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原以为我三伯这一家，从此就在村里消失了，即使林生还活在世上也没脸再回来。未曾想土改开始不久，他竟然又出乎意料é地回来了，还穿着军服，戴着荣誉复员军人的桂冠哩。
三伯家的破落当时在村里曾引起过轰动，人们纷纷议论着，叹息着。最后我父亲用四个ฐ字作了总结——“娇子必败”。
桃子也连忙上前搀着我，边向楼里走去，边指着院内一辆双排坐客货两用车嗔道：“您老要回也不来个电å话，也好让玄生开车去接您呀——这不现成的吗？”
“老咯，腿脚不利索ิ了！”我笑着答道。
“瘌痢瘌，瓷瓦渣刮，刮ุ出油来抄豆渣；和尚和，阿弥陀，和尚屋里没老婆，抱着尼姑压摞摞……”
这年春上的一天黄昏，一家人正在堂屋吃饭。忽然从门外传来一阵，夹杂着“梆梆梆”的木鱼声的孩子们的嬉闹声：
被瞌睡缠绕得心烦意乱ກ的堂嫂一下就火了。只见她猛地纠起身坐了起来，两手往大腿上一拍，迷糊着双眼，朝着迎面射来的光亮大声嚷道：
“起来，快起来——林生书记检查来了！”又一个ฐ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身上还又重重地挨了两脚。
堂嫂是含着泪腆着大肚子，将三十斤ภ稻谷背回家的。她进门看到三个ฐ不足十岁、嗷嗷待哺的孩子，看到早ຉ已饿得面黄肌瘦的哑婆，实在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天哪，就这么点粮食，叫人怎么活哇！”
堂嫂原以为ฦ成立了公社ุ，办起了公共食堂，时兴了吃饭不要钱，从此就再也不用为一家几口一日三餐犯愁了。哪里想到还没有管到เ一年，公共食堂就垮了，就散伙了，敞开肚皮吃饭的美梦像五彩缤纷的肥皂泡一样，悦了一下目就“啪”地一声破灭了。她又得为一家老小一日三餐犯愁了。可如今，家里除眼前这三十斤壳子粮，再也找不到เ可以入口的东西。又时值隆冬，水冷草枯，四野荒芜，想寻点可食的野物也难。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马荃香再有本事再能耐，单靠这三十斤壳子粮，能ม维持一家五口一个ฐ月的生活吗？就是把它连壳子全都碾成齑粉，那又能管几天？更何况她已๐有了八、九个月的身孕，很快就要生产，就要添人进口了。她又拿什么去哺育这条新生命呢？若是往日，她或许还能带着孩子去沿门乞讨。可如今，普天之ใ下都姓“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家还能有几多残羹剩饭来施舍她们呢？
堂嫂惶然了，没辙了！她想了一宿，想破脑แ壳也没想出办法来。最后她咬了咬牙，狠了狠心，决定把三个ฐ孩子交给婆婆，自己上水利去。她想，这样一来可以省下自己那份口粮，让婆婆和孩子们能多维持几天。二来自己落了月，也好赖在工ื地讨点汤水，喂喂新生婴儿。
第二天一大早，堂嫂来到เ我家把她的决定对我父母讲了，托我父母帮着照看她的孩子。当时我父亲正病着，母亲身体也不好。虽然二老都自顾不暇，想想也只好答应下来。
堂嫂告别我父母回到เ家里，把连夜碾好的三十斤谷粉交给了婆婆，又打着手势比划着嘱咐了一番๘，便腆着个大肚子出了门，艰难地朝水利工地走去。
水利工ื地离村五、六十里，堂嫂差ๆ不多走了一整天。她来到เ工地又打听了好一会儿，才找到เ我们村的工棚。这时天已๐黄昏。
堂嫂走进工棚，看到乡亲们还没收工，只有两ä个炊事员在那儿忙乎ๆ。她在路上只向人讨了碗水喝，早已饿得头晕眼花咽肠气断。一进工ื棚她顾ุ不得招呼，就向炊事员要了一缽饭狼吞虎咽地吃了，心里才好受了些。
她刚吃完饭，村民们就收工ื回了。大伙儿猛然见到堂嫂都一喜。这个ฐ说：“马‘部ຖ长’，你是来慰问我们的吧！”那ว个ฐ讲：“荃香嫂，你大着个肚子不在家好好休息，来这儿干嘛ใ呀！”还有的连忙向她打听：“玄生妈，眼下村里怎样？家里人都好吗？”
面对这热烈的气氛，浓郁的乡情，堂嫂不愿扫大家的兴，只好压着满腹愁苦，强带欢颜对乡亲们说：
“大伙儿别担心，家里都好，都好——我是想我麻哥特地来看看的。”
一句话逗得大家笑得一哄，把堂哥那ว张麻脸笑得通红。只见他赶忙挤到跟前，喜眯着眼看了看堂嫂的脸，又用目光抚了抚她的大肚子，关切地问：
“吃，吃了么？我、我去跟、跟你端！”
堂嫂见丈夫又黑了许多瘦了许多，心里一酸，差点儿没流出泪来。她掩饰地抬起手，替堂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轻声答道：
“你快去吃吧——我吃过了。”
堂哥刚转身去端饭，就见林生大咧咧地走了进来。他一见堂嫂气就不打一处来，立马抻头黑脸地问道：
“马荃香，你腆ດ着个大肚子不在家呆着，跑工地来搞么เ事？是不是想来逮干饭？”
满工棚的人听了一愣——林生的么神径？但碍着他是书记都没吱声。有的只摆了摆头，有的瞟了他一眼就又埋头吃饭了。
堂嫂听了心里一毛，本想回敬他几句，又想自己是来求人家的。只好压住火气面带笑容地说：
“林生兄弟莫火嘛！我是看大冬天的地里也没活，闲着也是闲着。我是个劳碌命，做惯了的，虽然大着个肚子，来工地也不白吃，帮帮厨，替大伙儿洗洗衣服总可以的——大兄弟，你看……”
“不行！不行！”林生还没等堂嫂说完就像得了癫痫似的，连摇头带摆手地答道：“这里没安你的饭，你也不能撇人家的油——回去，回去，马上跟我滚回去！”
看到เ堂嫂一改往日的脾性，对林生近乎乞求起来，而林生却越说越不像人话，一点面子也不给，在场的人都气喘了。有人正准备插言，谁知堂哥更急。只见他把刚刚ธ端起的饭往灶台上一顿，转身指着林生跳起脚骂道：
“林、林生，你、你个ฐ王、王八蛋，狗、狗日的！我、我玄生妈，怀身大肚，一来你、你就开、开赶，你是、是不是你、你妈养的？”
见丈夫开口就骂，怕林生当面作，堂嫂赶紧拦住埋怨道：
“你个苕哈巴๒，倔东西，骂人干嘛ใ？有理还怕说不抻——快吃你的饭！”
接着她又压住满腔怒火，连忙向林生赔礼：
“大兄弟你书记肚里好划船，莫跟麻哥这苕哈巴一般见识！要我走好说好商量，何必火动气呢？”
堂嫂这一说，弄得林生要作也不好作了。
村民们看到林生呆在那里气鼓气胀的，也阴一句阳一句地劝开了：
“是呀，有话都好好说嘛，何必恼动气？”
“书记你消消气，莫跟麻哥一般见识——不过这天都黑了，也不能让荃香嫂腆ດ着个大肚子往回赶哪？要走也得让她歇一宿，明天走也不迟！”
“要我说呀，人家玄生妈业已来了，就叫她留在伙房帮帮忙打打杂，大伙儿一人省一口也够她吃了。”
…………
林生见村里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都向着堂嫂，本想再火，又觉得众怒难犯，众情难却。再说，他也隔阂堂哥那惹恼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杠子脾性，担心闹起来，自己้塌了架子丢â了面子还不好收场。也只好顺ิ坡下驴不吱声了。只见他端了一缽饭蹲到一边，忍气吞声地用一只手一下下地挑了起来。
于是，堂嫂当晚就留在工地住下了。那天夜晚还在工棚生下了她的第四个孩子——雪生。不过孩子下地还没睁开眼睛，就给人家抱走了。
堂嫂落月后在工地呆了不到เ十天，一来惦记家里的孩子和婆母，二来听说工程就要下马了，她便和堂哥提前回了家。临ภ走时，乡亲们见她还在月子里，回家后又没颗正经粮食，便背着林生偷偷给了十斤米让她带回家去。谁知她夫妻俩刚回到家里，就遇上了一场更大的灾难。
那是个阴冷的天，刮ุ着风，路还冻着。夫妻俩踏着冰凌走一会儿歇一会儿，路上差ๆ不多挨了一整天。到村时天已全黑了。
还离家老远，堂嫂就听到เ一阵阵哭喴声，好像是从她屋里传出来的，心里一慌，急忙催着丈夫加快了脚步。
夫妻俩踏进家门，一眼就看到昏黄的灯光下，三个ฐ孩子正围着摊在门板上的婆婆哭得泪人儿似的。幺婶娘——就是我母亲也坐在门板边，唉声叹气地流着泪，。屋里还有两位本家大婶，坐在一旁低着头说着什么。堂嫂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婆母死了！她一下扑向门板，扑到เ婆母身上，放声痛哭起来：
“我苦命的娘呃，您、您怎么没、没等我回、回来就、就走了哇……”
堂哥更惨。进门看到他妈躺在门板上，嘶声喊了声“妈、妈吔——”，就一头栽到地上晕过去了。我母亲和两位大婶一见慌忙上前，一边掐住他的人中，一边高声喊道：“哈巴๒，哈巴๒！醒醒，你快醒醒！”连喊数声才把他喊了转来。他醒后又沙哑着嗓子悲悲地哭了：
“造、造孽的妈、妈吔，没、没儿子送终，怎、怎么就殁、殁了哇……”
三个ฐ孩子见到เ父母，哭爹喊娘地哭得更惨了。我母亲同两位大婶看在眼里也陪着哭了起来。
这凄凉、悲惨的哭喊声冲破屋顶ะ，飞向夜空，震撼得老天爷也纷纷扬扬地下起雪了！
当年我不在家，在省城读书。后来听母亲说，大伯母同我父亲一样，都是被活活饿死的——就在大伯母去世一星期后，我父亲也被饥饿和病魔折磨得抛妻别子﹑含冤而逝了——关于我父亲的死，我在另一部书中有专门叙述。
人说黄连苦，我大伯母的一生要比黄连苦十分。小时一场病使她两ä耳失聪成了聋哑人，在无声的世界里苦苦煎熬了几十个春秋。十五岁嫁了我大伯生了三个儿子，一个还在襁褓ຑ中就夭折了，一个ฐ失踪在逃难途中。唯独剩下我堂哥这根独苗，还染上天花险些送了命。堂哥不到十岁大伯又遇难身亡。大伯母二十五岁就守了寡。在我父母的帮衬下，她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成了家有了孙子，解放后刚刚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却偏偏又遇上这绝天大灾，残忍地夺去了她的生命，成了饿死鬼！
那ว天，大伯母从堂嫂的比划中ณ，弄明白了是怎么เ回事后，她颤抖着双手接过了三十斤ภ谷粉。待堂嫂一走，她安顿玄生照看好弟妹就提了只竹篮出了门。她在田畈ฤ里、山边上寻了些野菜，挖了些草根。回到家里，舀了半碗谷粉用水浸ฤ泡了，滤出谷壳和糠皮，用下面的浆水和着野菜煮了让孙儿们吃。而她自己้，吃的却是谷壳糠皮煮草根。
玄生看到เ婆婆吃的跟他们不一样，差ๆ多了。他一把夺过婆婆的碗，又把自己那ว碗野菜羹递了过去，要跟婆婆换着吃。当他把那谷壳糠皮煮草根吃到口里时，就抱着婆婆哭了——他实在咽不下去啊！
是呀，这谷壳糠皮煮草根，何曾能下肚哇！然而，在堂嫂去水利ำ工地的那ว些日子，我可怜的大伯母却顿顿ู吃的是它。而把滤出的浆水全都留给了她的孙儿们。这是一位善良、纯朴的祖辈，对后代子孙多么巨เ大的奉献、多么深厚的情结啊！
餐餐顿顿的谷壳糠皮煮ุ草根，只吃得大伯母腹胀脸肿浑身绿，拉都拉不出来。可她每天还挣扎着拖着病病歪歪的身子，冒着风寒甚至还要扒开冻雪，去寻野菜挖草根。我母亲知道后劝也劝不了，拦也拦不住，又无力帮衬。孙儿们看着婆婆那ว模样，也只有哭——他们还小，帮不了忙啊。
就这样，在堂嫂夫妻从工ื地回来的这天下午，我可怜的大伯母终于坚持不住，倒在了后山冲，被一同寻野菜的乡亲们现后，抬回家就咽气了。咽气时，她手中还紧ู紧地攥着一把枯黄的野草哩。
堂哥和堂嫂从我母亲口中听到เ这些，哭得更加凄切。夫妻俩为失去这么好的母亲深深地悲痛着。
在母亲和两ä位本家大婶的劝慰下，堂哥夫妇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当母亲正准备同他俩商量大伯母的后事时，突然下意识地现堂嫂的肚子瘪了。她吃了一惊连忙问道：
“大姑娘你生了？孩子呢？孩子哪儿去了？怎么没抱回？”
母亲这一连串的追问，问得他俩重新又垂下了泪。于是，堂嫂又含着泪，把她去工地后怎么早ຉ产的，谁跟她接的生，孩子出生时的模样，又是怎么เ把孩子给了人家的，都详详细细地对我母亲讲了。母亲听后，也深切地体会到堂嫂的难处，不仅没责怪，反而安慰她说：
“大姑娘啊，给了就给了吧，别伤心，这都是命哪——荒年荒岁的，孩子去了那ว家，兴许还真能逃出条活命哩。”
两位大婶也都说了些宽慰的话。
堂嫂擦着泪点点头，又问母亲：
“婶娘，怎么เ没见到幺叔？他老好吗？”
“唉，哪里谈得上好哇！”母亲叹了口气答道，“这不，还在屋里躺着哩。刚才听说你婆婆过了，他挣扎着硬要过来看看。是我见他病怏怏有气无力的，怕他看了更伤心，加重了病，才拦住没让他来，叫你大妹招呼着。照眼下这情形，还不知熬不熬得过哩。”
母亲说着，眼泪直刷。
听说我父亲还病在床上，堂嫂起身就要去看望。母亲擦着泪拦住说：
“大姑娘别去。外面下着雪，你又在月里，小心冻着——商量你婆婆后事要紧。”
堂嫂想了想便坐了下来。
“婶娘，您看这荒年荒岁的，家里百无一有，也没钱给她老买口寿材，连招待负重的都拿不出吃食来。我想，只好委屈她老，让您侄儿撬几块楼板钉了，明天我俩抬了送她老上山。您看行吗？”
“不行又能怎么样呢？顾活人要紧哪！”母亲答着又说，“你先叫哈巴๒把楼板撬了。等明天我再去央求几个自家人帮忙——总不能光让你夫妻俩去葬你婆婆吧？再说你还在月里。”
第二天，母亲亲自引着堂哥踏着雪，去村里请来几个本家人，就草草将我大伯母安葬了，连餐饭都没招待人家。
堂嫂给婆婆送完葬刚回到เ家就病倒了，连我父亲她都没能去看望。她这一病就是半个月，我父亲去世时还爬不起床。是她硬逼着堂哥把她背到เ我父亲遗体旁，才看了最后一眼，悲悲地哭了一场。
幸亏有工地上乡亲们偷着给的十斤ภ大米——给我大伯母办丧事时为ฦ了三个孩子，堂嫂留แ了个心眼，没有把这米拿出来招待负重的——加上工ื程下马后，村里又给各户分了点剩下的水利ำ补贴粮。堂哥又背着孩子每天熬点稀粥，求着逼着硬要堂嫂喝，堂嫂才终于撑了起来，侥幸地闯过了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