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将卷子端到脸前，立刻抄起支笔在上面通天贯地打了个大“x”劲儿之ใ足，像是左右开弓给它两个大耳光。
我脑子里跑飞机一样轰轰的，看着一纸习题。我想爸这辈子在做人处世上的考试怎么也及格不了。他若肯省些事，少顶些真，像我的老师们那ว样，我们全家也少跟他受些作践。每场政治运动，对他都是小考大考；不歇气的考怎么就没把他考明白、考乖巧？他回回念“我有罪”原来也像我们抄答案，抄过就抄过了，根本就没往心里放，根本还是但求得过且过。在我看，他在政治上、社会上，在人际关系上，一向交白卷，从来没被考出半点长进。我在爸出的考卷上填了些数字。
一个ฐ美国青年对我说：“今天我之所以活着，就是因为明天我有可能成功，这些成功的可能ม性里包括我被竞选为总统。”一个台湾少妇告诉我：“为了做一个最成功的太太，有时我都累得没有命了！”一个新加坡华人说：“一个国家的成功是无数个人成功相加起来的。”我很想告诉他们我们始终被教育着去尽量忽略个ฐ人成功，但面对着无论是相种还是不同人种，我都生怕讲不清。
“对极了！”我立刻๑说。这倒使他意外了，使他的话一下子没了揭露性。接着我告诉他我从四岁就醉心功名。那时我的母亲常带我去参加一周一度的诗歌会，那ว是个ฐ云集着小城市大名流的地方แ。当一个著名诗人上场时气氛一下就不一样了；每个人的笑都显得可怜吧吧，每个ฐ人明明在捧场却都含着微量的敌意。当时我想，当一个ฐ大名人多么好啊，起码比当我父亲这样的中ณ流名人要省力，因为一个ฐ中流名人暗里追求成功，明里却得追求淡泊，必须掌握大量哲理，摆出大量姿ู态，向自己和向别ี人否定这个追求，最终剩下的精力和时间只够让他位居中流。
警察甲â问我：“他想干什么？”
我说（一脸要哭出来的笑）：“他一定要请我吃一个汉堡。”
警察们面无表情地拦下了他。我往前走了一截，听见后面一声金属碰击“咔嗒”回头，那位乞丐已๐被铐上了。他还想解释什么เ，警察请他闭嘴。警察的声音不大，也不凶，是种被此类人和事烦透了的懒โ洋洋的语调。乞丐在两ä个庞然大物的执法者手里显得毫无重量，像一堆碎布扎的。我想这不太公道，便忙折回来为ฦ他说情。我说：“他并没有怎样我。只是想给我买一个汉堡啊！”警察乙说：“他打扰了你。”
我开始为他抱屈了，提高嗓音说：“假如我不是急着赶去上课，说不定我会吃他一个汉堡呢！”
警察甲说：“那ว你就赶你的课去吧。”
他们开始搜他全身，似乎ๆ并没搜出一个ฐ汉堡的钱。现在我看清乞丐的面貌了。一个很瘦的人，眼睛大得不近情理，里面竟有种近乎快活的目光。
我想我怎么也不能ม让他就这么เ给铐走了，我要进一步证明他的好意。警察甲却说：“你闭嘴。我们可以决定他是否打扰了你。”我仍想强辩，但在他们那副杀人不眨眼的气概下立刻灰溜溜地走了。不久ื听身后传来乞丐的声音：“芝加哥欢迎你！”…“保重啦！”…“回见！”…“噢！别弄疼我呀！”
这位乞丐居然看出我是芝加哥的客人，因此他那番๘未兑现的款待还是合逻辑的。比起那位叫我别ี打扰她的女职员，乞丐显得动人多了。我也同时理解了女职员歇斯底里的反应，在这个时分的芝加哥，任何打扰都带有点恐怖色彩。
一天傍晚，我结束了下午的课乘地铁回住处。我租的公寓离地铁ກ站仅有十分钟็路程，并且在傍晚时分并不冷清。我走到เ离公寓十多米的时候，发现有人跟上了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温和地冲我一笑。他个子不大，偏瘦削，气质中带一股文弱。我立刻打消了戒备，拿出钥匙打开公寓楼ä的大门。大门十分沉重，在我猛力拉它时，感觉自己的胳膊肘戳在了一个人身上。原来那个ฐ男孩也要进这座公寓。我想我大概碰痛了他，说“对不起。”他微笑说：“没事。”非常礼ึ貌的男孩。
这样我们就一同进了公寓，并一同步上昏暗的楼梯。我刚ธ搬进此地不满一个月，没有闲暇了解左邻๑右舍。我在上到二楼时问他：“你也住这里？”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
然而他并没在二楼停住，一径跟着我往三楼ä去。三楼的人我大致熟ງ识，便问：“你是跟那ว个画家学画的？…”未等我得到答复，我的脖ๆ子已被一条胳膊从侧后方扼住。我这才明白自己放进来的并不是个温雅男孩，而是个ฐ温雅盗匪。我十分冷静，拿出谈判ศ态度说：“你是想要钱吧？”
他说：“是。”他将一件利器顶在我的腰上。大概是刀。
我从书包里抽出一个ฐ信封，里面有五张二十元的钞票。我把信封递给他，说：“全在这儿了。回头你慢慢数。”
他接过信封，那件利器又抵得深一些，说悄悄话似的对我说：“不许嚷，等我下楼ä以后再嚷。”
我说：“好的。”
他轻盈敏捷，一步三格地下楼去了。我当然不会等他逃远，马上大喊“救命”！此楼充盈着温暖灯光的家家户户全无反应。正是晚餐时分，每个ฐ家庭都围坐在餐桌边息声敛气地听着我凄厉的呼救声，同时用眼神相互制止援助行为：这图景是我事后想象的，它是我对芝加哥的一系列ต失望中较重大的一次失望。
年轻的抢劫者完成了逃亡之后，一位邻居带一丝羞惭对我说：“应该报警。”警察们在五分钟后到达，又是两个ฐ大汉，又是那ว副见多识广的慵懒โ模样。他们问了三遍前因后果。一个ฐ问，一个躬身在写字台上做记录。正常尺寸的写字台在他的身材对比下，顿时发生了比例差ๆ错。我一面述说经过，一面看那个伏在案上活受罪的巨人，那厚实庞大的臀部磐石一般，带有粉碎性的摧毁力，紧紧锁住它的裤ไ子随时都有绽线的危机。
警察们认为错主ว要出在我这里：不该根据相貌、气质、衣着的体面程度来判断人的好与歹，因此他们对我缺乏同情是为我好。我想他们是有道理的，我对芝加哥的险恶远远没有觉悟。
第二天我来到邻里的警察站，从一本相册里辨汄那个少年抢劫者。每一页都贴满了人的正面、侧面头像，密密麻麻的五官弄得我头晕眼花。我合上相册，对他们摇摇头。他们又拿来另一大册。几册看下来我要虚脱了。这个ฐ五官的海洋把我对那少年抢劫者最后的一点记忆淹没了。
那以后，我时而接到警方的电话，说新า近逮捕了一批少年犯，问我可否配合他们，辨认出那ว个猎获过我的少年人。我正为各门功课忙得不可开交，支支吾吾地推托了。我渐渐感到那一百元给我换来的是一连串不得清静的日子。抢劫者不知去向，警察们就只能逮住我。我第三次来到警察站，站在一扇玻璃窗后面看审讯，据说玻璃的那一面是看不见我的。这种所谓的“配合”使我忙碌的生活又添了许多忙碌。每次“配合”结束，我尽量让自己想开：我至少拿警察们练了英语。
学期进入了严冬，晚间课结束后已近深夜，脚๐步踩在厚雪上都有了异样的声响。一天夜里，四周静得诡异，我总觉得静谧中似乎不止我一个人的脚๐步声。我却不敢回头去证实是否有个心存歹意的人在和我暗中做伴。我开始奔跑，越是跑越感到เ另一双脚๐的足音。这时一辆汽车天降一般刹在我面前。两个巨人警察刹那间出现在我身左身右。他们中的一个ฐ问：“你跑什么เ？！”
我这时发现那个跟踪者纯属我的臆想，警察们把一个ฐ无缘无故狂奔的人看成某种嫌疑者是很自然的。我大喘着说：“没、没跑什么。”
另一位说：“上车。”
我想，完了。他们冷漠地嚼着口香糖，为我拉开车门，我刚才一定跑得像个亡命徒在逃避捉拿，我知道跟警察犟嘴是讨苦头吃，只能招来更糟的待遇。我在车上坐得很乖，眼泪死噙在眼里：眼泪在他们看来不是眼泪，是伎俩。开车的警察突然问我：“你住哪里？”口气很硬。
我战战兢兢说出地址，不一会儿，车停了。我一看，竟是我的公寓门前。“押”我的那ว个警察先下了车。替我拉开车门。他一尊金刚似的站在那里，直到我走进公寓大门，他那不动容的面孔使我连句感激的话都难以启齿。
我离开芝加哥后，常对人讲芝加哥给我的感受。我突然发现在自己้描述芝加哥时含有类似怀恋的情绪。尤其当电影《绝命追杀令》在美国轰动后，我这个仇恨动作片的人也被tommyleejones扮演的警长震住了。他有着类似芝加哥警察的魅力。这魅力来自勇敢、冷酷、执法如山，还有那种为ฦ执法而杀人不眨眼的气概。还有，就是知道自己很不讨人喜欢而表现出的无奈的嘲意。
原来，我对芝加哥的感情，包括着我对于芝加哥警察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