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长桌，左右各廿张木椅；桌上飞禽入盘、走兽落碗，山珍不惜、海味不吝，杯盘狼藉、觥筹交错，好一派热火朝天的酣宴光景。长桌顶头，约莫半箭之地，方是高台，其上正置一张虎皮太师椅。椅上所坐，乃是一烂脸汉子：乌发一拢，绑个朝天辫；右眼似是有伤，以一赭色麂子皮眼罩遮了，左眼上吊，颇不协调；锅灰面色，络腮胡须；左颊๐正中生一肿疮，脓ใ头颇多，少许已见发溃。身形虽不甚魁梧，然则那ว个面相，一瞧便令人皮燥骨轻、坐立难安。
此一刻，已入寅时。而那八音山匪窝，却仍是烛火通明。
五鹿老听得这话，心下不快，鼻内立时一嗤，言辞见怒，“容公子好大面子！宋楼好大威势！”
容欢闻言，亦将眉头一皱，折扇缓开，连声喟道：“如此，恐只能候着祖母回函，望宋楼有些个堪用的消เ息。”
弟子见状，唯唯不敢多言，讪讪告退，便欲离堂，初一扭身，却闻鱼悟沉声，一字一顿询道：“你可晓得，本座此为深意？”
“承依前诺，将其家人好生抚恤。再将三经宗主突遭雕青蒙面客偷袭一事，仔细着给我传扬出去。”话音方落，鱼悟神色如冻，两目一阖，十指捧珠，口唇开阖间，洪音称念，“拨无因果，往诸恶趣，善根断灭，乃为邪见。”一言方落，鱼悟杜口吞声，念珠颗颗掐弄，又再径自默诵起四甘露咒来。
言及于此，胥垂垂同胥留留对视一面，这便再将宣家兄弟之事，各叙情节，娓娓๙重道一遍，以求查见关节。
胥垂垂闻听此言，倒似未辨出五鹿浑深意，剑眉一抬，两掌一攒，哀怨应道：“同父亲对阵那二人，早前我便见过。初来山庄，父亲便好食好喝招待，未尝有半分怠慢了去。惜得这世道，便是‘我敬你一尺，你反迫我一丈’。若是那日庄上决斗，父亲拿出些威势压他，轻则卸了那二人手脚，重则取了那二人性命，也不会……也不会予了恶人机会，反将父亲性命夺了去！”
重光吞口浓唾，深恐苦责，抬掌往两腿膝眼上揉搓不住，未敢抬眉，不过低声喏喏，“法王于宝象所布眼线，传了前夜蒙面刀客袭寺害命之讯，且其更道，几番๘试探下，怕那行凶之辈，正是大欢喜宫之人。此讯传出两日，细作再无消息……”
法王闻声，迅指一式掌拍蝴蝶，浅扫一侧池水。不过眨眉，只闻得当当数声，诸人回神再瞧，已๐见重光膝跪在地，身前一寸，密布十数坑洞，宽仅半寸，深逾半尺。这般力道，水滴若利矢，若是尽数招呼在重光身上，怕是三刀六洞也不嫌多。
五鹿浑见胞弟同闻人战往来眉语、鼓腮溜眼不止，一时有些个哭笑不得。抬掌一按两颞，攒眉顾盼，待得片刻，又再阖目，低声嗤呼，“且取首句一字，二句二字，以此类推，重再念来。”
“怕是胥姑娘受人所托，传此信于闻人姑娘方是。”五鹿浑一言方แ落，再瞧五鹿老，见其已是立时作色，目珠一瞪，上前一把将那手书夺了，细扫两眼，立时撇嘴嗤道：“难怪字迹凌乱ກ，文法不合。那宋又谷，不学无术，卖甚酸腐？”
不苦见不空再不睬他，放脚直往殿中ณ，也只得咄咄不已，闷头碎步跟上，口内喃喃自道：“那日情状，几是地裂天崩；若同括解不得，我反倒不生疑惑……”一言未落，不苦目眦一开，正见同括徐徐自蒲团上起立回身，面上浅淡神态，便如清风密雪，直透心脾ຆ，只消一瞥便教人浑然忘了身外炎热；加之ใ那ว般颜色，烟姿玉骨，实在是条风流罪过，怕是莺见当嫌花老，燕见便怪春悭。
“许是因着那日同括解了师父困急……”不空一顿，起手再道：“那些不当提的事儿，我也不欲多说。你我便依师父心意，好生照料é便是，何必想得恁多？”
宋又谷闻声，面上青白不定，折扇一开，疾疾扇个两ä回，冷声诘道：“胥小姐难道忘了，咸朋山庄同宋楼早结姻亲？”
“宋公子，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即便我说，钦๔山一行，全因留留แ芳心暗许，自愿赴汤蹈火，拼力解救，那又如何？”胥留留探掌将茶盏就唇一吁，后则将舌尖一磨口齿，柔声再道：“男未娶女未嫁，两情相悦，怎不使得？”
两男对立，打恭施ๅ揖。
钦山最近一处市集，酒楼雅间。
而此一时，隔墙一屋。
伍金台后牙紧咬，不自觉连吞了几口唾沫。怔楞一时，却似猛地回了神，脚底一弹，飞身便扑在桌前，一吹火折子，颤着两手将灯点了。籍着亮光，伍金台心下稍定，环顾四隅，待笃定房内一切无恙，这便将那火折子忙撺出丈远，身子捷转，两步蹿回榻上。纵其心焦，手上倒也不敢大意，哆哆嗦嗦小心将枕边那页ษ佛经取了，只消打眼粗瞧，其便立时稳下心神，再将那佛经捧在膺前，两ä目空空，平视前方แ，口内嘀嘀咕咕，念叨不住。
“这……其倒未言明。”宋又谷抬手蹭了蹭鼻尖，定定瞧着伍金台，目华着实清透明澈。“在下虽得宗主庇护，然则，之前也总有些身不由己้、腥风血雨的时日。为求减些杀孽，在下可是吃斋多时，笃信虔诚的紧。本想着寻一寻那古经，开开眼目，求个顿悟，未料得……”
伍金台一揩眼角清泪，又反掌将额面胡乱擦摸两回，待将其上所沾尘粒混同些薄血扫拭干净，目珠一转，方才应道：“宋兄，那小沙弥可有提及，当年方丈曾赠了古卷一页于有缘之人？”
“宋公子，此行你既ຂ这般不甘不愿，何不现在便回去葡山，待我同闻人姑娘将钦山一事了结，再去寻你？”稍顿ู，胥留留目睑一耷，抬声接道：“只要你不嫌弃凤池师太，我想嫂嫂定不会嫌弃于你。”
胥留留一听，长纳口气，抬声一喝，马匹立止。
宋又谷掌内折扇不开，于五指间颠来倒去转个几回，唇角一抿，沉声附和，“即便异教当年不是莫名偃旗息鼓，归逃遁藏，怕也迟早得遭三国禁戢，脱不了覆灭的命去。”
闻人战一听柳松烟说话，目前不可遏制地，却是忆起那夜乱云阁惨状，五内之烟顿生，不由得两掌攒拳，怒眼环睁，厉声斥道：“那大欢喜宫，可气的紧！又奸又恶，理当万死！”话音虽落，其恨未销，叵奈自己身在葡山，又不知那异教所在，不然，非得撸起袖管，亲杀几名教徒方算解恨。
“只不过，我尚奇着，怎得那ว人似是识得五鹿老，竟还知晓他那诨名？”
闻人战一听，暗暗吞唾两回，思及甫一瞧见那囚人之时，自己心内的确咯噔一声，毫毛直耸。
“再有，牢记本王一句——‘舌长命就短’。事毕之时，依照你们的法子，也将我这说话仔仔细细传与那些锁匠！”
不待五鹿老应对，五鹿浑已是探掌一扯广袖，抬声喝道：“无论洞内得见何人，你等都莫要惊惶。那一人，早是忘了武功路数，只剩些个蛮力，伤不得你们。至于那铁索链子，刀枪不入，内力无用，非同一般，你等也莫空费时辰。”
“鹿兄，你说这江湖上，名姓之中ณ带个ฐ‘月’字，又同隋老爷子年岁相称的，也没有几个ฐ吧？”候了片刻，见五鹿浑仍是不应，宋又谷也不介怀，轻笑接道：“不然，那‘月’字或是乳名，许是隋老爷子的青梅竹马，又或是年少时求之不得且爱且恨的梦中怨侣……”
宋又谷乐呵呵地泡着温泉，不足半刻๑，渐感稍热，这便将两ä臂往池边一搭，后颈一仰，眼目微阖，喃喃笑道：“人生快事，除却金榜题名、他乡故知，怕是还得加上这雪山热池不可！”
“要去拜上一拜，寄托哀思。”
仲三苦一怔，指头一翘，“就在城外龙子窝。出城门往西，直走约莫一炷香可至。”稍顿，仲三苦俯身，轻将尚在梦中的丁梦璜扶起，抬眉定睛，“你等……”
阿苦轻哼一声，右腕轻颤，径自又舀了些酒，闷头酣饮。
宋又谷眉头微攒，折扇一打，身子一侧，单掌已然捏在舀子把上，利落干净。
“依我看，既然之前来薄山乃是为了助小战寻父，现已得了闻人前辈下落，自当先往销磨楼，将乱云之事同那处的几位前辈议上一议，请他们出出主意才是。”
胥留留柔柔一按身侧闻人战掌背，又徐徐递了盅茶水上前，一面冲宋又谷使个眼色，一面缓声接应，“现下可不是悲春伤秋的好时候。你我还得先定个去处，看看如何能寻出那异教踪迹，将其筹谋大白天下方是。”此言一落，胥留留แ扬了扬眉，定定瞧着五鹿浑，满膺希冀。
五鹿浑拱了拱手，濡唇轻道：“晚辈细瞧了那ว手札，勾连薄掌门之言，倒未自那信上瞧出破绽。然则，晚辈却始终不知鱼前辈何时将那手札书就，又是因何便断定我兄弟是那异教中人。”
路潜光扬了扬手，见五鹿浑似是有话，这便说道：“你这儿郎可有线索？”
“正是，正是。若行刺之人本就是薄山派弟子，自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天衣无缝！”薄禾之言方落，便有一音，洪亮如钟，自四面八方而来。初时虽惊得堂内五人皆是身耸，然那ว声音，却隐隐透着些慵懒惬意，立耳细辨，如沐春风。
姬沙却是心中ณ有数，指尖着力，几已๐将那长须捻断，正待启唇，已闻薄禾沉声接应道：“那大欢喜宫，本就是妖邪异端。乱ກ云阁上，你等也瞧见了，其尚可悄无声息将那ว山壁劈开，留书恫吓；此番潜入派内，欲行不轨，也算不得稀奇。”
“或真是时机恰巧ู，正同水寒一事牵连一处，才使得两事合一，纷繁错杂。”
宋又谷撇撇嘴，摇扇应道：“难不成闻人前辈未盗水寒，却是盗了大欢喜宫之ใ物，这方惹火烧身，还将那妖火，一路自鸡鸣岛引上这薄山不成？”
“便如之前宋兄所疑，我与胞弟，同余人皆是坐卧一处，吃喝一盘，怎得他们无恙，唯我与胞弟受了害去？且下毒那人，意不在取我二人性命，倒似专为着拖住我俩，于山崩之时令我等逃不出乱云阁去。”
“喔？”薄禾倒似好奇，挑眉直面，“此话怎解？”
“兄……兄长……可感异……异状？”
抬眉细观，来人，正是胞弟五鹿老。
这般思忖着，闻人战轻哼一声，摇了摇眉，哂笑变苦笑，柔柔轻道：“祝大哥，少待，我非得敬你三杯不可。”
闻人战唇角一勾，徐徐抱臂胸前，将那守山薄山弟子之言咂摸两回，心下暗道：怕是那几个弟子想着，若两位叔叔得知禾婶婶专请了布店师傅前来量体裁衣，必得开怀，少不了予些个好处，这才忙不迭将鹿哥哥往阁上送；其又推知禾婶婶乃是顾ุ着面子才专请了个哑巴师傅，自是不敢眉下添眉，直往禾婶婶那处探问；且有抬辇弟子陪着，也不忧鹿哥哥半途闯到别处去，即便有些个什么，也不会为禾婶婶怪罪。
“若是祝大哥实在上不得山去，便在山门那ว处候着。待我抵达，自当告知十三十四叔原委，请他们放你上山。”闻人战笑靥大开，娇声应道。
五鹿浑淡笑片刻，又朝闻人战拱了拱手，“然则，闻人姑娘提点之谊，在下仍需谢过。”
胥留留心事虽重，闻听此言，亦是止不住笑，啧啧两声，轻道：“那近侍竟是一出宫便寻到了拂云派云伯伯那处？……当真是……”一语未尽，咯咯娇笑不迭。
胥子思闻声巧笑，抬掌轻拍前额，得意道：“国主ว将此事托付一可靠近侍，那人倒也有些江湖门路，惜得其不知，我同那云骨换云老头，暗里早ຉ已化敌为ฦ友，私下里品茗拼酒，对弈切磋，已是推心置腹，无话不谈。”
“海ร之大，远超你我想象，海之深，亦非你我凡夫可以肉身丈量。偌大个地方，长些怪模怪样的物什，奇在何处？”五鹿老闻声，立时接应，“且那ว海下伸手难见，那珠子或是生在什么大鱼海蚌身上，借着光亮吸引小鱼小虾前去，以为食物罢了。”
“若非奇物，怎又有九色神光？”
如此一番琢磨，胥留留禁不住眶底一热，鼻头见红，抬掌徐徐掩面，辞间已是哽咽，“何愧…之有？楚公子……何愧之有？”
几人见状，皆见黯然，重又入座，不发一言喝些闷酒，吞声咽苦困坐愁城。
正于此时，听得不远处又是一阵嚣闹。五鹿浑未见其人，单闻其声，已然心知是山庄九位夫人赶到；聒噪声由远及近，直引得五鹿浑头壳一热，脑仁隐隐发麻。
果不其然，半盏茶功夫，九位夫人已是结伴入了湖心小筑。
楚锦面上含笑，尚不及依次向几人问安，已๐是被其团团围在当中；夫人们又是拉扯楚锦广袖，又是摩挲楚锦面颊，有的巧笑，有的哭闹，自顾自絮絮叨叨，便似数百鸣蝉调门高亮，又像千万臭蝇嗡嗡不止。
一霎之ใ间，饶是五鹿浑那般好涵养，已是屏不住紧ู蹙眉关，心下暗暗叹道：这长舌狱，怕是远比那ว拔舌狱还要难捱得多。念及于此，五鹿浑下颌๒微抬，偷眼瞥了瞥立身在前的楚锦，摇眉轻喟，面上满是叹惋。
大夫人低眉一瞧楚锦面前餐碟，见其上不过两ä根青菜，又无鸡鱼残骨，这便轻将楚锦单掌往自个儿手内一攥，柔声佯斥ม道：“锦儿，怎得这几日只食菜心，可是灶上饮食不甚合意？你乃家中脊骨，岂可如此薄待自己身子？”
楚锦唇边笑意转浓，稍一颔首，立时接应，“惹大娘亲忧心，锦儿之ใ过。只因前些时候进了太多荤腥，湿热不攘，浊气郁蒸，痰多犯咳，甚不爽利。这便多食些清淡之物，散散火气。”
大夫人闻声，点头附和，抬掌往楚锦手背轻拍两回，缓声应道：“为娘稍后便吩咐灶上，给锦儿煮ุ些个泻火祛痰的凉茶。”
楚锦面上颇显乖巧，待得片刻，顾睐四下，待将九位夫人形容细细打量个ฐ遍，这方แ一抚胸口，悠悠叹道：“昨夜锦儿晚归，未听得仆役呈报，待得今晨，方แ听闻昨日宝继庵之事。锦儿本想早ຉ早往诸位娘亲处请安，岂料一早有人寻来山庄，乱了锦儿安排；偏巧昨夜又早早应承了这几位江湖朋友，定了午时设宴为其接风，故而探望母亲之事，只得一拖再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