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没了撩水声，该抹香皂了，但老古的口哨声又响起来，还连着好几声。我张开嘴出气，让呼吸声小些，窗缝那边的吴清华真站起来了，披头散满面红光。但窗前桌上立着一堆书，一把靠椅搭着衣服，挡了她的胸部和肚皮，整个人除一张脸，能看见的只有部ຖ分大腿和动来动去的两只胳ฑ膊。糟糕，只有大腿，还有腰，就是不见肚皮。我垫起脚尖上下左右找角度，急得两腿乱打闪。妈的，老古又吹起口哨，比先前更响。再看不见就只能ม上窗户，但万一吴清华没刀口，又白上了。恰好，吴清华岔开两腿，身子在下降。他妈的两ä行汗水这时忽然流下来，进了我的眼睛。我一闭眼再睁开，错过了关键的瞬间，窗缝那ว边晃动的既像肚皮又像后背。不，是前面，因为膝盖就在前面。好，吴清华又在动，看见了肚脐เ眼，肚皮越来越多，差不多全亮出来了，一片光滑水亮，好像没刀口。肚脐眼在上升，不见了，腹部升了上来，紧绷绷的，略微圆，两只手在搓。唱京戏用的丹田气就是从那里出来的，起气来手一摸，硬梆梆的才算好，我和小校花从前就互相摸过。但是还没现出刀口，老古说如果有口子就在腹部，狗日的老古，你婆娘的大奶奶看不成就算了，但她的肚皮上会不会真有一道刀口？就在这时，吴清华又动了动，是朝上动的，头也埋了下去，除了她的两ä只手，其他的一下子全都停住，包括我的心跳。我两眼一惊，又一惊，要是眼球能ม射出去，那就是射出去了。接着，我两腿突然一软，坐到了地上。
好极了，窗缝只比我眼睛高一点，该是马道的风吹裂ฐ的，我妈一点没说错。想来老古一定是站在远处搞的侦察，晚上没到เ过窗前。屋里倒水声一停，一串ธ钥匙响起来，之后是一下一下的撩水声。我仰着脖ๆ颈，单眼贴着窗缝看了看，从前那ว群五花大绑斗我妈的红卫兵，那些害人虫当中的一个ฐ女坏蛋，现在就在澡盆里，我不费力就看见了她。但老古说要等她站起来往身上打香皂时，才能ม看清有没有口子，这还要等一会才行。我掏出弹弓拉了拉，老古找的橡筋是工ื厂机器上用的，好得不能再好。过一会只要一看清她肚皮上有刀口，就迅爬上窗户从天窗上，在一刹้那间，对准她的管它是哪一个ฐ大奶奶，狠狠就是一枪，打她个鬼哭狼号玻璃哗啦响。
我又环顾一下周围，走到我爸身后小声说了几句，开票的姐姐听见后问他，“要不，先日一盘，试一试？”我爸一副当机立断ษ的架式，“成，就先日一盘！”姐姐忙收钱开票，同时欢快地朝厨房高喊一声：
六弟一拍桌子叫道，还是西昌好啊！
咋会忘呢？你想说什么啊？是不是说家里就是有扣子，想不起针来就找不着扣子？
没用。你忘了小时候在成都，我带你进城，去人民商场买针？
在菜市找到一个卖糠的，称好以后，我爸才想起没带口袋。卖糠的农民小声问他穿没穿内裤ไ，他点点头。农民说把长裤ไ脱了，两个裤ไ腿一扎就是口袋。我爸一乐่，叫我脱裤子。时间已快到เ中午，我扛着一裤ไ子糠，走上大马路，觉得扛着一裤子糠就像有人骑在脖子上。我的裤衩是我自己几个月前亲手用家里的缝纫机改旧衣服做的，前后破得厉害，我爸不得不半道上好几次悄声提醒我：“快拽一拽破裤衩儿，把辣椒遮起来。”一会又冲我小声叫道，“辣椒又出来啦，好些大姑娘在看你呢！”
我爸一高兴买了不少苹果，忽然想起该买喂鸡的糠，转身离开。我回头看了看卖苹果的女人，问我爸“那ว个人怎么把苹果说成屁股啊？”他说，“别胡说，咱们这里是大凉山，要注意民族政策，跟彝族搞好关系，搞好团结，不然你上哪去买这么好的屁股。”我抬头看他一眼，他忙改口说，“不是屁股，是辣椒。”我一下想起在成都逃跑的路上，他就这样把屁股辣椒混着说，弄得我到现在也没弄懂为ฦ什么。
我说了声行啊，慢慢走到เ窗前。中午才洗了练功服，挂出去小半天还没干透，要不是我妈话，我才懒得将就穿。背后的师傅跟我妈说，“看看这个老三，故意慢腾腾的。要是我给他一下，他跑得比贼还快。”我妈说，“哎，师傅，你成天逮着我们家老三瞎练，我给你介绍个人咋样？”
听见没有，老三？去练练吧，别ี让师傅老说你是个瘦胖子，啊？
事情很快传遍大院，人们闹闹嚷嚷聚在楼ä下，似乎不少人都遭遇过狼。师傅说，“狼就是长着厚皮长毛和尖牙利齿的野狗，没啥好怕的，我老家北方的狼，遭遇暴风雪时就把自己้滚成一个大雪球，躲在里面睡大觉，又舒服又安全，人要是去逮，一逮一个准。”师傅把狼说得像狗一样好对付，大家听着不以为然，面色灰暗纷纷离去。傍晚，我妈带六弟去开阔地那ว边的铁ກ路医院看病还没回来，我爸放心不下，带我来到เ院门口。远望深秋的山沟里，收割后的土地全荒着，喇叭口外的开阔地也光秃一片，偶尔有一辆铁路上的汽车开过，后面扬起的黄色土灰比汽车还高。
这时，我妈走下楼梯，端在手上的尿盆哐当哐当滚下楼梯。狼一惊，朝我妈那ว边望了一眼，忽然立起前半身，用两只前爪跟我爸作了个揖，还朝我举ะ了举ะ，接着又转向我爸伸出一只毛爪子。我爸立着不敢动，不懂狼的意图，见狼一直保持着要握手的姿式，只好伸出双手一把握住狼爪子摇了摇。这下，狼似乎满意了，一路慢跑出了院门。
不去钓鱼，我有事。老古答道，声音不大。
老古，明天去钓鱼啊？我大声对老古喊了一嗓子，想再试试。
我说，你不上学啦？
老包挺有眼力，也有耐性，坐下就不想走。我在回基地的路上到处看，果然没看见城里还有什么เ年轻人。又一个周末从龙泉山回来，大奶跟进我家。我以为他又要来下棋，不想却是来告别。他说他们一家人马上要进山，去一个ฐ名叫普雄的地方，成昆铁ກ路已๐修到เ那里，他父亲要留在那里工ื作。我突然找不出一句话来，他又说，在成昆线经过的山里，有不少胡宗南的部队撤退时留下来的土匪。凉山还动过三年武装叛乱ກ，一个ฐ最大的叛乱领ๆ，几年前才在沙木拉达大隧道附近被击毙。
你要不信，我可以去派出所坦白。你妈妈那次出事，我就跟我爸去交代过好几回。
我说一句停一会，差一点把她哥哥给老保守下跪的事也说出来。小校花一句话不讲，远方แ的成都冬夜不传来一点声音，我冷，我想她也冷，最好早ຉ点回去。她却突然说起话来，“我爸不是自杀，他的枪早就丢â了，他没枪。你说的那ว个人，我以前见过，他戴顶破草帽，几次站在学校门口想拦我，每次我都跑了。你说他有枪，你亲眼见过？”
啥都教。
老师就没教点别的？
团领导说，是你先喊了抢得好。
谁知道那小子就坐在我旁้边呢，再说，是他先冲你喊小流氓不准抢我女儿东西，我才喊了快揍她。
外面真好，没人骂我，没人要打我。相反，我这下更想打雷巴๒，打吴清华的奶奶了。我跟自己说，只要还没打着，只要我跟那些人的仇没报，我就永远也不告诉其他人，我为什么เ要做一把弹枪。一会，望见我爸和大哥的身影朝铁中那ว边走远后，我穿过马路，也朝铁中ณ后面走去。那ว一片农田总是搭满了三角形竹架，上面不是挂满豇豆，就是吊着一个个ฐ长满白灰的大冬瓜，要是地里长了茄子，还能ม扯一个ฐ生吃。但刚走近那一段早ຉ已忘记的围墙时，忽然看见墙里面有一双手抓住了墙顶ะ那几块砖，里面随即响起砰咚几声响，定是爬墙的人带着那几块砖头摔在了地上。我刹时记起了曾经有过的担心，一跑老远，回头望见那ว个可怕的墙顶缺口，不一会有人又从里翻了上来。那人满头灰土草渣，脸上血迹斑á斑，上身穿着一件没有领章的旧军装ณ，看上去很眼熟。他翻上来骑着墙顶，用手揉了揉脑袋，又擦了擦从头里流到脸上的血，几下擦得满脸花。当他跳下墙快步走向一片荒草地时，我才看出那ว人是小校花的哥哥，心里觉着对不起他。我猜他要去荒草地那边的西北河洗脸上的血，不由á自主ว慢慢跟上去，想告诉他是我以前不小心爬坏了墙，别怪我。但他一走出荒草地，径直朝河边上的另一个人走去，我只好停下来。那是一个ฐ头戴破草帽的男ç人，压得很低的帽沿遮住了眼睛，就站在我曾经被抢走鱼竿的沙滩上。
我不是傻瓜，突然转身跑出家门，一口气逃到เ了外面。
后来听消息灵通的老古说，那ว天夜里雷巴๒活着逃了回来。
几声叹息之后，老包缓缓说起从前，他怎样带着队伍勘测和修筑成昆铁ກ路。声音听起来跟很多年后一样，都自遥远的山里。那ว时，我们在高原上，他也行将就木，我又一次请他讲述了自己一生中ณ最重要的事情。我边听边记，记录了几大篇纸，但记下的仅仅是一个ฐ常用词。我一词用了多种写法，有汉语，彝语，英文，还有孔的形体语。老包的声音很远，窗外一直很静，斜对面的马路那ว边，突然响起一阵震天动地的爆炸声，火光刹时照红夜空。我爸大叫了一声什么，我们全爬到地上，躲到玻璃震碎的窗边。现斜ฒ对面31้中的教学大楼ä火焰熊熊，少了半边。
老包被让进屋，古法医站起来，向老包伸出一只手，老包正生着气也只好握手。我妈不用介绍，跟老包已是熟ງ人，但也站了起来。她笑着沏好三杯茶放到桌上，说自己马上出去买菜，要老同学和老包留下吃午饭，然后出了门。我追出去想一起去，却现她上了三楼，又找那个ฐ赵雅茹借钱去了。
我爸还没忘记那双已被剪了舌头的好皮鞋，我两眼吓得直，赶紧冲二哥打岔说，“家里正等着做饭点火的东西，你干脆出去插树叶算了！”二哥说不过大人的那ว种怪话，正气得干瞪眼，于是棱我一眼说，他还要跟什么เ人去远处练拳术，满地打滚。说着开溜，不要北京布鞋了。
当晚，二哥要我爸写信，托老家买几双北京布鞋寄到เ成都来。我爸眉毛一拧，说二哥抽疯。二哥碰了壁，又进里屋告诉我妈，北京的高干子女都穿那ว种鞋，他的同学已经有人穿上了。我妈说“家里连做饭点火的东西都没了，等有钱了再买，啊？”二哥不干，说我妈我爸两ä人的工资每月加起来有八九十块，够买二十双北京布鞋，非要买。我暗暗一算，买一双北京布鞋要四块多钱，我连买橡筋做弹枪的几分钱都还一直没弄到，他也想得太美了。我妈又劝二哥：“我说老二，你就听妈一句。你看那个白毛女跳楼时穿啥了？那ว么高的个儿，人长得像模像样，不是啥也没穿吗？”我爸听了这些话，走进里屋夸我妈说得对，同时瞪二哥两眼说，“人要艰苦朴素，不能光踢人两脚๐就非得穿好鞋。大床底下就有我一双好皮鞋，我还不是一直想踢人，可你看我啥时候穿过？”
古法医苦笑了一下，再次声明自己早已๐不是处长。我妈听着眉毛一低，但没像我爸先前那样急于问人家出了什么事，着接站起来拎着开水瓶，一边给古法医的茶杯里续水，一边声音柔和地说，“就凭古处长刚才那一番๘讲话水平，别说什么处长，哪怕当个局长也是大材小用。”古法医盯着面前的茶杯，脸上的苦笑渐渐淡去，嘴巴微微张开，像要说点什么เ，但两ä行泪水一下从镜片后面流下来。
你听着就行了，少为难古处长。我妈又打我爸的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