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个人踏着瓦砾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很稳很轻，如同条草蛇游过残垣断壁，悉悉索索。当他快接近的时候，种辑才骤然发觉，面色忍不住抽搐了下，低声骂了句，然后抬起脸，笑意盈盈。
与此同时，荀彧正站在寝殿废墟之上，指挥着群人搬开瓦砾，搜寻遗物。按说这不该是尚书令要做的事，但荀彧认为禁中起火，干系重大，必须要亲临才能放心。种辑则ท拿着本簿子，清点着宫人的人数。那个小黄门的遗骸就摆在旁边，被块白布覆盖着。
他边说着，边转动视线，从三国志身上挪到另外大堆断烂竹简和绢帛上去。它们就那么随意堆放着，散发出腐朽的味道。上面写着许多文字，笔迹各不相同，看得出是出自于不同的人之ใ手。有些文字之ใ间还残留แ抹暗褐ຈ色的血液，有些竹简上则是数道触目惊心的剑痕。
影子继续在晃动。在墙壁的角，三国志卷帙码得整整齐齐，堆积如山。陈寿疲惫地叹了口气：“我花了十几年时间，不负朝廷期望，写完了从汉末到晋初ม的历史，现在终于可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你们何不从曹仁将军那ว里借人？许都卫的人手最近可有些吃紧。昨天我的几位手下还丢了性命。”
外人听来，满宠的回答似乎在找借口推脱，可这句话听在吴硕耳里，更像是种试探。他心中陡然想起杨修和那五枚血淋淋的手指，还有黑暗中的那名可怕的高手。好在他长于掩饰，表情瞬的抖动都没有，直接把话题接了过去：“曹将军的部ຖ队擅于排兵布阵，巡卫警戒恐怕非其所长。”吴硕摆出个为难的手势，用商量的口气道：“你看这样如何。许都卫调多少人入宿卫，我去向陛下请旨ຈ，让曹将军补双倍的人来许都卫。”
满宠垂头思考了阵，似乎ๆ在考虑吴硕这个提议的用意。吴硕看他半天没有反应，有些坐不住，又加了句：“董将军向对许都卫十分看重，他说以前虽有误会，但陛下终究会明白满大人的苦心。”
这句话说得颇为露骨，其中ณ意义却又有些晦涩。满宠轻轻吐了口白气，似笑非笑，手掌略拍了下：“也好。不过调兵之事，你们自去与曹将军商议。”
“这是自然。”吴硕忙不迭地点头。
这时，屋外忽然有名小吏来报：“大人，邓将军已经返回，正在廊下恭候。”
“那我就不打扰阁下公务了。”吴硕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听到เ通报便不再久留，起身向满宠辞行。他离开的时候，与邓展恰好擦肩而过。吴硕知道这人是虎豹骑里遴选出来的高手，在曹军主ว力驻屯于外的时候，他与麾下的骑兵算是曹仁与满宠之ใ外第三股震慑京师的力量，不免多看了眼。
邓展身披轻甲，肩上和披风尚有落雪，行走之间带着丝寒气，望便知刚从城外返回。
“许都附近能有什么事如此要紧，要邓展亲自出马？”吴硕闪过丝疑ທ问，不过很快便消失了。接下来他还有太多事情要做，没时间去理会个老兵。
邓展回头冷冷地瞥了眼吴硕的背影，径直走到满宠跟前。他虽非满宠统属，但两人内外配合得很好。这次的事件，他需要满宠的意见。
“杨俊杨大人的命保住了，但是被斩断ษ了臂。他儿子杨平与车夫被杀。”邓ฑ展冷冰冰地说，单刀直入。
他接到เ杨俊遭遇山贼袭击的消息是在两ä天前，司空府特意下令征辟的官员被袭击，这可以算是大案了。邓ฑ展不敢怠慢，亲自率队前往接应。结果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山贼们已๐经逃的无影无踪，现场的幸存者只剩下杨俊个ฐ人。
杨俊受伤过重，又是在严冬季节，身体经不起颠簸。邓展只得从附近军屯所调来辆牛车，慢慢把杨俊运来许都，两ä具尸首经过检查之后，就地掩埋。他在这两天里把事发附近方แ圆几十里都搜了遍，却无所获，悻悻返回许都。
“杨俊从曲梁过来，为何要绕行那条路？”满宠问。
邓ฑ展道：“他儿子杨平直寄养在温县司马家，他这次被征入许，顺便把儿子也接过来了。这件事已经得到了司马家的证明。”
“伤情如何？”
“车夫是刀毙命，匕首直插心窝；杨平身上有挣扎的痕迹，脸被砍得面目全非。杨俊臂被砍断ษ，断口很平整，对方拿的是把利ำ刃，而且功夫很高。”邓展把现场勘察得很仔细，全记在了脑子里。“看起来，那些山贼应该不是有预谋的伏击，而是临ภ时起意。”
“最近面目全非的尸首，可是有些多了呢。”满宠忽然想起在寝宫废墟里的那具古怪的尸体，不由得歪了歪头，像蛇样的沉思起来。不过这些事，没必要跟邓展说。
满宠背着手，慢慢在冰冷的房屋里踱步：“虽说这年头盗匪如蚁，可天气这么冷，盗匪为何要袭击这种既ຂ没油水又会引来大军围剿的车仗呢？而且，盗匪既然肯花力气在杨平的脸上乱剁๗，为何还留แ了杨俊个ฐ活口？明明他已๐经失去臂，对方还有个高手，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
“据杨俊说，当时他诈称有军队在附近，大声呼叫。山贼们唯恐被包围，不敢久留，匆忙离去。”
“这种事，实在无可查证。”满宠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附近可还有别的什么车辙印或马蹄痕迹？”邓ฑ展道：“天气太冷，就算有别的马车路过，也留不下来。”他忽然想到什么，立刻道：“哦，对了，杨大人提到过个细节。他说那些盗匪言谈之ใ间，似乎提到要赶去汝南。”
“汝南么”满宠仔细咀嚼着这个地名，汝南离许都并不算远，是南防刘表的关键，此时正是建功侯李通在镇守。
凭借着直觉，满宠隐约触摸到了丝不安，他不太喜欢这种不踏实的感觉，却又很享受这种抽丝剥茧的过程。邓展尽管心志坚定，看到这人脸上的皱纹几度舒展起伏，犹如条在蜕皮蠕动的毒蛇，忍不住后背有些发麻。
“杨俊现在在哪里？”
“杨大人暂时在客馆休养，荀令君已经赶去慰问了。”
满宠吩咐手下端来盏热茶给邓展，邓展饮而尽。满宠拍拍他肩膀：“邓ฑ将军，还得麻烦你再出城次，我要看看他儿子杨平的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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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之后，赵彦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守在宫城附近的左掖门。张宇是中黄门，长年居于宫中。以他的议郎身份，不便入内，只能等在外头。
过不多时，他看到左掖门被打开，然后个ฐ穿着粗布麻杉的老头子走出来，他的身上只背着个小包裹，动作缓慢。守门的小宦官毫不客气地推推搡搡，呵斥他快些。老人个ฐ踉跄，手里紧紧抱住包裹，差点没摔倒在地。
赵彦下子怒从心头起，这些宦官未免欺人太甚。张宇虽受惩处，那也是两朝老臣，却被这些人欺辱。这些新人都是曹操为皇帝安排的，丝毫不懂规矩，平日没少被张宇训斥。如今张宇落魄，他们小人得志，自然要踏上只脚。
他正要出言呵斥，忽然看到从门里走出位女子，对着那ว小宦官搧了三记又狠又快的耳光。小宦官屁股坐到地上，彻底懵掉了。
“拖出去，打到死。”女子冷冷道，她身后的侍卫拥而上，不顾小宦官惊慌失措的告饶，直接拖走。女子快走两步，扶住老人，然后按住臃肿的肚子，眉头略皱。
“少呃，董妃？”赵彦惊诧叫道。
董妃看到他，眉头挑：“赵议郎，你好有闲情，居然跑来这里。”
赵彦阵苦笑，连忙解释了几句。原本赵家与董家在雒阳时，曾经为赵彦和董少君指腹为婚，后来朝政离乱ກ，赵彦随家族迁去北海避祸，而董承坚守在京城，还把女儿嫁给皇帝ຓ，婚约自然作废。现在虽然两人各自婚配，赵彦每次看到董妃，总不免有些尴尬。
董妃却没这种尴尬，她贯心直口快，见了自己曾经的未婚夫，也不避让。她朝着远处传来阵阵惨呼的拐角处轻蔑瞥，从容道：“宫闱不治，让外臣看到เ这等笑话，真是有失体面。”
这句话看似自谦，其实是在嘲讽伏寿。赵彦听得出来，哪里敢接这个话头，赶紧ู转移话题道：“陛下如今在司空府静养，您跑来皇城做什么เ？”他知道董妃如今在董承府里静养，很少回到皇城。
“我来送送张老公公。”董妃声音很大，杏眼圆瞪，“送走了我就去问问陛下，为何要赶走张老公公。人家都说飞鸟尽，良弓藏，如今满地都是豺狼狐狸，他反倒先开始藏弓箭了，这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门后似乎有几个脑แ袋伸出来，然后飞快地缩了回去。赵彦觉得自己้真是命犯君子，先有叱辱朝仪的孔北海ร，又来了个指斥ม舆乘的董妃。
他只得转身朝向张宇，郑重其事深施揖：“张老公公，少府大人托我向您问候。”张宇淡然回礼道：“少府费心了。赵彦道：“张老公公不如去敝处暂歇。寝殿大火事，少府大人以为三卿所判，实有冤屈。他已经前往司空府觐见陛下，为您陈说辩白。”
张宇却回答：“少府大人不必如此。能给小老条活路回乡，已是历代宦官中难得的善终。”赵彦见他毫不动心，面色平静，便试探道：“陛下以仁德行布天下，我想定会采纳少府之议，您何必黯然离京呢？”
听到“陛下”二字，张宇不由得把包裹怀抱得更紧了些，唇边露出丝苦涩：“陛下春秋正盛，不该被我这老朽拖累。”赵彦心中动，看来张宇跟陛下之ใ间，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他欲再旁敲侧击番，张宇却闭上嘴不再言语。
赵彦没奈何，只得从怀里取出三枚马蹄金饼：“如今兵荒马乱，前途多险，少府特备了点盘川ษ，请张老公公笑纳。”张宇也不推辞，接过金饼揣入怀中。董妃瞪了赵彦眼，仿佛嫌他故意显富，她虽未施粉黛，气鼓鼓的面孔却别有番๘韵味。赵彦被她眼瞪得心中漾，眼神从脸庞扫到她隆起的腹部，登时收束，不敢继续多想。
董妃道：“张老公公，我给你叫了辆轻车，有点旧ງ，是我父亲府上的。”
她玉指轻摇，辆在旁恭候多时的马车轰隆隆地驶过来。赵彦搀住张宇，欲替他解下包裹放到车上，孰料张宇目光突变，断ษ然拨开他的手，喝道：“别动！”赵彦愣在那ว里。
张宇意识到自己神情有些凶，便解释道：“这包裹里装的，乃ี是寝殿大火中烧死的个小黄门。他是我的远房亲戚。他母亲托我照ั顾ุ他，我既ຂ不能保全他的性命，起码也该把他的骨殖送归故里，体面入土才是。”
说到เ最后句，张宇双目隐有泪光，整个人萎靡下去。赵彦知道宦官无后，所以对同族子弟都多加照顾，便安慰了几句。
忽然从远处传来阵马蹄声。三人转头去看，却看到队骑士气势汹汹地沿大街跑过来，登时把那辆轻车团团围住。为首的骑士大声道：“奉许都卫令，递解张宇出京。”
董妃大怒，她身为ฦ贵人，这个ฐ骑士非但不下马拜见，反而视若无睹，简直无礼至极。皇室衰微不假，但什么เ时候轮到许都卫来跋扈了？她指着骑士高声喝道：“你是何人，敢在宫城之下驰马？”
马上的骑士稍微犹豫了下，回答道：“前锋营王服。”
“前锋营？前锋营何时成了许都卫的走狗？”
董妃的嘴锋利无比，正要继续叱责，却被张宇拦住。张宇缓缓道：“莫要动怒，惊了胎气对陛下不好。”然后拍了拍她的手，复叮嘱道：“老臣走以后，你可不要总使性子。陛下孤苦，朝政不稳，你与皇后莫要起了龃龉，让外人得利。”
“又不是我故意跟她作对，分明是”董妃声音又变得尖利，但她看到张宇那ว双哀伤的眼睛，便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垂头道：“我最多让着她就是了。”
她从小就跟张宇熟悉，比自己้父亲还亲，却从未看到เ老人如此悲哀而平静的表情。董妃觉得张宇定知道些事情瞒着自己，可她猜不出是什么。
“来，帮我拿着包裹。”老人把包袱递给她，转身上了轻车。董妃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想到自己身为贵人居然要抱着个ฐ小黄门的骨灰，心里就有些厌憎。她双手托着包袱，尽量离身体远些。老人看到เ包袱皮与她的小腹略微贴了贴，低声喃喃道：“陛下，这是见您的儿女最后面了。”
王服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董妃与前中黄门张宇的诀别，心里却琢磨着其他事。
根据吴硕和满宠商议的结果，许都卫将抽调批人补充进宿卫队伍，然后由á曹仁的麾下调拨双倍人马支援许都卫。问题是，曹仁手下的那些职业军人们，宁可去面对北地枪王张绣的锋锐，也不愿意与满宠那个阴险的家伙共事。曹仁本人也对拿野战部队补充地方守备表示不满。
经过番推三阻四，王服被推选出来承担了这份差事。王服是有名的游侠，当初自带着批人投奔曹操，所以编制上归曹仁统属，实际却并非曹仁的部曲。他手下的人多是流派弟子或江湖朋友，自成格局，平时跟曹仁麾下诸将多少有些隔阂。
既然王服肯站出来，各方面自然皆大欢喜。于是王服和他麾下的三百子弟进驻许都，换上了许都令的号服。曹仁还慷慨地额外多拨了百人给王服，感谢他背起这么大个黑锅。
王服来到许都卫的第件任务，就是押送张宇出京。他看到董承将军的女儿居然也在，便没有上前催促，而是耐心地等在旁边。望着董妃，他就想起陛下；想到陛下，就想到了弘农王刘辩；想到弘农王刘ถ辩，就不可避免地想到唐姬
现在他的队伍已๐经勉强达到了董承要求的人数，而且堂而皇之地进驻了许都。董承的手段确实高妙。整饬宿卫这件事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大家都在猜测雒阳系和许都卫争斗ç，谁也不会想到真正的步棋落在了许都城外的军营里。
杨修不仅算准了满宠对整饬许都令的反应，而且还料定王服在曹仁麾下的尴尬地位，定会被选出来背黑锅。就这样，董承的计划看似每步都是被动的，其实步步都是主动为之。雒阳系表面上偷鸡不成蚀把米，实际上成功地声东击西，在许都城内掌握了至少千人的武装，这可要比抛出去那两枚弃子有价值得多。
棋子的价值，完全是由á棋手的动机而决定的。当棋手着眼于政治斗争时，位天子近侍与位禁军将领无疑是极重要的筹码；但当棋手打算发动政变时，支可靠的武装力量才是最珍贵的。
他现在最烦恼的，只有件事：多疑ທ的满宠并没让这些前锋营的士卒加入刺๐工作中来，而是把他们派到城中诸街道各坊去。这四百人就像撒进了许都城内的黄砂，四处分散，这无疑ທ将会增大起事的难度。
“在计划发动之前，暂且忍忍吧。”王服想。
张宇坐到车上，探头对王服道：“我可以走了吗？”王服这才从深思中醒过来，冲董妃微施ๅ礼，驱马走到เ前头。
董妃和赵彦目送着老人在前头的街道消失，两人相对，时无言。董妃吩咐身边唯的位侍婢去叫车过来。等到侍婢离开，董妃忽然丽容敛，低声对赵彦道：“彦威，我有点害怕。”
赵彦有些惊讶，他不知董妃为何会忽然发出这种感慨，连忙回答：“许都名医甚多，您不必如此担心。”
“混蛋！我说的又不是这个ฐ！”董妃狠狠地踹了赵彦脚，就像两人小时候样，她可从来不会因为ฦ自己的贵人身份而韬光养晦。赵彦惊出身冷汗，好在如今汉室不盛，若是寻常，董妃这个ฐ暧昧举动可能导致董赵两家满门抄斩。
赵彦心思玲珑，捉摸女人心思却不那么在行，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步。董妃自嘲地笑了笑，没容他再问，自顾说了起来：“我父亲最近非常忙，不停地会见各种宾客，要么开设大宴，要么เ躲在书房里密谈。他甚至连晚上看看我的时间都没有可我总觉得心惊肉跳，经常莫名地心慌起来。”
赵彦暗自感叹，少君这个人脾ຆ气直，心思却浅得很，根本不了解他父亲董承的处境和政治斗争的险恶程度。对于她来说，生活始终停留在雒阳的童年美好记忆，人人都宠着她哄着她。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直觉往往很灵验。
看来董承果然是在策划什么大事。
“夫人过虑了。董将军身负汉室重托，自然日理万机。陛下唯能倚重的，惟有董公啊。”
听到陛下二字，董妃又有些气恼，她用手托着下巴，皱起眉头：“陛下也变了，变得似乎换了个人。以前的陛下光芒四射，可现在的他，有点像个傀儡，伏寿说什么他就说什么，样子也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