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子只觉得肩上的那双手,很厚实,很温暖,很安全,也很有力,让人心里的某个角落,有些什么东西悄悄地绽开了,消融了,舒展了,继而是淡淡的想哭的痛觉。但是她的心里还是想说:这种厚实的温暖的安兠的有力的感觉,与你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这些不断绽开的不断ษ消融的不断舒展的眼泪,与你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想要我的孩子,可是她已经死了,死了!
他说完了那句话,就一动不动地站定在那ว里,伸出手,放在她的肩头。
伸手去抱,却触到一团冰凉,她的女儿已经死了。
你再也见不到相思树了
从冰湿的啜泣中站起来
跑去问父亲,父亲只是久ื久地沉默,注视着院落里的某个地方,黯然神伤。
这才知道,母亲不仅瞎了眼,而且丧ç失了关于紫ใ薇的记忆。
是那日的午后你来过又走过了
是后来才有的事
阳子静静地坐在一边,一瞬不瞬地看着桑眉变戏法,桑眉好聪明,整个一个能不够。她配制ๆ染料的过程充满神秘与玄乎,一招一式也许真是人老几辈子工艺的嫡传——桑眉一点都不避着她。
桑眉说着就去里边的屋子去拿白色的丝线。
桑眉也真是性情快乐的女孩子,她并不在乎阳子是否回答她的问题,她只是拉着阳子的手,浅浅地笑着,跟她说话:“你喜欢绣花吗?你喜欢什么颜色?不怕绣坏了眼睛吧?你的眼睛多漂亮呀!”
让她一下子就想起青桑笼黛,柳叶双眉,倒挺配她的。
阳子的心境就像走出红楼的古典女子,善感而易伤,多愁而忧郁;常年一身紫衣裳๙,四季一幅娇怯样。
阳子的中国名字就是窗外那棵紫薇的名字;
那桑眉天资聪慧,心灵手巧,自幼儿被雨蔷督促着,跟着伞店画ฑ师胡四老婆的妹妹,学得一手刺绣的绝技。桑眉认了生母之后,又常常给她母亲绣织戏装上的五彩花卉什锦虫鱼,经得不少排场,开了太多眼界,刺绣的技艺自然是飞猛进,出神入化。嫁给商寒为妻之ใ后她也未能冷落了手艺,一边照应伞店,一边揽学招徒,广传技艺,成为ฦ远近有名的花绣娘。而商寒自己,则ท常常一身青布长衫,走乡串户去卖伞。人们都说,他是五百年伞店里最后一个卖伞郎。
也许,她是从雨蔷的那一双盲眼中,看出了什么;也许是真怕遭到报应,不愿重蹈雨蔷的悲剧;也许她只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抚慰自己那颗犹如惊弓之ใ鸟的心。
古玉龙呆呆地站着,心里空荡荡的,好久才想起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娇蕊要扮桃花丽人,自己这是要去采桃花的。
接下来是一阵抵死缠绵,低吁急喘。
古玉龙不敢再看那双怨毒的眼睛,昔日柔情似水的小蝴蝶儿竟也有如此刚烈决绝的一面,令他不寒而栗,踌躇欲去。
玉蝶收了泪,慢慢地点头,一字一板地:"๙好,古玉龙,不愧是古玉龙!"
听到这声呼唤,那个疾步走进耳房的女子竟是愣怔住了:喊我?是喊我吗?
商时月初见她的时候,正当风流倜傥的年纪,穿着要想俏一身孝的白衣白裤,要想矫一身皂的黑衣黑衫,英俊异常的身影总在一黑一白之间。在一次赏戏吃酒的堂会上,锣鼓喧闹歌浓酒浓的当儿走来了那ว妖妖婷婷的小冤家。她穿着一身无风三摆的雪衣,刚刚ธ从厅前的洒花绣轿里下来,挪莲弄步,本是要绕过前庭从耳房的湘帘后进场,待到宾客们酒足饭饱品茗听戏的时候才出场献艺的,偏在这时商时月摇着黑绸折扇走出庭门,一抬头,眼睛就火光电石一般对上了那ว雪衣女子的桃花眼。从前庭到耳房的距离不过十几米,铺就了一条青砖路面和几级碎石台阶,但那个慌了神思的妙人儿分明也是慌了步履的,疾步走过的两ä条腿竟无端软,身子也花枝般轻颤,一下子就自己踩了裙角。商时月本是心性似水颇解风月的,一时竟也恍惚得不明所以,玄思妄想之际那女子已下了台阶,绕过栏杆,走向耳房。忽然觉得那ว飘忽而去的影子如冰胜雪,冽骨之寒竟出自她那纤尘不染的雪衣:“哦,雪衣!雪衣!!雪衣!!!”
于是人家就说:“唉,老实人哟,你就守着宝贝女儿和你的红璎珞过一辈子吧,寡妇熬娃的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苦哇,栖惶呀!”
村里好多人都知道了,娘有一块什么红璎珞,守着红璎珞的女人是不可以再嫁人的;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谁碰了这块红璎珞,都要倒血霉的。娘自知一时失口,把不该说的讲了出去,面对世俗也只能把人把物藏得更深,每天天一擦黑就掩了柴门,屏声静气在小屋如豆的灯下纺纱,织布,衲鞋做袜,每年下来倒有不菲的收入,把母女俩的小日子调剂得殷实滋润。
但是娘心里的苦娇蕊最懂ฦ。
娇็蕊曾无数次地看见娘长夜难眠挑灯织棉的情景,也曾无数次看见娘落寞的身影随着纺车的转动在灯下映出一个ฐ又一个孤寂的圆,那是娘所有的青春岁月。娘的眼泪已๐经在最初ม的那些日子里流干了,等她慢慢长大之后,她看到的已๐是流不出眼泪的娘了。娘啊!
娇็蕊永远忘不了当年庙场上演《白蛇传》的铿锵锣鼓,那ว庙场外进不了门看不了戏的心急如焚,戏台上角儿的风光和鼓铙声声在一颗童心中的残酷震荡,七岁的时候,娇蕊投奔了商州城里的桃花戏班。
三年学戏,三年谢师,十岁时初登舞台娇蕊就红透商州,成为“十岁红”。
寡妇的女儿成了“小桃红”。
寡妇的女儿成了“桃花丽人”。
寡妇的女儿嫁了商州ะ第一伞店的古老板。
寡妇的女儿成了陈姨太。
在娘过三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娇蕊坐着四乘的轿子从商州城回来了,带着她的女儿桑眉。娇็蕊看见娘干涩的眼睛里涌出了湿润的东西,那ว是娘已经干枯的眼泪。
也是在这一天,娇蕊看见了从北山麻刺岭赶来的大表舅。大表舅眼里有一种异样的神色。他坐在她家的灶台底下,往炉膛里塞柴火。风箱抽动,灶火明明灭灭,大表舅一脸的通红,想是有什么เ话要说。
娘在锅灶上忙忙碌碌,煎炒烹炸不亦乐乎ๆ。
娇็蕊听见大表舅在对娘说:“蕊儿已经成了名角,嫁了好人家,又有了桑眉那ว么乖巧的女儿,你也该享享清福了,不要总这么เ刻苦自己,搬到เ我那里去住吧,咱俩一搭里过。?
娘的声音轻若蚊嘤:“不了,我有红璎珞。”
“红璎珞,红璎珞,你已经拒绝了我十七年了。”大表舅不满地说。
娇蕊明白了,这十七年,正是她从三岁到现在所有的日子,是娘寡妇熬娃的日子。这远方的大表舅,其实就是娘心里撑得起一十七载苦难风雨的大树。大表舅无助地看着娘又看着娇蕊,娇蕊知道如果不是太无助,大表舅一定不会当着下辈人的面谈及他与娘的事。娇็蕊是商州ะ城里见过世面的名角儿,娘什么话都听她的,大表舅寄希望于娇蕊,希望她给娘做做工作。但是娇蕊拒绝了。她以为十七年过去了,娘早就习惯了这种孀居的生活,而且,娇蕊那阵子在陈家过得极不舒坦,耳闻目睹的全是三妻四妾闺帷间的勾心斗角,连她都看破了情关,心灰意冷了,心心念念真想去做个带修行的尼姑,更何况娘呢!
另外,娇蕊刚刚打理好自己的诸多事宜,正准备接娘去商州城里享清闲呢。
大表舅终于绝望地走了。
娘也不愿随娇蕊去商州城。
娘是在三十六岁的那ว个立冬的日子离开人世的。
娘临ภ终前才托人捎话让娇蕊回来。
娇蕊终于在娘闭上眼睛之前看上娘最后一眼——天呐,才几个月不见,娘已经骨瘦如柴,满头白,眼里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娘把那串红璎珞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挂在娇蕊的脖子上。
娘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女儿:“好蕊儿,我的孝顺的好女儿,娘把红璎珞给了你,娘就不再是‘绝望鬼’了,娘可以闭上眼睛了。”娘说:“守住红璎珞,就是守住了贞洁!”
贞洁?!娇蕊觉得有点可笑,更有点可悲——娘啊,你是在告诉女儿贞洁的故事,你用贞洁写满了它的每一个篇章,还有老祖母的故事,还有所有血色玛瑙石的故事,红璎珞的故事。可是女儿配不上这些石头,女儿是一个巧要饭的戏子,在学戏时就被师傅破了身,后来又跟了满大哥又嫁了古家和陈家……
掩埋了娘,娇็蕊就收拾起了那ว串石头。
后来,又跟着将军走南闯北,来到เ大连。
那ว串红璎珞被娇蕊压在箱底这么多年,她都没想过拿出来看看。
可是今天偏偏就想起了它,拿起了它。
娇蕊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寡妇了。
红璎珞孤零零地落到了寡妇娇蕊的手里。
血色的玛瑙,玉色的翡翠,化做一抹残红,一抹碎冰,化做霜色晓雪中的四瓣梅,直往娇蕊的心窝子里钻。娇蕊被击毙在一代又一代的女人的故事里去了,那是娘,那是老祖母,那是华年依稀的上辈子一个又一个如水痴怨的女子:娇蕊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嫣红粉云庵堂道观,知道了桃花雨的样子;知道了杏花的粉浪怎样在朝晖里悴去?而年年岁岁的梨花雪为谁凋落?知道了绿草青青的季节,是谁又续上了一颗又一颗玛瑙石?迎春怒放的当儿,它又延续了谁的哭声谁的胭脂泪?知道了弄花的手儿是怎样告别ี和情郎分离的心情,而在那无数次轮回的情节里,又有多少动心的芳魂在悄悄地,悄悄地回归。
事隔多年的今天,娇蕊才想起娘当初ม的苦楚。
娇蕊看见娘的白和她今日的白一样,触目凄凉;
娇蕊看见娘的面容和她今日的面容一样,殷忧沧桑。
娘似乎是从红璎珞的光辉里走出来的,缓缓叠现,慢慢扩大。
娘紧紧地抱住了她:“蕊儿,我的孝顺ิ的好女儿,娘的红璎珞在哪里?”
娇蕊的视线迷离了,模糊了,拥抱她的已不是娘,而是可怜的空虚和永生的悲哀,是一个ฐ尚在华年却依然白了头的苦命女人无可追悔的遗恨:噢,娘,娘啊!女儿是不孝的。为什么女儿直到เ今天,才顿然明白,十七年的孀居岁月,娘是血色玛瑙下冤死的魂魄。娘在红璎珞的桎梏中淡漠自己的欲望,娘的心事是风雨迢遥的花树,灿烂而殉情地盛放在女儿的面前,洒落一地的花雨,女儿却走得太远太急,没有看见。
娇蕊用自己珍藏的一块名贵的红宝石,跟母亲的那一小片翡翠叶子系在一起,现在,娇蕊就是红璎珞的第六代传人了。
娇蕊后来把红璎珞送给了儿子的十二岁生日。因为她始终相信,这种女人随身携带的私物能够驱邪避秽,消灾灭难。儿子却把红璎珞拿给了一个研究地矿的学者看,学者在做了一系列复杂周密的测试之后得出结论:这串红璎珞上所有的玛瑙翡翠和宝石,在某一个地质年代里,是同一座山上的同一块石头演变而成。它们虽然形态不同,质地迥异,但他们有着共同的起源。它们甚至同属一物。
娇蕊不知道这是不是学者的武断ษ之ใ言。
只是一点学者是解释不了的,那就是,娇蕊的儿子钟望尘就是得了这串石头的指引,找到了那片墓园。
而娇蕊自己้,扔掉了石头,却在一夜间变做了织女,等回来另一个ฐ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