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的日子很快到来。
大哥快要下乡了，我跟四弟去火车站，想看看会是什么เ样的火车要把大哥他们运走。但火车站一片恐怖，我们没看成火车，只看见候车室外面一排八字形沙袋垒起的掩体工事，上面架着两挺轻机枪，旁边靠着十几个头戴钢盔的造反派。每个ฐ路口拉着带刺的铁丝网，上面挂的横幅标语写着“坚决打击‘李向阳部队’的嚣张气焰”，旁边同样站满肩上扛枪头戴钢๐盔的人。封住路口的铁ກ丝网只留着单人通道，一辆敞棚吉普车停放在窄道口，所有来往行人都要被检查。
我爸说，那行，管他干什么เ的，人品肯定错不了。我也是工人，等他们来家访好了。
大哥说，一个是水泥师傅，另一个ฐ是锅炉工ื。
直到我爸跟师傅出门去上班，大哥二哥一直没说话，我和下面几个小崽更没啥好说。要知道刚ธ才在楼下，小校花的哥哥当面问了我爸一些什么，又说了些什么，我们都没听见。只是在若干年后，当师傅在高原上常跟我妈在一起时，我才又想起了他当年那ว种公鸡踩蛋的劲头，而后来有一天，当他又一次面对了他曾说过十个ฐ加在一块也不行的昔日对手时，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为ฦ何竟然毫无招架之ใ力。
几个夜晚安然过去，但在我妈和邻居老包值班的那天下半夜，老包鸣枪了。
远处又响起枪声的时候，从四面八方传来了抢劫集团的各种传说：野鸭子造反派每天夜里开着大卡车进家属区，砸门入户抢东西，已有不少地方遭殃。居委会老妈子们决定，每天傍晚关闭大门堵死门洞，同时每家各出一人，天一黑爬上楼顶持枪轮流站岗放哨，一旦出现可疑迹象立即鸣枪；一听见枪声信号，家家户户不能ม开灯，要立即敲响准备好的铝盆、锅盖等东西，附近的各大红卫兵造反派一听见动静，会火赶来武装增援。
我们对面有个吴清华也当了俘虏。我爸插话说。
全国的红卫兵，天天都在唱造反有理，这下听清了吧？至于成都的红卫兵造反派，经过镇反这个ฐ转折，起死回生已不比当初。不久前的5๓月2日，‘8๖26๔’和‘红成’两大派联合攻打川ษ棉一厂，打响了成都第一场大武斗ç。一幢楼和大批布匹、毛毯等国家物资被付之一炬，四川医学院病床员，伤员只能ม躺在地铺上，死2人，伤26๔o人。当时赶去准备增援的13๑2厂产业军，已被定为保守组织，在政治上处于劣势，最后只好撤回黄田坝。就在川棉厂被攻占的第三天，1้32厂也大难降临，生‘5๓．6๔血案’。产业军动用了两百多支枪，打死45人，上千人受伤，四川真枪实弹的大武斗由此开始。中ณ央文革第二天公布了《中ณ共中央关于处理四川ษ问题的决定》，支持造反派。这样一来，两大派理直气壮，五月初又在城北梁家巷๕手管厅一带向产业军动进攻，占领ๆ了许多据点，为争夺地盘又互相攻打，许多人头破血流被俘，名气挺大的白毛女还跳了楼ä。
这都是你那ว个宝贝儿子跟你说的？我妈问古法医，被我爸骂的那句话弄得脸红。
我是二七派的，有组织撑腰，还怕他什么老保守？怕他个锤子！我爸骂开了。
我说，我爸说要剃亮蛋。
他说，你说剃亮蛋哇？
他们真不该去那个造飞机的保密厂打产业军。当他们赶到เ西郊黄田à坝时，厂里的造反派已跟保守派“峨嵋师”先用拳脚๐、石头、棍棒打斗了一场。四川医院的一支“红成“战斗团前往营救造反派伤员，再次生冲突，又有人受伤。这下，他们才联合全市的造反派，高喊着“打老产”会师黄田坝，向产业军动大规模攻击。双方展开了石头、棍棒战，由于力量对比悬殊，“峨嵋师”难以招架，退到厂区武装防守。厂区是制造飞机的保密重地，不准任何人擅自进入，但造反派管你什么เ大型国防保密单位，高举红旗和棍棒钢钎ะ长矛，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潮水般冲向厂区。下午，架在厂房顶上的机枪先鸣枪警告，无效后开枪点射。机枪打打停停，一个ฐ点射三子弹，每子弹都能击穿多人，对密集的人群杀伤力太大。步枪和冲锋枪也开始射击，造反派闻声卧到，枪声一停又喊着口号继续冲，同时抢救被击中的伤员。迫不得已，广播车一辆接一辆进城呼救，一声声高喊着“1้32๐厂的‘八一兵团’向红卫兵小将开枪了！大家快去增援．．．．．．”现场的各路造反派很快达到十万，但枪声不断，三天前打跨川ษ棉厂的造反派们全趴在地上，攻势持续到เ天黑毫无进展。军队闻讯赶到เ制止武斗，“峨嵋师”趁夜撤到农村，造反派惨遭重创，担心又遭反击，很快也撤走。夜色中，从13๑2厂到市区的马路上，浩浩é荡荡的十里长龙走回家，人人有如丧ç家之ใ犬。
夜里，外面终于下起入夏以来的第一场暴雨。一两天后，从13๑2厂回来的一些人站在楼外面，跟老古和大哥他们那么เ大的人说：
大哥二哥还不是都跑了。
我没工夫跟你废话，你成天在外面乱跑，今天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哪儿也别ี去！
我觉因为两家大人的关系，老古已对我有啥说啥，口气好多了。但说话间，吴清华从对面门洞走出来，老古又忘了我，大步走过去，招呼了吴清华一声，两人站着说起话来。我回到家里，三个ฐ大人正坐在饭桌边谈笑。我在窗前蹲下，伸出中ณ指看上面那条鱼钩伤痕，听见古法医声音轻快地说，“这下好了，老同学也相识了，我就接着讲第一个ฐ悬案。”他喝了口茶，换上沉重的腔调说，“那ว天下午，等我们市局一帮人赶到西北河，那个淹死的姑娘已被晒炸腹腔。但经人指点，我们从她身边地上那ว件游泳裤ไ上，现裆部一侧被撕开了线，又从她相同部位的受伤体征上，提取到เ正好吻合的犯罪线索。到这时，死者家长才找来认领，号啕大哭说女儿从小爱游泳，水性很好，还从河里救过溺水的大人。。。。。。”
是哦，有很东西都要保密，一来防特务，二来防你我这些人。
老古于是笑笑，抬头望了望已๐看过多次的两个ฐ窗户，说不斗就算了，叫我先用纸把火筷子擦干净，等他回家去找把钳子来马上做弹枪。我觉老古说话算数，人还可以，看着他连蹦带跑消เ失在楼拐角，才找张纸把火筷子擦了擦，又去旁边农田插进泥土里蹭了又蹭。直到火筷子出亮光的时候，老古才匆匆赶来，但身后跟着那ว个公安局的法医父亲。
我说全身本来只有一点力气，全被斗光了。
后来，最凶的红卫兵走了，剩下的两个女红卫兵心肠软，让我弄六弟睡觉，还解开了我妈。夜里不知什么时候，红卫兵走光了，我妈孤独无助想起姥ณ姥，我躺在破绵絮里，听见她用北方农村送葬时那ว种连哭带唱的腔调嚎啕哭丧。她哭叫一声娘啊，然后哭唱几句什么เ，接着又叫娘啊，又哭唱。我使劲想姥姥ณ的苍老样子，想她平时说话的慈祥口音，却再也想不起来。
他说怎么小声得了？“你小子可能不知道，爸爸的大嗓门怎么练出来的吧？告诉你，这个解放前，我跟日本人学电报，一不留神就挨揍。每次揍完了，日本人就命令我穿着裤衩站在雪地里，大声背密电码，错一个码会当场被开除，每次要背仨钟็头，背得满头大汗，不能出一点错，爸爸的大嗓门就是那样给练出来的！楼下那小子知道个啥？”
我说，你就不能小点声？
小校花的哥哥不爱说话，我好几年没看见他脸上有过什么表情。他把妹妹叫到一边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朝铁ກ中围墙侧面的小路急匆匆走去，像风一样轻。等哥哥走远后，小校花走到我面前，把没啃完的卤兔头往我手上一塞，说了声“还给你，”转身就跑了。我慢慢往回走，想起她妈妈跪在河边的样子，定是她哥哥刚才跟她说了我什么坏话。受过伤的手指隐隐作痛，她哥哥的去向也让我不好受。那个方向直通西北河，我就是走那条路去河边钓鱼，被抢了鱼竿和帽子。
到เ了铁中ณ食堂，早已关门，大师傅们正在吃饭，还是卖给了我一个卤兔头。我把兔头掰开给小校花一半，自己้留一半，两人边吃边往回走。小校花说卤兔头真好吃，又说她爸爸从不给她零花钱，更不给她哥哥。我正想说从前那张饼，她哥哥却从前面快步走了过来。
这种事，我也干过，非常后悔。他又说。
我不由抬起头来看着他。
都是从医生角度写的，写两个人的那个事，你当心点就是了。
扯到我？怎么เ说的？
你是每夜都整，我才几年整一回，况且完全是两码事，怎么能说一样？
你不要骂人，其实她那样，就跟嫂子刚才说自己愿意被自家男人整一样。
你没见到เ刘老师，可我看着河水，就像能看见她一样。
本来该昨天讲，但她两堂课都没来上，我们等来等去还是没见到เ她。
不是。
不是扣子吗？
你问这个干嘛？
你倒底认不认识他嘛？
别操心啦，她爸爸这会儿准在床上，谁敢光着屁股跑出来呀。
是呀，你怎么知道？
鲁迅是想看一个漂亮娘们？
你这样说话就不反动？
跟你学的。
你咋不学我好的呢？你看看人家鲁迅，跟咱们一个姓，也姓周，所以我要说老周最懂ฦ啥叫好看，啥叫不好看。
老梅也骂老周了？
可能老梅根本不知道自己被骂了，要不然根本没法回骂。
为ฦ啥没法回骂？
老周在文章里的那种骂法就跟表扬似的，别ี说老梅，就我看了也挺高兴。
说话间，我妈走过来问我爸，“谁又骂你了？”我爸说，“没人啊。”我妈说，“那你俩刚才还说老梅骂老周。”接着小声对我爸说：“前一阵，小校花的哥哥来过家里，问你到哪里去了。这几天，你就呆在家里少出门。”我爸静了一下，忽然脾ຆ气叫嚷说：“哼，那ว小子再敢来，别说一个老梅了，我老周非宰了他！”我觉，我爸的脑แ子是有了毛病，常常说着什么就搞混，把听的人也搞糊涂。他说完几句狠话，好像费了挺大劲，累得不行，于是靠着桌子眯了一会眼睛，才又好起来。
谈话的当天夜里，他又远走千里，返回高原。我觉得那是迫不得已，显然跟小校花的哥哥有关，忘了问他以前为啥老提刘长瑜。在以后的几十年当中，我仍然一直想问，却总是一见面就忘。等到เ有一天我终于明白刘ถ长瑜已成为一种化身，就越想问问他，但越想问越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