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子理解母亲的心。
从此,桑眉为姐,阳子为妹,都是母亲的娇女儿,想来是不会有不愉快和小冲突了。
阳子的母亲早ຉ在几年前就开始给女儿寻找花娘了,各等货色的花娘看过几箩筐了,也没有入眼的。崇尚中ณ国文化的她四书五经俱读,红楼西厢俱看,女工女红俱懂,寻找花娘自有一套品位一副不同凡响的眼力。这一次她是被眼前的花娘绣绷上一件还未完工的名为“西窗”的绣品吸引的,绣面上是一个ฐ瘦肩削背的修身女子,如墨黑披散于绿衣之上,凭栏而倚,斜打着桃红柳绿的红纸伞,背景是烟雨迷蒙的绿窗,似有不尽的梨花雪,不尽的杏花粉浪,不尽的落英残红,落款上“西窗”的题字又分明是画龙点睛的一笔——这样的花娘,她一定也喜欢李清照吧,她的绣品正是对西窗凭栏的女词人的婉约风范的极致写照。此情此境竟勾起阳子母亲对古老的中国古老的深宅大院棋琴书画ฑ的无尽追往,难得一颗心,就这么被拨动了,奏起和弦。
阳子的母亲是为ฦ了充实女儿的童年才给她寻找花娘的,想着这样一个忧郁怪僻的女孩子,心境里肯定是又寂寞又冷清的,终日在诗词歌赋中寻闲觅愁,早晚要寻思出一些怪症的,就有心替女儿寻找一个品貌俱佳的花娘,替女儿传授绣花技艺,闲来说说女孩儿家的悄悄话,也是绣阁闺帷中的一个玩伴呢!
像我孤绝的魂
像你脆弱的心
娇蕊怎能读不懂瞎子的眼?
可怜的雨蔷就像被施了魔法,定住在烧毁的门框内,不能动不会说也不再有任何反抗,沉滞的瞎眼里有的只是漠然,比泪水和哭啼更让人生寒。
心里却平静如水:&ุquot;起来吧,冤家!"雨蔷说:"๙你终究回来了,终究你心里还有着伞店,成日操持着也不嫌累,走州过县多辛苦,也没忘了回来看望我们母女。"没有一声苛责留难,款款地与丈夫拉话家常,仿佛那个负心人从来不曾弃离,而日子已经过到地老天荒了:"๙女儿叫嫣红——嫣红这名字你喜欢吗?&ุquot;雨蔷想藏回去自己刚ธ刚动过锄头刨过黑泥的手,样子有点窘,终于,又不窘了:"嫣红这孩子真怪,得了这好些日子的病,真是给人收魂儿呢,咋一开口就要吃万年青的根?咋一开口就能叫爹?咋就知道你是她爹?"๙雨蔷拿出刚才刨出来的东西:"噢,对了,挖万年青的根时,我拣回这玉蝴蝶,竟是跟你送我的一模一样,你说怪不怪?你说怪不怪?"
听出他的声音,就知道没有猜错,是他!
依附在她身上的那ว颗心,潮湿的像是走不出的黄梅雨。
在更深夜阑的街道上,丹桂的气息粘稠的就像醒不了的老酒。
阳子觉得自己是真的深陷进这个纠结不清的伞郎的故事中ณ去了。
尽管她对他的感知还只是一片模糊,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她已经过分地关注他。这样的关注也许与桑眉有关,也许与桑眉无关。
阳子梳理着千头万绪,终于明白,她这样关注伞郎其实就是为了从桑眉手里夺走他。那个击败过她掏空过她的桑眉,那个ฐ令她倾心也令她嫉恨的桑眉!
虽然桑眉毫不设防,对她有潜心施教知遇之恩;虽然她也曾接受桑眉的挚情呵护,桑眉对她隐忍宽容;她也接受了她送的那件绚丽ษ无比的紫ใ衣裳。
但是她依然要从她的手里夺走伞郎!
阳子就是在这种心理作祟下,打开衣柜取出桑眉的绿衣裳๙,穿在自己身上。
恍惚中ณ,雨丝飞落,已๐是飘飘的风舞之中ณ。
阳子看见一座色彩斑斓ã的作坊,有人在大红的染锅中投放绉纱的细绢;无数的竹子柔柔韧韧地浸泡在一颗大柳树下的碧潭之中,成群结对的鱼儿在水中游荡;还有一片鹅卵石的滩头,晾晒着铺铺张张潮潮湿湿染红的细绢——它是直接从染料锅里滴滴沓沓捞出来的,一头搭在高高的架子上,一头逶逶迤迤直拖到看不到尽头的天边。阳子是踮着脚尖涉过这一片红色汪洋的。阳子的双脚湿透了,刺鼻的血腥疑ທ是错觉,细辩才知是黏黏稠稠的染料水,铺天盖地。后来就有妇人和幼童的笑声,流流沥沥地滑落下来,有声音说:“来,教你做伞。”然后就有一扇朝南的雕花门洞开,阳光透射的地方莺莺燕燕,无数的细竹被修整弯折,筋丝绵柔,自成伞状;无数的手在翻转,把剪成扇形的红绢纱平贴并黏沾在伞骨上;然后就有好多好多的红纸伞在飞旋,罗列成阵。又有一个声音在说:“题上那句《蝶恋花》的断句吧!”就看见一只苍老的手伸过来,拿了狼毫的小楷笔,题写绿色的字:
四季风雨四季秋,
望断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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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染霜天晓?
一颗心就突如其来地抽痛了,似是熟ງ悉,似是震惊。
猛醒得,那断句就是自己้在龙王塘赛诗会上所做。
阳子禁不住在心里喊叫:“那是我的《蝶恋花》呀!我的!我的!!我的!!!”
阳子从痴幻的梦中醒来时,才觉眼前站着桑眉,桑眉的身边站着一个男子,外面下着雨,他们的身上全是水气雾气,他们各打着一把红纸伞。
说不出的窘迫,尴尬,恐慌,羞惭,阳子低下头去。
桑眉早看见阳子穿着自己的绿衣裳๙:“哦,喜欢穿就穿吧,好妹妹,只是别做了什么怪梦,又是《蝶恋花》又是‘我的我的我的’”
阳子脸红了:“怎么,你都听见了?”
桑眉笑了:“你受了惊似的又喊又叫,我在楼下就听见了,紧ู上楼梯慢上楼梯都赶不上趟,还以为妹妹跟谁抢啥稀罕宝贝呢?”
阳子又羞又愧:“我刚才做了个怪梦,梦见了一户作伞的人家,梦见我写的《蝶恋花》被写到伞面上……”
阳子向桑眉讲述她的怪梦,那梦中铺天盖地的绿竹红绢,那ว样满天飞旋的红纸伞,红色的染料水倾斜直下,血流成河,还有那只在伞面上题诗的苍老的手……
桑眉听着,听着,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她从身旁的男子手中拿过一把红纸伞:“好妹妹,你看看,梦见的可是这样的一把伞?”
这回轮到阳子惊愕了:红伞绿字,《蝶恋花》的断句,是梦非梦?
桑眉说:“好妹妹,你是梦见我们家的伞店了。可……可是……那是在……那ว么远的……商州呀,你怎么会梦得那么……远?”
桑眉拉过她身旁的男子:“好妹妹,别ี怪我骗了你,这个每天走过我们窗户底下的伞郎就是我的男人,我们在商州开着一家伞店。我们的伞店被土匪的一把火给烧了,我们是坐了去湖北的商船出来卖伞才逃过一死。我呆在你们家也只是想多挣点回去的盘缠。现在大连解放了,我们商州的土匪恐怕也被赶跑了,我们逃出来时带的伞也卖光了,我们也该回去过自己的光景了。”
阳子不说话。她没有去过商州ะ,没有见过伞店,没有听桑眉讲过任何她自己้的身世,她和伞郎的故事……但是她梦见了那ว一切!那ว梦境中的一切让她恍惚,让她心乱,让她害怕失去,让她强烈地想要得到เ,她一定要得到!
她终于看清了那个伞郎的脸。
天旋地转!
天旋๙地转!!
眉清目秀,神清气朗,那张绝世英俊的脸呀!
双目交会的刹那ว,阳子惊呆了!
她见过他,她认识他!
他也认出……她……了……么?
他分明就是她从小就在紫薇树下痴痴念想过的那个人呀!
就是那个她在日记中说“我想写信,写给一个ฐ不知名的人”的人;
就是那个ฐ与她在雪地上共同踏出两行脚๐印的人;
就是那个无数次伴她走过落花小径,听她轻声低吟:“四季风雨四季秋”的人……
她等了他生生世世。
她在年年岁岁日日月月的等待中,寂寂寞寞孤孤单单地长大。
终于等到这一天,等到他打着红纸伞在她的真实生活中出现了;
终于等到她……认出他了,他却给了她无以言对的背影和永远无望的绝望。
他竟然……竟然……竟然……是……桑眉的……男ç人?!
一颗心就这样被魇住了。
汪洋,惊涛,骇浪。
不见了幼年时的小纸船,不见了缘定三生的归帆梦,不见了那ว个穿紫衣裳的小女孩。
可是他分明已๐经把自己的影子种到小女孩的心里了。
那眉目之间刻骨铭心的熟稔,那擎在他手上飞旋在她梦里的红纸伞,那写在伞面上的《蝶恋花》的句子……难道,只是因为她穿着桑眉的绿衣裳才引出的一场幻梦?!
桑眉走了。
桑眉的男ç人走了。
回了商州。
留下可怜巴巴的阳子。
留下绿衣裳紫衣裳๙的惆怅。
留下一把红纸伞。
梦伞。
梦散。
母亲说:“阳子,我们回日本去吧!现在还有最后一艘船可以载我们东渡扶桑。”
阳子摇头:“妈妈,你们走吧。我要留在中国,我要找到商州去,我要夺回我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