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道理年说年呵。
人人都有两只耳，
因为这一点，我始终没有弄明白马仲琪是怎么死的。总结人们的意思：仲琪有是有点贪心，又没怎么贪心；一直思想很进步，就是鬼名堂多一些；从来没有吃过什么亏，只是运气不好；婆娘的一身病明明是治得好的，可惜找不到对路的药；走到哪里都是个干部的样，就是没有个当干部的相；新า屋倒是砌了一栋，砌了又不是自己的；黄老五对他最好，没帮过什么เ忙就是；是个有面子的人，没有什么话份；说他偷东西实在冤枉，他不过是没给钱就拖走了屠房里一块肉；黄藤是他自己吃的，说他自杀根本不符合事实……听了这些话，我明白了么？没有明白么？
进人马桥的人，都得习惯听这一类模棱两可的话：暖昧、模糊、飘滑、游移、是这又是那。这种让人着急的方式，就是马桥人所说的“桅子花菜莉花”。我现，一般说来，马桥人对此不大着急，甚至一点也不怪异。他们似乎很乐意把话说得不大像话，不大合乎逻辑。他灯似乎ๆ不习惯非此即彼的规则ท，有时不得已要把话说明白一些，是没有办法的事，是很吃力的苦差，是对外部世界的一种勉为ฦ其难的迁就。我不得不怀疑，从根本上说，他们常常更觉得含糊其辞就是他们的准确。
相反，他是马桥的骄傲，是马桥弓周围众多村寨人们共同的骄傲。传说某某地方出了一个ฐ大学生，马桥人就会不服气地说：什么呢？可惜盐午是个ฐ汉奸，要不三四个大学都读下来了。传说某某地方的一个人招到县里当水利技术员，吃国家粮，马桥人也不服气地说：他还能ม当技术员？可惜盐午的成分大，要不还轮得到เ他？
他在村子里没出过多少工ื，在家的日子都很少，连老母病重的时候也不回来。队上分给每个人的水利工ื任务，都是盐早顶ะ替他完成的。他家的菜地上，也总是只有盐早影子。他先是学做漆匠，提着一个工ื具篮，满身漆污，同我在路上相通过一回。过一段碰到เ他，得知他又改学中医了，有模有样地给别人扎着针，把着脉。他后来还学过画像和刻字—一据说在长乐่街和县里卖字画ฑ，包括在顾客的自来水笔上刻๑出怀素体狂草的毛主席诗词，立等可取，价格也公道。总之ใ，他有什么学不会的，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拦他表现自己的级怪器。他的怪器名播四乡，老幼皆知。尽管他是个“汉奸参见词条“汉奸””，马桥人却从不恶视他，对他长期不明不白地在外流窜一直很宽容。
管家找着屁股调试了半天，电视里的斜纹布总算少了，浮出花花的图象，是一个外国广告性歌舞的什么录相带。放着放着又出了斜纹记我说可能是带子坏了，想给大家换一盘好的。找了半天，现没有其它的带子可看，另一盘香港武打片，露得更加厉害。
“好的，我看。”
他连茶都没有喝。
总之，他只差ๆ没有打自己的嘴巴，只差没有愤怒多呼打倒自己้消灭自己้的口号，忙不迭地收拾自己刚才腾出来的短裤和袜子，塞进拉链坏了的黑皮包里，向我讨要一根红塑料带子，再把黑皮包紧ู紧ู地扫了几圈。他脱下我借给他的衬，说今天晚上就走，就回去，码头上最后一班船还是可以赶得上的。
我把他们送到เ旅馆里去住下。登记的时候，现他现在已๐经不姓马，亡身份证上的姓已经改成了胡，这才知道他爹死后，母亲养不活那么多娃崽，把他送了人，他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也送了人。我还得知，在他们那里，过继者在没有经过“压字”之前是没有财产继承权的。
我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过，先住下来再说吧。
“婆娘的裤子一样，屙尿都找不到地方。”
“怎么不是人穿的？缝了还没有一个月。”
“你兆矮子连自己名字的倒顺都看不清，拿什么当于部？你要当得了于部ຖ，我天天倒起来用手走路”仲琪自己้觉得这话好笑，咯咯咯地干笑了几声。
“土改那年，老子也差点当了干部ຖ，”兆矮子无眼神往地回忆当年。
“问你爹，他来骑不？”
“爹，不碍事的！”
两ä天以后，他胸口又出现了一支圆珠笔，金属挂钩闪闪亮，让众人无可奈何
我也有了复查的深恶痛绝，决心找个ฐ机会整一整他。一天中ณ午，趁他打瞌睡的机会，我们把他的水笔偷出来扔人水塘。
“你找到เ我这样的，算是你前世积了阴德呢——”铁香气得用—跺，不一会哭出了嚎啕的劲头。
还没说完，听见有人溜出后门的声音。
志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终于提着斧子走近了它——
三毛还是流着眼泪。
“惭愧惭愧。”
我这才把他想起来，想起了当年我到เ他那里刷็写毛主席语录，而且注意到，他虽然鼻尖上挂着一颗鼻涕，要落不落的。他脸上每一道皱折里都有肥沃的污泥，却居然一点也没见老，红光满面，声气硬朗，还像以前那ว样，身上套着一件油污污的棉袄，两只手箱进袖子。唯一的变化，似乎就是胸ถ前多了一枚什么เ县教师进修学校的校徽，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
“你还住在……神仙府？”
“喜迁新า居，喜迁新居。”他笑了笑，一只手提着一节泥糊糊的藕，朝防空洞里指了指。
“这么潮湿还能住人？”我大吃一惊。
“就不懂ฦ了。人是猴子变的，猴子是鱼变的，鱼一年到เ头游在海ร里，什么都不怕，怎么一活成了人反而怕什么潮湿？”
“你不得病？”
“惭愧，我这一世人，什么好东西都吃过，就是不晓得药是什么味。”正说着，一个ฐ婆娘匆匆地来了，说她家园子里一只大南瓜没看见了，问是不是马鸣摘了。马鸣立刻怒目而视，“你如何不问我杀了人没有？”见婆娘了呆，又逼上前咬紧ู牙关崩出一句：“你如何不问我杀了毛主席没有？”接着朝地下碎了一口，忘了我这个客人，扬长而去。
远处有几个娃崽嘻嘻笑。被他眼角里瞟了一下，又骇得四散奔逃。
他就这样气呼呼地走了。我最后看到他，是离开马桥的时候。我看见他又在例行的站山，扶着一根拐棍，孤零零独立在上的后面那ว个坡上，远眺前面迷迷茫茫的田野，还有浮游在山冲里的粉红色晨光。好像看得十分人神。我还听到เ他哼出一种奇怪的音调，似乎是从肠子里挤出来的呻吟，但居然是电视观众十分熟ງ悉的旋律。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飞到เ我的窗口。
不知能做几日停留，
我们已经分别ี得太久太久……
我没敢招呼他，不便打搅他蝴蝶般的雅兴。
我后来才知道，马鸣对我说过几句话，算是对我最大的礼遇了。好几年来，他同村里的人完全绝交，对谁都没有一个好脸色；更不愿意说话。他天天游山玩水，天马行空，冷眼入世，有一次一个娃崽子在水塘里，村里的其他大人都没有看见，只有他在坡上看见了。他救出娃ใ崽，对娃崽父母事后的感谢却不屑一顾ุ，把人家送上门的腊猪肉统统丢到粪池，说莫污了他的口。他情愿吃蚂蚁和蚯蚓，也不吃俗人的俗食，更不愿意接受村里人的恩惠。
他已经搬出神仙府了。马桥最古老的这一栋大宅已经坍塌。志煌带着一些人，拆了些屋基土去熬硝。一些烟砖也还可用，村里人就拿去砌了个路边的凉亭，也给他砌了一间小房子。他笼着袖子去看了看，并不搬进新屋去住，一种决不苟且求和的姿态。他情愿钻防空洞。
他在洞子里睡得并不太多，更多的时候是野宿山上枕风寝露。有人曾经问他睡在山上怕不怕被什么เ野物吃了。他说吃了有什么เ要紧？他人一辈子吃了不少野物，理应被野物吃回去，这才叫公平。
这些年来，他最恨了个ฐ人，先是恨本义，本义之后就是恨盐午：他总是冲着他们的背影骂“妖孽”，不知冤仇何来。其实他们三个人的面相倒有些相似，都是削长脸，双眼皮，下巴稍稍下塌，翘得上面的下嘴皮撮出来，就有点地包天。偶尔想到这一点，我突然有一种无端的猜测。我想象在本义和盐午死了之后，马鸣将在他们的坟前—一哭拜，眼泪鼻涕畅流，让人们觉得有些惊奇。我想象将来可能有另一个烂杆子传出话来，说马鸣曾经说过，他与本义和盐午其实是血亲，都是多年前希大杆子参见词条“乡气”留แ下的种——用马桥的话来说，叫作隔锅兄弟。
隔锅兄弟，有时也叫借锅兄弟，指兄弟共有一个父亲，却从小不在一口锅里吃饭，不在一个家庭长大。骨肉分离，是出于名正言顺的过继，还是出于瞒天过海的私生，还是迫于劫乱之ใ下的飘泊离散，在这里并不重要，没有相应的命名来给予区分。一是隔锅，二是兄弟，有这两条就足够了，马桥人似乎更注重这两方面的关键事实。我想象，传出话来的烂杆子曾经问过马鸣，他这样说有何证据？马鸣回答：希大杆子离开马桥时，亲自向他说过的——当时他还只是娃崽，也他娘的不相信，朝希大杆子吐了一通痰。直到后来，他长大了，现村里确实只有他和本义，还有盐午，活脱脱就是姓希的那个鸟样，这才相信他亲爹真地没做好事呵。
我想象马桥人听说这些，无不惊讶得目瞪口呆，像一群中了毒药的蟑螂。他们看着马鸣从地坪里轻轻飘过去的身影，还有偶尔从眼角里射来的一道冷光，谁也没有勇气上前去，叫住他，把事实作进一步的核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