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蒸腾的八月,林荫道袅袅冒着白烟,茂盛的树冠被一层层浓油般的阳光漆得发亮。操场上一颗颗坚强的草籽头顶前朝圣物——还没来得及撤下的高三誓师横幅,伴随着教官的吼叫变幻队形。
“原地解散!休息五分钟!”
新生个个黑的发红,摘下臭烘烘的迷彩帽一屁股坐倒在塑胶操场上。班主任不在,被凶神恶煞的教官瞪着女生连上厕所都十人成团。飞奔去小卖部ຖ买冰饮的男ç孩自负飞毛腿,眨眼功夫就不见了踪影,将一干老弱病残远远甩在身后。
干道上有人慢慢走来。
拜这可怕的天气所赐,白衬衫湿透了大半,但袖子依然规矩的挽在手肘,只肯露出一小截线条饱满的手臂。来人单肩扛着一箱矿泉水,宛如一只梅花鹿踏着小浪蹄子给狼群走秀,耳边口水声此起彼伏。
“那边的学长,”一个黑黢黢的男生搓手一笑,张嘴只见一口白牙:“赏口水喝呗。”
“你们几班的啊?”学长很好脾气,汗淋淋的停下数了数:“一箱只有二十四瓶,够分吗?”
“够够够,我们男生两ä个人喝一瓶就行!”
“谢学长赏!”
“学长几班的啊?回头我们请你吃饭!”
“几瓶水还用你们请我吃饭?”他像是听见了什么เ笑话,挠挠鼻子笑起来。奚月白皮肤白,满脸汗水也不觉得多狼狈,低眉一笑时女孩们惊觉这人脸上的婴儿肥还没褪干净,本来就不多的那点“学长威严”立刻消散无踪。
“学长叫什么เ名字呀?”
“好高啊,是不是练体育的啊?”
“为什么你们可以不穿校服?”
几十只小麻雀闹得他连连倒退,最后耳朵都红了:“集合了集合了,都回去吧。”
盛夏蝉鸣,翠碧如油的广玉兰温柔拂过他的头顶。女孩们手挽着手跑回各自的班级,时不时回头向那“拔刀相助”的无名学长挥手致谢。
年轻真好啊。“学长”揉了揉头发,认命的扭头回小超市扛第二箱矿泉水。
开学在即,办公楼顿成加班加点的富士康工厂,十几台复印机任劳认命、不分昼夜的赶制试卷、自制习题和讲义。实习老师沿着墙根把冰水放下,插着腰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操蛋的天气。
高三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时不时传出王主任为学生讲解题目的声音,低沉而耐心,与早上骂人时那股吃人的架势截然不同。奚老师偷出一点空闲,倚着墙面摸出手帕,胡乱擦了把汗。
叮咚一声,电å梯门开,迎面走出一个面生的中年男老师,穿着立领短袖,腋下夹着两ä沓批改过的试卷。奚月白扫过那些透出纸背的红印,很有礼貌的站正点了点头。对方看了他一眼,也友善的笑了笑:“小伙子穿这么多热不热?”
小伙子又脸红了。今天是实习的第一天,他特地穿了白衬衫和黑西裤以示尊重,还慎之又慎的选了棉麻质地的衣服。不过这个ฐ天气……太阳能ม媲美化学武器,再透气的棉麻也扛不过晒死青蛙的高温。
“老师?”同一趟电梯里涌出几个ฐ女孩子,统一穿着枣红色的校服,犹犹豫豫的跟他搭话:“老师,王老师还是这间办公室吗?”
高三八月就开学了,不过人手不够,只安排老师坐班自习。她们都带着习题本和做过的试卷,大概ฐ是结伴来问问题的高三孩子。奚月白把手帕揣回口袋:“是,不过王老师现在在给别的同学讲题呢,要不然你们先等等吧。”
“哦,那好吧。”
教室里没装ณ空调,一路走来几个女孩都汗腾腾的,不透气的校服黏着皮肉,好似一层不干胶。实习老师有点看不过眼,俯身抽了几瓶矿泉水:“喝吗?”
为首的短发女孩受宠若惊:“谢谢老师。”这个年纪的孩子眼神澄澈,忽闪忽闪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奇迹般的给他降了温。
“老师……”喝人嘴短,等待的时间漫长又无聊,姑娘们很快自来熟ງ起来:“老师你是新来的吗?没见过你啊。”
奚月白挠挠鼻子:“我是新来实习的奚老师。”
“奚老师?哪个奚呀?”
“小溪的溪去掉三点水。”
“奚老师教哪一科?”
“英语。”
“老师你哪个大学的啊?男生学英语很少见诶。”
“老师你是A市人吗?”
小麻雀们有进化成连珠炮的趋势,奚老师硬着头皮也招架不住,就快举白旗的时候门里发出援兵的声音。
“谢谢老师。”掉了漆的木门从里面推开,那女孩也穿着土得很惨烈的枣红色校服,不知道为什么炎炎夏日里却显得很轻盈。奚月白无意识向她点了点头,换回一枚碎雪清风般的微笑:“老师再见。”
步履带风,毫不停顿ู。背影消失在楼道尽头时小奚老师清楚的看见刚ธ才还热情活泼的短发女孩别过脑แ袋,不轻不重的呿了一声。
“装什么好学生。”
姑娘们喊完报告立刻又凑到一起,小声的交换情报:“八千岁?”
“还能有谁。”
办公室的木门咔哒一声带上了。
疑似假冒伪劣的好学生问完问题没有直接回教室,她在连通办公楼ä和教学楼的长廊上站了一会儿。浓稠滚沸的阳光翻腾着沿屋顶的弧度流淌而下,蒸腾的热度将空气扭曲成一幅杀气腾腾的水帘,透过这幅水帘看去,操场上埋头踢正步的新生宛如一团团滑腻的青苔。
周南抱着两大捧试卷从文印室出来,迎头撞上免费苦力心花怒放,一路小跑过去跟人家勾肩搭背:“江山代有才人出,感慨吧?”
苦力只看了她一眼就自觉的伸出手:“重不重,我帮你?”
课代表于是矜持的让她分担一半,两个女孩肩并肩往教室走。正午的学校像个ฐ大蒸笼,一丝凉气儿都没有,没一会儿走出一身汗。周南仰天哀嚎:“昨天的头白洗了。”
“天气预报说下午下雨,连着下几天呢。”
“那也是便宜那帮兔崽子多。”高三老学姐怨气冲天,“咱们军训的时候怎么没有这种好事?”
女孩声音尖细,操场上几个ฐ男生转过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周大嘴立刻๑换了副嘴脸,眉梢眼角闪着猥琐的光:“诶,看你呢。”
八千岁毫不领ๆ情,还瞪了她一眼。
“好看干嘛不让看?”女孩天生缺根筋似的,一点不怕她生气,笑嘻嘻的凑过来,“听说这届新生帅哥很多!”
“你做题有这热情早ຉ就保送清华了。”一心向学的过气才人一边恐吓同学一边向操场方向投去一瞥,几根碎发拂在腮上,很快又被轻柔的别回耳后:“当心被帅哥拍死在沙滩上。”
午饭时间只有二十分钟,食堂俨然成了战场,再帅的帅哥也被挤成了猪八戒。奚老师坐在三楼教职工食堂,举着筷子心有戚戚。
“主任,”小奚同志从小就善于发现,同时还非常虚心,“为什么เ都往高三窗口挤啊?高三有加餐吗?”
这届高一八百名新生,起码一半都在打菜时去高三绕了一圈,乌央乌ไ央,从上面看下去好似一条黑色的蟠龙。
头顶ะ电扇消极怠工,对体虚畏热的王主任来说吃饭都成了煎熬。中年男子以一个惊人的速度大口喝着绿豆粥,企图速战速决:“随他们去,这几年都这样。”
“啊?”
“小奚不知道?”同桌一个女老师笑容很殷勤,怕他热还特地递了一张纸巾过去,“我还以为ฦ你知道才来的呢。”
王主ว任放下筷子:“其实也没什么,高三有个童星,演过《九千岁》里的小皇帝。”
咔哒一声,一根诡异的丝线在他脑海里绷紧ู,一个ฐ声音说:连上了。
神清骨秀的少女、礼貌生疏的“老师再见”、略๓带轻蔑的“八千岁”和脚下年轻旺盛、无处安放的荷尔蒙。
他恍然大悟:“怪不得。”
七年前《九千岁》在大秦影视独播,从早到晚,每节课后都能听见各班女生叽叽喳喳的讨论剧情。那时奚月白初ม三,早上五点起床,晚上十点回家,刚好赶上黄金档开播。厨房里小火温着汤水,他就泡在似懂非懂ฦ的电视剧台词里吃夜宵。
有一集小皇帝羽翼渐丰,跟有拥立之ใ功的九千岁大太监是的,这剧里太监和太后才是男女主产生了政见上的分歧,大太监立刻就起了弑君另立的心,但好死不死,计划被手下的一个小太监提前捅去了太后那里,小皇帝于是夜访九千岁。
“先考圣仁之君,万民呼曰万岁。常侍服侍左右,于社稷之功远胜于朕,其利也,千秋万代,称九千岁又有何不可?”
短短一句话,听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才几岁?十岁有没有?也不知道那小孩是怎么背下这些拗口的文言文台词,说的跟真的似的。老奸巨猾的九千岁被她这么一哄,居然放松了警惕,狭长的丹凤眼慢慢垂下,露出一个貌似恭敬的微笑:“仆不敢。”
皇帝ຓ迈着小短腿上前将他扶起,她天生一双楚楚动人的大眼睛:“朕年小无德,不敢当万岁之尊,称八千岁足矣。”
“还望常侍教我。”
所以女教师一提小皇帝,小奚老师就反应过来了:“等等……她是女的?还在我们学校读书?”
据说当年找小演员的时候连试了很多个导演都不满意,不是背不来台词就是表情太僵,最后不得不找了个女孩子反串。她只有这么一部ຖ作品,不少观众到现在还不知道当年红遍大江南北的《九千岁》里,小皇帝的扮演者其实性别ี女。
“嗯,”王主ว任热的活像个蒸坏了的白面馒头,他费劲的提着肚子挤进人潮,临下楼梯时嘱咐道:“小奚你准备一下,马上新生开学了,下午我带你认认班级。”
想起还有材料没写,奚月白匆匆扒了几口饭:“那我也先走了,大家慢用。”
显然气象科学已经发展到เ了足以让无数古代求雨天师羞愧而死的地步。下午一点不到,天上乌ไ云密布,一点二十分,暴雨在无数高一新生的祈祷中如约而至。孩子们欢呼着奔回教室,高三教学楼都能ม感受到轻微的震动。
已经过了午休时间,整栋楼静得很沉,除了雨声就只有笔尖在书纸上滑动的声音。这让喜欢搞突然袭击的徐副校长非常满意,那神情好似春天农妇起夜,无意间听到蚕室里不知疲倦的啃食声。
“这届高三很好,沉得下心。”领导驻足听了一会儿,扭头看向王主任时那身清淡的得意没有消เ散,只不过表情不着痕迹的恢复了平时的冷硬:“招的几个实习老师都怎么样?还行吗?别ี人就算了,小郭是刘ถ校长外甥女,他一早打了招呼,你别ี嫌麻烦,亲自带吧。”
领导外甥女再麻烦都不能嫌麻烦,王主任又不傻:“小郭挺懂事的,又聪明,不麻烦。剩下几个也都不错,正好高一那边李老师、薛老师都休产假,老朱一直嚷嚷缺人,我就想不如把两个男ç老师安排过去。”
“也好。年轻人就要锻炼锻炼。”副校长走着走着,突然想起来:“对了,下午群里那件事怎么回事?”
王主ว任轻描淡写:“这个年纪的小男孩血气方แ刚,拌几句嘴就闹起来了。小冲突。”
老头儿斜睨了他一眼,王主任立刻低头:“没人受伤,刚开学就处分影响也不好。老朱让实习老师去调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