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名？”李四友身子朝后一靠，面颊微扬，“长子不肖，夺位逼宫，小老儿幸得江湖旧友相助，九死一生，存得残命，暂忘前尘，苟延至今。当年，可是纸灰飞蝴蝶，血泪染杜鹃；现下，逝者已矣，小老儿再不求那不肖子孙追悔前愆，抱憾终身，只愿其能矜育苍生，存抚天下，好教这钜燕境内草莱安居，黎元乐业，便也不枉了小老儿一片苦心，更不算白白汩没了他那十名手足女弟的大好性命！”
“江湖朝堂，在下皆是知之ใ无多。只不过，尊驾所为，当真不惧毛遂堕井，毁却现国主一身清名？”五鹿浑浅吞下唇，两目开张，小心试探道。
秦樱闻听，倒也解意，鼻内一哼，探手却又取了《圆觉经》出来，翻至最末，两目却阖，再用指尖指点着，一字一顿诵出声来，“世尊，我亦守护是持经人，朝夕侍卫，令不屈退。若有鬼神侵其境界ศ，我当令其碎如微尘。”
五鹿浑见状，心下不由有些个发寒，吞口清唾，低眉轻声咳了一咳。
此言一落，况行恭于一旁早ຉ见不耐，两臂一抱，薄怒恼道：“此一事，计较起来，倒是老朽之过……头壳一热，蒙头瞎眼作了个吞饵游鱼，坏却平生；老夫人慎之又慎，严å之又严，提防得深些，还多谋画了一计试探……”
五鹿浑见状，倒也不恼，唇角微抬，缓声自道：“奶奶无需懊丧先前差池。常有疑ທ邻盗斧之辈，时积日累็之下，愈无实证，反就愈思愈真、愈辨愈像；加之奶奶行事，向来致密无失，推己及人，闻人姑娘一句冒失说话，自然成了奶奶眼中可识可捉之破绽。至于后续筹谋，你我皆是临渴掘井，有几处想不周全，也是常情。”
此声一落，况行恭两掌即攒，喘口大气，顿觉心摧肠牵，无华双目登时便要涌ไ出泪来。
“虚无世态，潦草生涯；天瓢屋漏，迟船逆发。老吾江湖，蹈吾空花；鬓生寒霜，再归何家？”
而此一时，几是七月酷暑时节。
思及此处，五鹿浑略微摇眉，两目一阖，再不多言，唯不过缩颈塌肩，将自己身子完完全全裹进两条锦被里。
“彰明昭著，不瞒天地；尽人皆妾，私会花前……”
“说甚的举动端庄？言何的持身谨慎？”一语方落，杀人者已๐是跪立容欢身前，两掌带血，轻往容欢面上摩挲数下，后则将那白刃就唇，探舌将血珠舔了又舔，正对容欢，且笑且泪。
“广达？……回返广达！我得往钜ไ燕皇宫走上一遭！”
五鹿老耳郭一抖，口唇翕张之际，却是未睬五鹿浑，反是絮絮叨叨自顾自嘀咕道：“娘亲尚在人间，娘亲尚在人间！那眼目前，栾栾当往何处寻她？”
古芊芊轻笑两回，挺身仰脖，阖目抱臂，悠悠接道：“老子原本有疑，怎得那昧良心的老乌龟非要舍了王府繁华，撇了老幼孤寡，狠心将府内几房美娇娘尽数送了庵堂，又再自行入了释家，抛了诸般荣华。”古芊芊稍顿，两腮一嘬，啧啧笑道：“老子尚且记得，家父临别之时，未见半分依依——一不跪疾疢弥年之ใ老父，二不怜无所依傍之孤女，反是陶然自适，徐往南方，三拜九叩，虔心遥礼ึ，一路抄化着，作了个ฐ浮游西东的行脚僧侣。”
此言方落，容欢同五鹿浑不由得暗暗换个眼风，后则一抿口唇，自顾自喃喃低道：“王爷出家之事，倒是未尝于宋楼内听得一二消息。”
楚锦闻声，这方将两目缓开，脖颈一歪，登时改了原本声调，瓮声瓮气，垂头叹道：“老子原想着，且跟宋楼公子于恩德堂内斗上八百回合。即便算不上云中ณ龙缠上雾中龙，总得是上山虎逢着下山虎。孰可料得，这没子的绣花枕头，忒不中ณ用！”
五鹿浑抱臂膺前，自顾自于隅角候着，待耳轮中听着容欢忽高忽低、且实且虚的哭叫声，这方屏不住将唇一抿，咳了又咳，再往胥留留处轻巧递个眼风，单掌浅抬，挑眉搔首，盈盈笑道：“楚兄，何需如此？”
楚锦哼笑一声，自将五鹿浑说话作了阶梯，顺水推舟，嗔意渐退，面上换副不喜不怒神色，徐徐冲胥留留颔首示ิ意。
“只是，山匪此来传信时机，粗瞧之ใ下，着实蹊跷。”五鹿浑眉头一挑，凝神顾睐，“我等同楚公子方才定计，不过数个时辰，那群匪贼便大张旗鼓百口宣扬，一副生恐天下不乱ກ之态。经此一事，苏城上下，怕已无人不知楚公子同八大王的这档子买卖。如此巧合，怎不令人心生疑窦、讶异非常？故而，实也怨不得胥姑娘有那番揣测。”
堂内五鹿浑等人讨了这般无趣，心下岂不气闷；容欢同五鹿老尤是不忿，对视一面，口唇一开，已然欲要鼓舌厮闹。
一席话毕，楚锦唇角再抬，睥睨两回，双手一拱，顾ุ也不顾堂内五人面上颜色，端首耸身，放脚便往外去。
方才口出秽言那人，自是知晓八大王脾性，任其好一顿ู詈词劈头盖脸浇下来，却是抿唇敛睑，再不敢多言一字。
“那尼姑庙有甚好？老子这八音山可是短了你吃食？一个ฐ个穷断了脊梁筋的，还惦念上庵堂里的几吊油钱了……”八大王单目再开，口内出粗不住，“老子问一句，你这忘八羔子是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是小娘养的还是狗娘养的？”
自容欢认下宋楼公子之ใ名，五鹿浑便早料定，少加时日，闻人战必得寻思起销磨楼ä那档子事儿来；其本计算着旁敲侧击，推波引澜，也好敲打敲打容欢，借机探探销磨楼底细。孰料得，此时此刻๑，五鹿浑心下烦扰，晕头转向，实在没了那份心思；愤懑แ难当之际，这便将眼一阖，潦草敷衍道：“闻人姑娘，即便容兄并非李前辈徒儿，然宋楼同销磨楼ä，终归关系匪浅。我等出生入死的交情，容兄定不会于令尊去向上有所瞒掩。”
容欢闻声，面上登时一紧，不经意再将那折扇于指间翻来倒去，转个ฐ三五回，心知此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耷头垂翼，闷在当场，讪讪不敢言语。
不待五鹿老言罢，五鹿浑已๐是见怒，袖管迎风，刷的一声，抬手甩了数根烟萝针出去。
五鹿老似是早知五鹿浑有此应答，鼻息一重，不管不顾ุ，扬眉脱口便道：“日前，我早听山庄仆从私下提及，说是有一夜过子时，你同胥家小姐祠堂私会……”五鹿老一顿，口唇一撅，有板有眼调笑道：“兄长，真是外人，可断ษ断不会择了那个时辰、那个地方แ，去做那一档子事儿呐……”
五鹿浑闻得几人言来语往，初时按捺，然则，候了一刻，终是不耐，濡濡口唇，沉声计较道：“此时此地，在下之言，私窃以为不妥。然则ท，时至今日，迷雾重重。在下膺内，怀心忡忡。有些个说话，实是不吐不快。”
“还不是因着胥庄主早同那宣家兄弟订了生死文书？”宋又谷折扇一开，阴阳怪气，“你这滑头，混迹江湖时日非短，难不成便不知江湖行走，自矫绳墨；进退周旋，咸有规矩？你所说的天经地义，抵不过武林的行规道矩。如若违背，岂非害了胥庄主一世英名？”话音方落，宋又谷定睛瞧了瞧胥留留，见其妆乱泪残，两目通红，这便小心攒了眉眼，暗里更添了怜惜之意。
法王一顿，啧啧两回，蔑笑接道：“早先便是杀人不睫，现下仍是屠刀未老。执迷若斯，尚求着立地成佛，前债勾销？哪家的佛祖这般糊涂？何处的沙门这般好客？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若不入地狱，谁都轮不到入地狱！”
色阴魔罗方แ才言罢，威怒法王已是哼笑出声，沉吟片刻๑，启唇道来，“吃斋念佛，万呼弥陀，伪绘个得道高僧之表，却也改不了穷凶大恶本性。伤人害命那档子事，廿岁前其便做得得心应手，廿岁既过，其更当使得出神入化方是！怕其一面行恶，一面还得说些个ฐ普度众生、助登极乐之ใ言，佐上些‘只生不灭，万年圣贤犹存；只灭不生，一去阴阳顿息’的劳什子教化功课，将其夺命之举，粉饰成个ฐ不令化机停窒、自渡渡人之所为……”
五鹿老初时见窘，后则忐忑，然舌尖得了那物，柔舌试探卷覆，再将之ใ于口内囫囵翻滚两回，齿牙一阖，甘汁满溢。
话音方落，闻人战葱指一竖，陡地往五鹿老口内塞了一物。
所余僧侣，除却同括，见此情状，无不是唇寒齿颤，股栗心惊；颤悠悠结舌无语，慌张张寸步难移。
清风矢戒，屏翳收尘。
第二日，入丑时。
话音方落，扭身便走。边行，边探手又自怀内摸出一包风瘪菜裹嫩鸡肝，将右掌往裙ำ摆细搓两回，这便一块块小心捡拾着，既甘肉食之美，又乐糟菜之香，食指大动，闷头吃将起来。
柳松烟闻言，也不着恼，徐徐轻将那酒盏搁置一旁，拱手请道：“师弟说得在理。为兄便省了那些个有的没的，单刀直入便是。”此言一落，柳松烟目睑一紧，挑眉一字一顿ู道：“师弟可欲重返钦山？”
布留云一盅盅自饮不停，眉眼俱冷；酒劲上翻，浑身毛孔反是呼呼朝外冒着寒气。待得半刻，布留云肩头一颤，抿了抿唇，将酒盏往桌上一磕，沉声冷道：“大师兄，事已๐至此，你我之间，何需假模假式，多费工夫在这般无甚意思的客套话上？”
伍金台干嚎一声，颤手将那佛经纳入衣内，后则膝跪榻上，投地呼喝道：“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南无弘愿地藏王菩萨，南无护法诸天菩萨……”
这一放不打紧，正瞥见榻前半丈，鬼面阴森；其身高大，着皂衣，平上帻，一掌空抬，虚托其首。这般模样，分明应了范一点遭害后那身首异处的死相。
伍金台一顿，定睛细瞧宋又谷，缓声再道：“若是钦山派除他之外一众师兄弟皆有份儿谋害师父，那ว倒好了。也省的他点灯熬蜡，为了争抢掌门之ใ位愁白了头！”
“未曾想，那往金卫暗桩详呈此案的师兄，竟连在下同金台寺渊源亦讲得有板有眼、分毫不落。莫不是除了大师兄、二师兄，连我这小师弟也成了串通异教加害师父的疑犯之ใ一？”伍金台冷笑一声，抱臂缓道：“钦山掌门头衔，于我不过倘来之ใ物。未曾想，竟有人明里哀恳撺掇，暗里落石喷唾……”
宋又谷连连颔首，一边随那沙弥在前引路，一边侧目扫一眼胥留留แ同闻人战，又再轻道：“家中长辈，亦是善信。在下自小耳濡目染，也将那佛典经卷瞧了个ฐ遍。常有佛偈，不甚心通，也不知今日可否有幸，同贵刹方丈论一论佛，只盼个醍醐灌顶，顿悟眼前。”
小沙弥一听，起手以应，怡声下气，“阿弥陀佛。善男子善女人，便往宝殿移步。”
闻人战闻声，心内感佩，已然起身，拱手便冲柳松烟施个ฐ大礼，朗声道：“战儿代十三十四叔谢过。”
“便在月前，恩师听闻薄山噩耗，时时埋怨自己一身武艺未逢用时，行不得惩奸除恶义事，心下既忧且忿，心火难销，便告我等弟子，其当闭关一月，静思自省。”
柳难胜盈盈近前，待行至五鹿浑身侧，倏瞬屈膝，五体跪地，竟朝五鹿浑行了大礼。
“鹿大哥言下之意，可是说……”胥留แ留一言未尽，心下惊惶，更显得色如死灰，神采涣散。其目睑陡地再紧，抬眉定睛，已然瞧见柳难胜同几个葡山弟子前后自内堂出来。细细打量，几个女子无不是将两掌互攥，紧紧横在膺前；面上亦惊亦喜，满是难以置信。
“说来也巧，廿多年前那首一回三经宗掌门大会上，葡山派亦受邀参加。也正是那时，凤池师太于人前再露一手四绝掌，掌力已可摧金断铁，破墙碎石，威แ力着实叹为观止。然则，之后不久，其便失了行踪；那一手四绝掌虽作为葡山至宝流传至今，却再无一任掌门能将之发扬光大。偶有一两回巧合般使了出来，反把那出招的掌门人自己้惊得不行。想是因为葡山弟子皆是女流之ใ辈，百年难得凤池师太那般筋骨，白白糟蹋了绝世之功，可叹可叹。”
五鹿兄弟一听，俱是攒了眉眼，不经意往宋又谷身前一靠，立耳细听。
五鹿浑见几要失了那白猴下落，笑意立收，也顾不得宋又谷，一提袍尾，施展个脚๐底功夫，眨眉便追了出去。宋又谷一看这般，碎步回返池边，一掌在上，一掌靠下，将胸膺同股间掩了，借个ฐ巧劲儿，两足往靴履里一伸，再将一旁折扇捡了，想着这雪山上除了五鹿浑也无旁人，这便少了顾ุ忌，随在最后，一并追将出去。
那白猴自是瞧不穿宋又谷意图，见状反受了惊吓，吱吱乱叫两声，亦是有样学样，从池子里一跃而起，四体并用，扑棱棱窜出园去。
“小儿五柱之墓。慈父血书。”
“父陈阿二之墓。子泣立。”
容简茂闻亲儿这般轻唤，心下好不凄楚，千嗟万嗟，涕沫齐飞，嚎啕个一阵儿，反又随着容欢童声悠悠笑道：“家狗磨面……三十弓箭……”
话音方落，容简茂将刀往身侧一搁，口唇稍开，两掌直抚上容欢粉颊。
“欢儿，你且记得爹爹说话——这世上，最最污脏的，便是女子！为求一刻๑之欢，抛三从，悖四德，彰明昭著，不瞒天地，尽人皆妾，私会花前……”
话音方แ落，噗嗤一声，容简茂已然将那刀尖往自己胸ถ腹一插，且笑且泪，一寸寸将自己้腹皮剖烂揭开，任由一套胃肠和血带汤稀稀拉拉撒在地上。
“爹爹……杀了你…娘……便是绝了……绝了你那肮脏……来处……”容简茂十指紧ู攒，趁着最后一口气，自往膺内施展个掏心手，好将两掌于血腥中一番淘漉，后则卯足气力，再往容欢面上一凑，缓将其头颈一拢，任那ว鲜血滴滴沥沥，流的孩儿身上遍处皆是。
“我儿……于此浊世……需得……清清…白白…走这……一遭……莫要令些个……披毛戴角的…雌畜生……玷污了去……”
“只贪…甘寝枕上……美好一时……当知…地狱冰山……苦报…苦报……在后……”
容欢不明所以，只将眼目前这人寰惨剧ຕ当了小儿把戏，鼻尖一抖，奶声奶气喃喃，“脏……脏……”
秦樱闻声，早是没了哭叫的气力，足尖指头使劲儿扒着地，涸着目眶，哑着喉咙，一丝一丝将身子挪到了容简茂尸首边上。眨眉两回，秦樱反倒是长长舒了口气，单臂将懵懂稚子拢到眼前，舔舔鲜咸带血的口唇，阖目低声唱起早年的童谣来。
“井水溢，灭灶烟，灌玉堂，流金门。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
此时眸外正是，夕岚如碧，残阳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