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了指门槛边的一张凳子。
罗激动地一拍大腿，“我晓得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还不是？你是诳我。我都快满花甲â了，你在我面前还没有一句老实话。作孽呵。坐吧。”
在场的男ç人装作不知，互相看了一眼
“搞下的，搞下的，哪个动了我的蓑á衣？”
“他……”
“哭什么เ哭什么？”
我后来听马桥人窃窃私语，说这个ฐ狐眉花眼的婆娘的哎哟真是不和气，至少哎哟出了三个男人的故事。
她乍惊乍ๅ喜的叹词特别多。明明是对一条毛虫的惊诧，她一声哎哟却可以无限柔媚，迫使男ç人们感受到这种声音另外的出处和背景，退想她在那个出处和背景中的姿态，还有种种其它。她当然不会对这些胡思乱ກ想负责，只对毛虫负责。但她一条毛虫，可以打败其他女人的姜ä盐豆子擂条以及其它款待，把男ç人们从那些款待之下夺过来，乖๔乖地跟着她去卖力，去做她要求男人们做的任何体力活。每当这个时候，她在马桥其他女人们的目光里挺胸昂地走过，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胜利快感。
志煌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液ຂ，又操起了岩锤。“岩头是我在岭上打的，是我车子往来的，是我砌上墙的。我拆我的岩头，碍你什么事了？”
“你什么宝气？”本义แ的脸红到了颈根，“拆不拆，也要等干部研究……没有你话份。回去！你们通通跟我回去！”
……
3贫困户没有话份。财大才者气粗，家贫自然气短，穷人一般都觉得自己้不够体面，不愿去人多的地方露脸，自然失去了很多向别人说话的机会。马桥还有习俗：凡欠了债的人，哪怕只欠了半升包谷，也不得在村里的红白喜事中ณ担任司仪、主ว祭、伴娘之类的重要角色，免得给主家带来晦气。各家火塘边最靠近茶柜的位置，是最显服的位置，叫主ว位，债主之外的任何客人不得随便就坐，否则ท就有辱主之意。这些规矩都保证了人们的话语权向手握债权的富人们那里集中ณ。
黑夜里的脚๐步声渐渐远去。
他出门了，眼角里突然闪耀出一滴泪。
对于这些七嘴八舌，盐早ຉ还是不吭声。
光复气得流出了泪水。这使我想起了一条曾经使他全家蒙冤的政策，那ว条政策规定：一九四七年以后的旧政府里科级和少校级以上的人员，均属历史反革命。这个ฐ使用于任何人的时间界限，隐含着的意义แ是：人们都生活在同一的时间里，不容例外。多少年后，人们终于认识到เ这一条过于简单，光复本人就因为这条政策的取消而苦尽甘来。但是在另一方面，光复力图使自己与儿子仍然生活在同一的时间里，同样不容例外。他无非是要制ๆ造一个新的时间表，他痛恨过去，儿子也必须ี痛恨；他珍惜今天，儿子也必须珍惜。他内心浩é大而深重的一九四八，在儿子的内心中也必须ี具有同样的规格与分量，不可微缩不可流散，更不可虚无。他没有料é到，儿子的完全生活在父亲的时间之外——小小的一个铁皮瓶盖，就可以令儿子得出另外的结论：
这似乎ๆ没有道理。他没有经历过去，但他至少可以对离奇的往事好奇，如同孩子们一般都能津津有味与古代传说，而没有必要狠狠地踢。在这里，合理的解释只可能是：它并非仇视过去，只是仇视现在的过去，即仇视这个ฐ阴暗的臂弯中ณ父亲嘴里充满着训斥、苛责、自以为是气味的过去，那个夺走他半瓶汽水的过去。
“你怎么เ还？”
“这样吧，你们给我三十块光洋，我就还舍利子。”
“我这么大的年纪，还会讲假？满妹子的耳屎——就这么多！”
“我又不找你土改！”
“要不你抄家，你抄家！”
我对他这一段颇感兴趣，觉得正体现了老贫农朴素า勤劳的阶级本色不愿在城里享清福，又展示了他光荣历史比方说与红军有密切的关系，希望能ม写到他的报告中去。我没料到，一旦说深了，他的玄气又冒出来了，反而搞得我云里雾里。他是歌颂红军的，是一直在歌颂红军的，说着说着就变了味；说红军好毒辣呵——有个排长拉老乡关系，结兄弟，新来的连长就把他当反革命杀了。连长才十六岁，个头又矮，砍人家的脑壳还要跳起来砍，砍得直往天上喷，他就凑在颈根上趁热喝，骇不骇人？说到阶级敌人，他甚至流出了反动的眼泪。“马疤子算什么เ坏人呵？正工经作田à的人，刚烈的人。可怜，好容易投了个诚，也是你们要他投的，投了又说他是假投，整得他吞烟土，恤人呵……”
他用手掌向上推着鼻孔。
我不得不制ๆ止他，“你哭什么？你好糊涂，共产党清匪反霸是革命行动，你为马疤了鸣什么不平？”
“我……哭不得？”他有点不解。
“当然哭不得。哭不得。你是贫农。你想想，你刚ธ才是哭谁？”
“我这个ฐ脑壳已经不是个脑壳。我说了不讲，你硬要我讲！”
“那倒也不是，有些地方แ还是讲的好。”
他要去解手，一去就去了半个来钟็头，让我觉得奇怪。等他回来，我引导他多回忆一些国民党反动派的罪恶，让他喝口水，定定神，重新开始。到เ这个时候，他才回到了老贫农的身份。他说起国民党剿共，好毒辣，好毒辣呵。连婆娘娃ใ崽也一起杀，三岁的伢崽，抓起来往墙上一甩，哼都没有哼一声，就脑壳开了花。有的被丢â到เ砖窑里烧，烧得皮肉臭，臭气三天三晚还散不尽。他说起陆大麻子，大概是一个ฐ国民党的头目，做事最阴险，取了红军的肝肺，偷偷地温在一大锅牛肉里，要大家吃。他罗玉兴开始不知情，吃了以后才听说，当时就呕得肠子都要翻出来了……
他也当过一个月的红军，掉了队，才回了家。他差一点也被陆大麻子取了肝肺，幸亏他卖了备给老娘的一口棺材，办了三桌陪罪酒，又求了两个ฐ人作保，才留下一条命。
“陆大麻子我捅他的祖宗！他是老虫和猪嬲的种，又蠢又恶，要死七天七晚还不得落气！”说到老娘的棺材，他忍不住大吼大叫。鼻涕๓眼泪又来了，再次用手掌向上推鼻孔。
这次推得我比较放心。
“不是毛主ว席、共产党来了，哪有我罗玉兴的今天！”
“说得好，到了台上你也要这样说，一定要哭出来。”
“哭，当然要哭的！”
结果很遗憾ย：没有哭出来。不过还算好，他虽然紧张得有点结巴，基本上按照背熟的稿子讲下来，从历史到现实，从个ฐ人到社ุ会，运用了“本质与现象”之类的哲学，既讲了自己的优秀事迹，又颂扬了社ุ会主ว义แ。他十八扯不是太厉害，在我事先一再警告下，总算没有讲出他曾经给国民党当挑夫以及吃过美国面粉之类的蠢话。他顶ะ多是批判ศ修正主ว义แ哲学时加一点即兴，说修正主义确实坏，不但要谋害毛主席，还害得我们现在来开会，耽误工。这虽然没有抓住要害，却也符合主题。
我和他三天时间的背诵，还算没有白费工ื夫。
他后来被公社里指名，到เ其它公社ุ去讲过几回。那以后，我临时调到县文化馆写剧ຕ本，就与他接触不多了。只听说他有次从外面出哲学工回来，在路上遭一条疯狗袭击，腿上被咬了一口，没有及时诊治，卧床半年多。再后来，就散了，就死了。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额上贴着青药，瘦得只见两只眼睛，在田边看牛。一只金黄色的蝴蝶叮在牛背上。
问起他的病，他睁大眼睛对我说：“你说怪不怪，狗从不咬我的，只咬现地方。”
这话听来有些别扭。
他撩起一只脚๐给我看。他的意思是，这条脚上有一块疤，以前镰刀割在这里，摔跤碰破这里，到เ头来狗也咬在这里。他对这种重复百思不得其解。
“快好了吧？”
“何事好得了？”
“打了针吧？”
“天下郎中者只治病，治不了命。”
“你老人家要有信心，会好的。”
“好有什么好？还不又要去出牛马力？打禾，挖山，有什么好事？还不如我现在看牛。”
“你还不想好呵？”
“不好又有什么เ好？一步路都走得痛，茅厕都蹲不得。”
他什么话都可以说得顺ิ溜。
他手里拿着一个粉红色的小收音机，大概是他干儿子将军最近捎给他的，在乡下人看来十分稀罕。
“这是个好家伙，”他是指收音机，“一天到晚讲个不停，唱个不停，不晓得哪里这么足的劲势。”
他把收音机拿到我的耳边。我听不太清楚，声音太小，大概是电池不够用了。
“北京下不下雨，我每天都晓得。”他笑着说。
我后来才知道，这时的他已๐经病膏肓，自己把寿鞋一类都放在床头了，怕到时候来不及穿，但他还是平静如常地起床看了两ä天牛，给牛栏换了一轮新า草，搓了两根牛绳，还笑着同我谈起了北京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