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蝌蚪

高密东北乡人欢迎您!

什么“四个ฐ基本”?๣

烟酒基本靠送,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他说,还有一个“基本”我忘了。

夜里基本上都做噩!ำ我说。

您说的不对,他说,但我的确想不起那个“基本”是什么เ啦。

那就不用去想了,ไ我说。

如果您明天还来坐我的竹筏,ไ我就会想起来的,他说,大叔,我已经知道您是谁了。

你知道我是谁?๣

您一定是肖夏春肖大叔,他怪模怪样地笑着说,我爹说,ไ您是他们那ว班同学里最有本事的人,您不但是他们那班同学的骄傲,ไ也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骄傲。

我说,他的确是最有本事的人,但我不是他。

大叔,ไ您就别ี客气了,他说,ไ从您一坐上竹筏,我就知道您不是一般人物。

是吗?๣我笑着说。

那ว当然,他说,您额头亮,头上有光圈,ไ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人!ำ

您是不是跟着袁腮学过相面啊?

您还认识袁大叔啊?他一拍额头,说,我怎么犯糊涂了,你们是一班同学,自然认识了。袁大叔虽然比不上您,但也๣是个有本事的人。

你爹也很有本事啊,ไ我说,我记得他能倒立行走,绕着篮球场转一圈儿。

那算什么?๣他不屑地说,ไ头脑简单,ไ四肢达!而您和袁大叔,是动脑子的,玩智慧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嘛。

你的口才,ไ跟王肝也๣有一拼啦!我笑着说。

王大叔也๣是天才,ไ但他走的路跟你们不一样。他挤着生动活泼的三角形小眼说,王大叔是大胆装ณ疯,ไ小心捞钱。

卖泥娃ใ娃能赚多少钱?

王大叔卖的可不是泥娃娃ใ,他卖的是艺术品。他说,大叔,ไ黄金有价艺术品无价啊!当然啦,ไ王肝大叔赚那ว几个钱,ไ跟您肖大叔比起来,那ว真是拿水汪子比大海。袁大叔呢,ไ比王大叔脑แ子活泛,但仅靠养牛蛙他也赚不到เ什么钱๥。

牛蛙养殖场不靠牛蛙赚钱靠什么เ赚钱?๣

大叔,您是真不知道呢还是装糊涂ิ?

我真不知道。

大叔在拿我取笑呢,ไ他说,ไ到了您这种级别ี的人物,哪个不是手眼通天?๣连我这等草民都听说了的事情,您怎会不知道?!ำ

我刚回来没几天,ไ真不知道。

他说:๘就当您不知道吧,反正大叔您也不是外人,愚侄我就给您唠叨一下,ไ权当给您解闷儿。

你说。

袁大叔是拿养牛蛙做幌子呢,ไ他说,他真正的生意,是帮人养娃娃。

我吃了一惊,但不动声色。

说好听的呢,叫“代孕中心”,ไ说不好听的呢,就是弄了一帮女人,帮那些想生孩子的人怀孕生孩子。

还有做这种生意的?๣我问,ไ这不是破坏计划生育吗?

哎哟肖大叔,都什么时代了,您还提什么计划生育的事?他说,现在是“有钱的罚着生”——像“破烂王”老贺,老婆生了第四胎,罚款六十万,头天来了罚款单,ไ第二天他就用蛇皮袋子背了六十万送到计生委去了。“没钱的偷着生”——人民公社时期,ไ农民被牢牢地控制住,ไ赶集都要请假,外出要开证明,现在,随你去天南海北,ไ无人过问。你到外地去弹棉花,修雨伞,补破鞋,贩蔬菜,租间地下室,或者在大桥下搭个ฐ棚子,随便生,想生几个就生几个ฐ。“当官的让‘二奶’生”——这就不用解释了,ไ只有那ว些既无钱又胆小的公职人员不敢生。

照你的说法,ไ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不是名存实亡了吗?

没有啊,ไ他说,政策存在啊,ไ要不以什么做依据罚款呢?

既ຂ然这样,人们自己้去生就行了,何必找袁腮的“代孕公司”呢?๣

大叔,ไ您可能ม是一心扑到事业上了,根本不了解世情。他笑着说,富翁尽管有钱,ไ但像“破烂王”老贺那ว样慷慨的是极少数,大多数是越富越抠,既想生儿子继承万贯家产,又怕被罚款。找人代孕,可以编造理由á,避免罚款。再说,现在的富翁,ไ贵人,多半是像您这年纪,男的还跃跃欲试,ไ老婆多半不能用了。

那就包“二奶”嘛。

当然有很多包“二奶”甚至“三奶”、“四奶”的,ไ但还有很多既怕老婆又怕麻烦的,ไ他们就是袁大叔的客户。

我的目光越过河堤,远眺着牛蛙养殖场那栋粉红色的小楼ä,还有娘娘庙那ว金黄色的殿阁,心中泛起一种不祥๷之感。我想起不久前一个凌晨,去卫生间小解回来,与小狮子那ว场别ี开生面的床戏。

大叔,ไ您好像没有儿子吧?扁头的儿子问我。

我不回答。

大叔,他说,ไ像您这样的杰出人物,没有儿子实在是太不应该了。知道不?您这是犯罪,孔夫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ฦ大……

……将憋了一夜的尿排空后,ไ我浑身轻松,想再睡一会儿。小狮子却腻上来。这可是许久没有过的事情了……

大叔,您无຀论如何要生一个ฐ儿子,ไ这不仅仅是您个人的事,也是我们东北乡๥的事。袁大叔了很多种选择。最高档的,ไ是有性代孕,代孕者都是美女,ไ身体健康,ไ基因优良,ไ未婚,有大学以上学历。您可以跟她同居,直到她怀上您的孩子。这个费用吗,ไ比较高,最低20万元。当然,您如果想让儿子优良些再优良些,可以为她营养费,也可以额外再给她些奖赏。这个最大的危险是,同居期间,双方แ有了感情,ไ假戏成真,ไ影响了原先的婚姻。所以,我想,ไ大婶是不会同意的……

……她似乎很兴奋,但身体却很冷静,而且一反常态地,不按照ั多年的习惯行事。你想怎么เ着呢?๣黎明的晨曦中我看到她的眼睛在闪烁。她诡秘地笑着说:๘我要虐待你一次。她用一根黑布条蒙住我的眼睛。你想干什么?不许解开——你欺负了我半辈子,ไ我要报一次仇——你是想给我结扎吧——她嘻๵嘻地笑着说,哪里舍得呢!ำ我要你好好享受一次……

前不久就有一个ฐ女的来大闹过一次,将袁大叔的车都砸了,小扁头说,她那老公,跟代孕女同居生情,结果呢,儿子生了,把她也๣甩了。所以我想,大婶绝不会同意的……

……她还在折腾着我,ไ使我兴奋,ไ迷狂。她似乎给我套上了什么,你要干什么呢?有这个必要吗?她不回答……

大叔,ไ你如果只想生儿子,不想借机会尝一下采野花的滋味,ไ那我告诉您一个ฐ最省钱的办法。这可是秘密。袁大叔这里,有几个ฐ最便宜的代孕女子。她们相貌极为可怕,ไ但这可怕的相貌并不是天生的。她们原先都是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也๣就是说,她们的基因都非常优秀。大叔,您一定听说过东丽毛绒玩具厂那场大火。那场大火,烧死了我们东北乡五个ฐ姑娘,还有三个,虽然没死,但严重受伤,ไ彻底毁容,ไ生活极为痛苦。袁大叔好心收容了她们,ไ管她们吃喝,同时也为ฦ她们谋一条生财之ใ路,让她们赚点养老钱。当然,ไ与她们都是无性代孕,ไ也就是说,ไ取出您的小蝌蚪,注到เ她们的子宫里。到时候,您来抱孩子就行了。她们便宜,ไ生男孩五万,生女孩三万……

……她让我吼叫了起来。我感到身体沉下深渊。她盖好我,轻轻地离去……

大叔,我建议您……

你是为ฦ袁腮拉皮条的吧?

大叔,ไ您怎么เ忍心使用这么陈旧ງ的名词呢?小扁头笑着说,ไ我是袁大叔的业务员,ไ感谢肖大叔您给我这个ฐ挣钱的机会,我这就跟袁大叔联系。他稳住竹筏,掏出手机。我说:๘对不起,我既不是你肖大叔,也没有这个ฐ需要。

第四部ຖ7

先生,前天因与小狮子吵架,情绪激动,ไ破了鼻子,流了很多鼻血,连信纸都污染了。今天头有点痛,但不妨碍写信。写剧本需要字斟句酌,但写信没那么讲究。只要认识几百字,心里有话要说,ไ就可以写信。我的前妻王仁美当年给我写信时,许多字不会写,就以图画代替。为此她曾抱歉地说:小跑,我文化水平太低,ไ只能画画儿。我说:你的文化水平很高,ไ你画ฑ画儿表达心意,其实是在造字儿啊!ำ她回答我:我给你造个儿子吧,ไ小跑,我们合伙造个儿子吧……

先生,听罢小扁头筏工一席话,ไ我胆战心惊地做出了一个令我焦虑不安的判断ษ:小狮子,ไ这个想孩子想痴了的娘๤儿们,取了我的小蝌蚪,注入到某个毁容姑娘๤的体内。我脑海里浮现着成群“蝌蚪”包围着一粒卵子的情景,就像童年的时代在村后即将干涸ຈ的池塘里所看到的成群蝌蚪争啄一块被水泡胀了的馒头的情景。而这个ฐ替我孕子的毁容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我的老同学陈鼻的女儿陈眉。她的子宫里,正在孕育着我的婴儿。

我匆忙奔向牛蛙养殖中心,ไ路上似乎有好几个ฐ人跟我打过招呼,但我记不起来他们是谁。透过电动伸缩门银光闪闪的缝隙,ไ我又一次看到了那ว座森严的牛蛙塑像。我感到เ一阵寒战,ไ仿佛感受到เ,其实是回忆起了它冷腻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在那栋白色小楼ä前的空地上,有六个身穿彩衣、手挥花环的女子在跳跃,旁边一个男子,ไ坐在椅子上,抱着一架手风琴,呜呜地演奏。她们仿佛在排练节目。太平岁月,ไ日丽风和,ไ什么也没有生,也๣许这一切,都是我心造的幻景。我还是找个地方,ไ坐下来,认真地想想剧ຕ本的事。

“无事胆小如鼠,ไ有事气壮如虎”,“是福不是祸ຖ,是祸躲不过”,ไ这都是我父亲对我的教导。老人口中多箴言。想着父亲的话,我感到肚子饿了。我已经五十五岁,尽管父兄在堂不敢言老,ไ但确实已是日຅过正午,ไ正以加度向西山滑落。一个日落西山的人,一个提前退休回乡购房休闲养老的人,其实没有什么事可以害怕了。想到此我感到เ更饿了。

我走进娘๤娘庙前๩广场右侧那家“堂吉诃德”小饭馆。这是自打小狮子进牛蛙养殖场工ื作后,我经常光顾之地。我在靠窗户那ว张桌子前就坐。饭馆生意清冷,这里几乎成了我的专座。那个矮胖的堂倌迎上来。先生,每次坐在这张桌子前,看着桌子对面的空椅子,ไ我心中就想着,有朝一日,您就坐在我的对面,与我讨论这部难产的剧本——堂倌油光光的脸上笑容可掬,但我总是从他的笑脸背后看到เ一种古怪的表情。那也๣许就是《堂吉诃德》里那个ฐ仆人桑丘的表情,ไ有几分恶作剧,有点儿小奸小坏,ไ捉弄别人也๣被别人捉弄,不知道是可爱还是可恨。——桌子是用厚厚的椴木打造的,ไ没上任何油漆。桌面上木纹清晰,有一些用烟头烫过的痕迹。我经常在这桌子上写作。也๣许将来,ไ等我的剧本大获成功,ไ这张桌子,ไ会成为一个ฐ文物,那时,坐在这桌子上喝酒,ไ是要额๩外收钱的,如果您来与我对坐过,那就更牛了!对不起,文人总是喜欢用这种自大的幻想来刺激自己的写作热情——

先生,堂倌表达了弯腰的意思但腰并没弯下来。他说,ไ您好,欢迎光临,伟大的骑士的忠实仆从热诚服务。他说着话将一本有十种文字的菜单递过来。

谢谢,我说,ไ老节目:一份玛格丽特蔬ຒ菜沙拉,ไ一罐安东尼小寡妇红焖牛肉,一扎马利ำ克大叔黑啤酒。

他扭着肥鸭般的屁股走了。我坐着等菜,同时看室内那ว些装饰与摆挂:墙上挂着锈迹斑斑á的盔甲â与长矛,与情敌决斗ç时戴过的破手套,ไ标志着赫赫战功和不朽业绩的证书๰与勋章,还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鹿头标本,两只羽毛灿烂的野雉标本,ไ还有一些泛黄的旧照片。虽然是伪造的欧洲古典风情,但看上去很有趣味。门口右侧,ไ立着一尊真人大小的少妇铜像,两只乳຃房被人摸得金光闪闪——先生,我仔细观察过,进这饭馆来的人,不管男女,都要顺手摸摸她的乳຃房——娘娘庙广场上永远是熙熙攘攘,ไ王肝的叫卖声总是最生动活泼。最近推出了一档“麒麟送子”的节目,说是恢复传统,其实是市文化馆里几位文化工ื作者的编排创造——虽然不伦不类、不中不西,ไ但解决了几十个人的就业问题๤,所以是一桩好事,而且,先生,ไ正如您所说,所谓传统,ไ其实都是当初的前卫艺术。我在电视上看到เ过许多类似的节目,基本上都是传统、现代、旅游、文化的大杂烩,ไ热火朝天,ไ声光化电,ไ喜气洋洋,ไ和气生财。正如您所忧虑的,某些地方แ炮火连天,尸横遍野;某些地方载歌载舞,酒绿灯红。这就是我们共同生活的世界。如果真有一个ฐ巨人,他的身体与地球的比例是我们的身体与足球的比例,他坐在那ว里,看到围着他的身体不停旋转的地球,ไ一会儿是和平,ไ一会儿是战争,一会儿是盛宴,一会儿是饥馑,一会儿是干旱,一会儿是水灾……不知道他会产生什么เ想法——对不起先生,ไ我又扯远了。

伪桑丘给我送来一杯冰水,ไ还有一小碟面包,一块黄油,还有一碟用纯橄榄油和蒜末酱油调制的蘸料。这里的面包烤得非常好,凡吃过洋面包的人都承认这里的面包烤得非常好。用面包蘸着这调料吃,其实已经是美味,何况后边的菜与汤样样——先生,您一定要来这里吃一次啊,我保证您一定会喜欢这里的一切——而且这饭馆还有一个传统——与其说是“传统”还不如说是“规定”——那ว就是,每天晚上,营业即将结束时,他们会将当日所烤的所有面包,ไ长的,圆的,黑的,白的,粗的,ไ细的,ไ放在门口桌子上一只柳条筐里,任顾客们取走。并没有什么文字提示ิ每人只许拿一只,但每个人都自觉地取一只。腋下夹着或是胸ถ前抱着一只长长的,或是方方แ的,ไ柔软的或是焦香的面包,嗅着它散出的香气,ไ麦子的气味,亚麻籽的气味,杏仁的气味,酵母的气味。抱着一个新า鲜面包,漫步在夜晚的娘娘庙广场上,先生,ไ我心中总是充溢着一种感动。当然,我也知道,这是一种奢侈的感情,因为,我非常知道,ไ天下还有许多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有许多人在死亡线上挣扎。

玛格丽ษ特小姐的蔬ຒ菜沙拉里有生菜、西红柿、苣荬菜,味道鲜美,是谁起了这样一个令人遐想西欧的菜名?自然是我的小学同学、我的启蒙老师๲的儿子李手。正如我从前的信中告诉过您的,ไ李手是我们这拨同学里最有才华的,应该搞文学的本应是他,但到头来却是我。他学成良医,本来前途无量,但却辞职还乡,ไ开了这样一家不中ณ不西、或者是中ณ西合璧的餐馆。从饭馆的名字、菜肴的名字,ไ我们都可以看出文学对我这老同学的影响。他在我们这土洋混杂之处开这样一家“堂吉诃德”本身就是一种堂吉诃德的行为。李手的身体已经福,他本来个头就矮,ไ福后显得更矮。他经常会坐在饭馆的另一个角落里,ไ与我遥遥相对,但彼此不打招呼。我有时会趴在桌上写一些杂七拉八的印象记,ไ而他总是左ุ臂斜搭到椅背后,ไ右掌托住右腮,ไ以这样虽然古怪但看似十分闲适的姿势,度过漫长的时光。

伪桑丘把我要的安东尼小寡妇罐焖牛肉和马利克大叔黑啤酒端上来,我的菜齐了。喝一口黑啤酒,吃一块焖牛肉,慢慢咀嚼慢慢品,目光穿透玻璃,ไ看着那光天化日຅之下隆重搬演的神话故事。喧天鼓乐开道,旗๱罗伞扇随后,五彩衣裳๙,非凡人物。那个坐在麒麟上的女子,面如银盆,目若朗星,怀里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婴儿——每次看到เ这送子娘娘๤,我总是愿意把她与姑姑联系在一起,但现实中ณ的姑姑,ไ总是以身披宽大黑袍、头蓬如雀巢ิ、笑声如鸱枭、目光茫然、言语颠๲倒的形象出现在我脑海ร,截断我的美好幻想。

送子娘๤娘๤的仪仗在广场上巡行一圈,ไ停留แ在中央,排成阵势。鼓乐停,一头戴高冠、身披绛袍、怀抱笏板的官员——其身份让人联想到帝王戏中ณ的太监——手持黄卷,ไ高声宣呼:๘皇天厚土,ไ滋生五谷。日月星辰,ไ化育万民。奉玉皇大帝ຓ之名,ไ送子娘娘殿下携一宁馨儿,ไ下降高密东北乡,特宣善男信女王良夫妇前来领子——那ว扮演王良夫妇的,总是来不及领到เ儿子,那宁馨儿——泥娃娃——就被广场上的渴盼生子的女人抢走。

先生,ไ尽管我用许多理由宽慰自己้,但我到底还是一个胆小如鼠、忧虑重重的小男ç人,ไ既然我已经意识到เ,那ว个名叫陈眉的姑娘的子宫里已经孕育着我的婴儿,一种沉重的犯罪感就如绳索般捆住了我。因为陈眉是我的同学陈鼻的女儿,ไ因为她被我姑姑和小狮子收养过,ไ在那些日子里,我曾经亲手往她的小嘴๨里喂过奶粉。她比我的女儿还要小。而一旦,当陈鼻、李手、王肝,我这些旧日的朋友知道了事件的真相,我只怕蒙着狗皮都无颜见人了。

我回忆着返乡之后,两ä次见到陈鼻的情景。

第一次见到他,ไ是去年年底一个ฐ雪花飞舞的傍晚。那时,小狮子还没去牛蛙公司上班,我们雪中漫步,看着雪花在广场周围那些金黄的灯光下飞舞。远处不时响起鞭炮声,ไ年的味道,渐渐浓起来了。远在西班牙的女儿,ไ与我通话,说她正与她的夫婿,在塞万提斯的故乡一个小镇漫步。我与小狮子,携手走进堂吉诃德饭馆。我将这个巧ู合报告女儿,手机里传来她爽朗的笑声。

地球太小了,ไ爸爸。

文化太大了,ไ先生。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这家餐馆的老板是李手,但我们已感到เ了这饭馆的老板是个不平凡的人物。我们一进入饭馆就立刻喜欢上了这环境。我最喜欢那些拙朴的桌椅,如果桌子上蒙上浆洗得洁白板整的枱布那这个饭馆会很欧洲,ไ但我同意李手后来的解释:๘他说他考证过,堂吉诃德的时代,ไ西班牙乡下的饭馆是没有桌布๧的,ไ他还很八卦地接着说,ไ就像那个时代的欧洲女人不戴乳罩一样。

先生,我向您坦白,一进门我看到เ那ว尊少妇铜像上那两只被人摸得金光闪闪的乳຃房时,手便不自主地伸过去。这的确暴露了我内心的肮脏ู,但也很坦荡。小狮子用嘘声提醒我。我说:๘你嘘什么,ไ这是艺术。小狮子严厉地说:许多文化流氓都这么说。伪桑丘微笑着迎上来,表达了鞠躬的意思但并没有鞠躬,他说:欢迎光临,先生,ไ夫人!ำ

他接过我们脱下来的大衣、围巾、帽子。然后把我们引领ๆ到厅堂正中ณ的一张桌子上。桌子上摆着盛着水的玻璃圆盏,里边漂浮ด着白色的蜡烛。我们不喜欢这里,ไ我们选择了靠近窗户的桌子。这位置好,ไ好在可以隔窗观赏外边灯影里飞舞的雪花,好在可以观看室内的全貌。我们看到,在最角落里那ว张桌子前——也就是我后来常坐的位置——坐着一个烟雾腾腾的男人。

从他缺了无名指的右手认出了他。从他那个赤红的大鼻子上认出了他。陈鼻,这个当年的英俊男ç子,如今头顶光秃,脑แ后头披散,ไ几乎就是塞万提斯的型。他脸型干瘦,两ä腮凹瘪,似乎是掉了后槽牙。如此,那ว个鼻子更显夸张。他用右手的三个ฐ指头捏着一个几乎ๆ燃尽的烟头,放到เ唇边嘬着。空气中弥漫开燃烧烟头过滤嘴的怪味。烟雾从他的大鼻孔里喷出来。他目光迷茫,落魄的人都是这样的目光。我有点不敢看他,却忍不住要看他。我想起在北京大学校园里看到过的塞万提斯雕像,也๣就明白了陈鼻之ใ所以坐在这里的原因。他衣着古怪,非袍非褂๴,ไ脖子下围着一圈白色的泡泡纱之ใ类的织物,ไ我应该在他的身边现一把佩剑๳,果然就看到了斜靠在墙角上的那剑,ไ然后便现了那铁手套,ไ那ว盾牌,那ว竖在墙角的长矛。我想他的脚边应该有一条又脏又瘦的狗,果然就现了一条狗,ไ脏,但并不太瘦。据说塞万提斯的右手也缺了一根手指。但塞万提斯ั是不会携带盾牌与长矛的,ไ那他应该是堂吉诃德,但他的面貌又像塞万提斯ั。但毕竟我们谁也没有见到เ过真正的塞万提斯,更没人见过本来就不存在的堂吉诃德。那ว么,陈鼻扮演的人物,到เ底是塞万提斯还是堂吉诃德,就随你派定了。我为ฦ这个老朋友的处境深感悲凉。此前๩,我已๐听说过他的那一对美丽女儿的悲惨遭遇。陈耳和陈眉,曾经是我们高密东北乡最美丽ษ的姐妹花。陈鼻来路不明但肯定存在的外族血统,使她们的脸免除了扁平而突出饱满,中国古典诗词和中所有对美女的形容对她们都是不合适的。她们是羊群里的骆驼,是鸡群里的仙鹤。如果她们生在富贵之家或富贵之地,如果她们尽管生在贫贱之家偏远之ใ地但如果机缘凑巧遇到เ了贵人,她们很可能一鸣惊人,平步青云。她们姐妹结伴南下,去外面闯荡,也是为ฦ了寻找这种机会吧。我听说她们去了东丽毛绒玩具厂,厂商是外国人,ไ但是不是真正的外国人那也๣不好说。姐妹俩那样的姿色那样的聪明,在那ว样纸醉金迷的环境里,ไ如果想赚钱,想享受,ไ其实只要豁出去身体就可以了。但她们在车间里出卖劳动力,ไ忍受着血汗劳动制度,ไ忍受着血腥的剥削,最后,在那场震惊全国的大火中ณ,一个被烧成焦炭,一个被烧毁面容,ไ妹妹之ใ所以死里逃生是姐姐用身体掩护了她。可痛可悲可怜!这说明她们没有堕落,是两个ฐ冰清玉洁的好孩子。——对不起,ไ先生,我又激动了。

陈鼻这一生,ไ真是无຀比的悲惨。我想,ไ他在这堂吉诃德饭馆里,扮演着死去的名人或虚构的怪人,其处境,跟北京著名的“天堂”歌舞厅大门外那ว个侏儒门童,与广州“水帘洞”洗浴中心那个ฐ巨人门童的处境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是在出卖身体啊。侏儒出卖他的矮,ไ巨人出卖他的高,陈鼻出卖他的大鼻子。他们的处境同样悲惨。

先生,ไ那天晚上,我一眼就认出了陈鼻,ไ虽然将近二十年我没见过他,但即便一百年没见过,即便在异国他乡,我也会认出他来。当然,ไ我想,在我们认出了他的同时,他也认出了我们。童年时的朋友,其实根本不需要眼睛,ไ仅凭着耳朵,从一声叹息,一声喷嚏,都可以判ศ断无຀疑。

是否上前๩与他相见?或者干脆邀他来与我们共进晚餐……我和小狮子都在犹豫。我从他那故意漠视一切的神情里,从他的直盯着墙上那只鹿头而不斜视的目光里,ไ知道他也在犹豫着是否上前与我们相认。那年的辞灶日的晚上,他带着陈耳到我们家索要陈眉时的情景一一浮现。他那时体态魁梧,身穿僵硬的猪皮夹克,举着蒜臼子要往我家饺子锅里投掷,他气息粗重,ไ暴躁烦恼,ไ仿佛一头被激怒了的大熊。从此之ใ后我们再没见过他。我想当我们回忆往事时他也在回忆往事,当我们感慨万端时他也会感慨万端。我们其实从来没有恨过他,ไ我们对他的不幸寄予深深的同情,ไ我们之所以未能立即上前与他相认主要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姿态,因为,毫无疑ທ问地,用我们这儿的习๤惯说法,我们混得比他好。混得好的人,如何面对混得很差的朋友,ไ确实颇难把握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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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莫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