨，这个ฐ辉煌的日子终于来到了。万千菊花海啸般突然淹没了汴梁京都。
苏辙沉默地坐在苏轼对面的张木椅上，睁大双焦虑的眼睛，似乎也在帮助兄长回忆反思。
苏轼毫无准备，呆坐在卧室外间的张藤椅上，急遽回想自己三个月来的言行有无犯忌招祸之处。他向胸无城府，又无每天作日记的习惯，半个时辰的苦思冥想，仍然茫无头绪。
这时，章惇急匆匆地直奔书房，人未到而声先至：“介甫公，苏子瞻回话了”
王雱看着那十二个横斜竖歪的字，思索着。
臣之ใ所称，流俗之所不讲，而今之ใ议者以谓迂阔而熟烂者也，惟陛下留神而察之！
他大声疾呼。
“燕尔婵娟”为王安石昏迷成梦的苦苦追求所感动，她不忍心这位六十二岁的老人如此痴心执著地折磨着自己，便佯作欢愉地说：“先生于梦境之中，仍不暇歇息地精研远古留แ下的无字天书，当朝当代，能有几人。梦中所得桂枝香，豪雄慷慨，是先生颗忧国忧世之心啊，婵娟为先生低吟入曲清遣心神吧！”
王安石微笑着点头。
“燕尔婵娟”入曲吟唱。
夜风呼啸，呜咽激越，似在伴奏着
篇八黄州
苏轼在豪放旷达笑对人生中，捧着颗滴血滴泪的拳拳忧心，壮情浩歌赤壁矶
“永乐兵败”的消息传到荒僻的黄州，已经是元丰五年岁尾了，而且被严å密封锁在黄州ะ太守徐君猷的府行里。因为ฦ这年旱情严重，收成大减，时近年节，饥民结伙为“盗”之事已在几处发生，太守徐君猷害怕“盗”风缘此消息而猖獗，不得不严禁传播，更不敢告知“口无遮拦”的苏轼。
冬季天气有些反常，无雨无雪，寒冷来得缓慢，莽莽林木至今仍然托着深秋的红枫黄叶，苍凉的秋色仍然覆盖着黄州城，覆盖着黄州城外的定惠院安国寺临皋亭，覆盖着黄州城的东坡园圃，覆盖着东坡园圃里的松柏柳桃桑枣花蔬和新า筑的屋舍亭台牛棚鸡舍。黄州城四周的山山水水，更显得苍凉而寂寥。
十二月十八日黄昏，夕阳的金辉斜ฒ映着东坡园圃片畦๔苗叶初绿的麦田和群踩田啃青的牛羊。“东坡雪堂”的主人苏轼，葛衣芒履，乱发垂肩，长须漫胸，神情颓然地坐在张几案前，凝视着“雪堂”四壁自己亲手绘画的雪景，抚弄古琴，唱着支苍凉的雪堂歌：雪堂之前兮，春草齐。
雪堂之左ุ右兮，斜径微。
雪堂之上兮，有硕人之颀颀。
考槃于此兮，芒鞋而葛衣。
挹清泉兮，抱瓮而忘机。
负顷筐兮，行歌而采蔽。
吾不知五十九年之非而今日之是。
又不知五十九年之是而今日之ใ非。
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
吾不知雪之ใ为可观赏，吾不知世之ใ为可依违。
琴音歌声相融。
“雪堂”的女主人王闰之推门而入。她着蓝布衣裤ไ，方แ形印花蓝巾覆发，已是黄州ะ村妇的妆束，轻步走近几案，把杯热茶放在丈夫面前：“子瞻，你还是没有逃出‘世之机’吗？”
苏轼停琴默然。
王闰之坐在丈夫身旁้，为其解忧：“田里种的冬麦，绿汪汪层，长势喜人。邻居潘分阝老说，若有场大雪覆盖，明年准是个ฐ丰收年”
苏轼从怀中取出封书信：“午后去太守徐君猷处，得子厚章惇托人捎来书信封，心烦意乱ກ啊。”
王闰之见是章惇的来信，急忙接过，打开笺纸看着，不无感激地说：“子厚毕竟是朋友，在‘乌台诗案’中帮了我们的大忙，你去年代滕甫上呈的那份‘论西夏’的奏表也为子厚添了麻烦。他现时还在关心着你。你听，‘子瞻若能思过自新，则重返京都有望，万勿错过机缘，则为幸甚’唉，子厚说的这个‘机缘’是什么เ啊？”
苏轼摇头，喟然自语：“子厚所谓的‘机缘’，也许就是我没完没了地‘思过自新’吧！两个月前，我已第三次把‘思过自新’的表文上呈朝廷：”追思所犯，真无义理，与病狂之人蹈河入海ร者无异。方其病作，不自觉知，亦穷命所迫，似有物使，乃至狂定之ใ日，但有惭耳。‘我已自贬自新如此，还嫌不够吗？“
王闰之急忙宽慰丈夫：“子厚也是番好心，他现时是门下侍郎，副宰相啊，话也只能ม这样说。别想朝廷里那些乱事了，还是多想想我们眼前的这些好人。我常想，咱们家人来到黄州，如果没有太守徐君猷的关照，真不知在哪里安身；如果没有正卿梦得的四处张罗，真不知怎样活下去；如果没有郭生古生潘生的帮助，凭我们家老小，是建造不成这个窝的。再就是如果没有潘分阝老家人的操劳指点，咱们就是哭，也哭不出仓里的几石粮米来；如果没有左邻右舍那些大娘大嫂的帮助，真不敢想咱家人现时会是什么样子”
苏轼频频点头：“黄州，水暖土热的黄州啊”
王闰之拂去忧愁：“子瞻，你想想明天是什么日子？”
苏轼愣而思，茫然摇头。
王闰之ใ嗔笑：“真是‘任性逍遥’而不知其岁月之移。明天是十二月十九日，是你的四十八岁生日。”
苏轼恍悟叹息：“岁月老人，我也该‘知天命’了。”
王闰之微微笑，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和霞商议，明天何妨‘任性逍遥随缘放旷’，热闹番。全家诗酒欢歌，为家之主祝寿，驱驱这几年的晦气，招招来年的好运气。霞已在厨房里杀鸡剖鱼了”
苏轼大喜，双手抚着妻子面颊๐，凝目打量着说：“既ຂ不避世，也不避人，季璋，连你也乐观旷达澄怀观道自由自在地做人了。明天在赤壁矶上置酒设宴，踞高峰，俯鹊巢，欢舞高歌，庆祝苏轼新生。请太守徐君猷来，请潘分阝老家来，请梦得郭生古生潘生来，请有恩于我们的左邻右舍来。我要向他们敬酒致谢。”
王闰之ใ高兴地附和着：“明天叫迈儿去，岐亭，请季常陈慥也来块儿热闹吧！”
苏轼点头：“这缺酒少肴之宴，可全靠你精心操劳了。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我要提前探索ิ‘天命’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