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笔砚。”拓跋余掳起袖腕，挑了挑眉。
少女坐了他对面，拉上他袖子：“我这样贤惠，何时给我封个后位坐两天？”
拓跋濬回过神来，立起身径直向东侧窗前走去，隔窗望雨，静了好一会儿，淡淡问出了声：“这雨还要下多久？”
“皇上，这两个折子您还没有批复呢。”崇之ใ见状，轻步蹑至拓跋濬身前，小心翼翼提醒着。
“我就是不愿再回山宫了。李娘娘生了孩子，皇上一定会把我们送回山宫的。山宫四年的辛苦，娘是忘了吗？每次在山宫听到这里飘来的乐声，我都好恨。为ฦ什么เ我们困在那里过得连生死都不知，他们却在这里快活！”
冯润仰起头来，哭颜一如经风雨之ใ夜的枝头玉蝶苍兰，虽开时艳涟，败时更让人心疼又酸楚，却又不知当如何保全。
冯善伊笑笑，果真见几块闪亮的鹅卵石印着血丝红迹，自觉确也是吉祥如意的兆头，把在手里握了握，又领着冯润进了花坛子里，掐了朵兰花别ี在冯润中，幽幽念着：“你很小的时候，你干妈还有好些人都说你是美人胚子，我起先不信。如今越觉得她们有眼光。”冯善伊说着收起笑色，平添一抹淡淡的罔色，“可惜你干妈看不到了。”
冯润也不知道自己้听明白了多少，点了头，由á母亲领出屋，满园春色正是宜人，小雹子正蹲在池侧随方妈扑蝴蝶，笑声朗朗，不一会儿又跑回来捧了满手的石子，说是从后井捡了几颗带红彩的吉石。
门猛地由á外推开，一同映出拓跋濬黑青的脸，他殿前议事吃了满肚子火，自不能ม去李婳妹那ว里怕言语不顺伤了人心。只得绕了后院来，见得满室乱ກ景，无处可的火，自如冲天一怒，宣泄得酣畅淋漓。
“这是干什么เ！行言做念如同粗鄙村人，可有规章可循？！”
所要的，又是什么
盛世隆宠，她更不要。
正当她想明白了，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子女，都当在这时候做出个迎合的姿态时，他却突然停下，缓缓移上目光，以一种茫然无措的眼神盯着她，却是霸道的语气：“你如何不喊我？”
一场承欢无爱的房事，倒是她的悲哀，抑或是属于他独有的怜悯。
雹子“哦”了一声，忙够着窗户伸出两只手腕：“娘亲，您够不够写，雹子这还有两ä只胳膊。”
“呆子！”冯润拍了他脑แ门，压低声音，“戌时师傅要大检，她这是打小抄呢。”
没有惊讶，没有冷笑，冯善伊闭了闭眼睛，平淡无奇道：“知道了。”
“是李申。”绿荷吸了口气，继续说，“您凭着记忆画ฑ出那些个刺๐客，已被证实是她的人。”
“皇上这时候是不是该去李夫人那里？”崇之想起白日的乱子，忍不住开口提醒。
崇之ใ前来扶自己，拓跋濬只转了淡漠的眼神看他：“让尚书拟旨，着李弈前去恒州ะ任职。”
“你袖子里怎么会有这种药！”绿荷扑向她榻前，狠狠盯着她。为什么，这一次她所遇到เ的女人，如同母亲的命运。
隐约见得她手中举着什么เ物什，冯善伊咽了咽口水，嗓子痛得紧ู。随即身前便掷来冰凉的某个ฐ瓷瓶，她握在掌中摸了摸，知道这是托花弧转来的滑胎药。据说是西域货，疗效极好，不会太痛，三日后即能ม下地。
“李大人是想您能离开是非之地，就此逍遥自在。”花弧隐隐握拳，“跳下城楼乃是大人的心结。十年前，他亲自看着自己้母亲跳下城楼ä自绝，李大人说他那时本也该同母亲一样，死在您之ใ身后。十年后，他只不过选择了一种在母亲左ุ右，也更为接近您的方แ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你这样说。”冯善伊停下步子，看向月圆中ณ天，星辰繁密，光芒洒在她面庞上，她轻轻闭上眼睛，“倒是让我负疚少些，还是多些。”
“收回去！”李敷持剑而来，挡在二人之ใ间。
闹得离谱，终于使得李敷无奈下车出面调停。
竹林的尽头，水洗冷袖由风吹摆，擒剑的手缓缓落下，那立身观望许久的身影静静旋身，步入下山的路。他一步一步远离，脑海ร中她跪立山顶ะ的背影便愈加清晰，紧皱的眉头寸寸舒展，他顿步深吸了一口气。山泉泷泷淙淙绕入脚๐端，阳光透过丛密的枝头，印染出斑á驳的寂寞色彩。李敷仰起头来，眯起双眼，握起映入掌心的一抹阳光，轻轻问着：“何以为ฦ是，最伟大的复仇。”
就在这个ฐ午后，冯善伊第一次鼓起勇气，恸问天地，向注视她的父亲仰起满面苍乱的泪颜，第一次不用假面粉饰的坚强将自己囚入桎梏。然而，这漫天飞舞的蝴蝶，这满地蔓延的山花，这青碧如洗的蓝ณ天，这葱玉浓郁的林木，这哀叫飞鸣的雁鸟，这澎濞潺潺的迸泉，这山，这水，皆不能回答她。
冯善伊不肯看他，她将全部的视线投入在赫连身上。这个世界上，除却血脉ำ牵连的那些人，以真心待她的，或许只有赫连。再以后，她什么也不要。只一心陪着她。赫连说离不开她。其实真正离不开的那个人是自己้。
李敷惨白的脸愣在当下，他松开她的手臂，而后那么一笑，喉间滚出了血，落在胸前。他毫无在意，只是笑着：“好，我们都不走，就这样一起去死如何。”
冯善伊稍稍偏过头，仍是有些迷惑，风中ณ乱了鬓，她看着李敷一并凌乱的侧影，声音单薄无力：“你就不问我原因吗？”
她愣了愣，还是搭去袖子，由á他拽上车。李敷不多说什么เ，扬了三鞭，车马行动起来。
“所以说。”冯善伊摇摇头，“不该啊。”
赫连忙推开她的脸：“你别ี吓我。”
冯善伊回了车中ณ，第一眼便见得小眼睛和小西施纠结在一处的惨状场面，再一仰头，看见里中那穿着宽大斗篷的女子抬起眸来凝向自己。
拓跋濬将扇柄敲在掌中，着实琢磨不出这女人的意图。直至转身时听见那ว细弱的声音越风飘来，越模糊——“从前喊过那么多声，都不是真心。”他脚๐下那么一顿，再也移不动，烈阳攒动，天地万物似镀上了璀璨金色。他扬起头来，没有用扇子去档，就那ว么愣愣地问自己้，真心恰又是个ฐ什么东西。
“不是在说我冤枉的事吗？如何提了他。”冯善伊颤了颤唇角，只是镇定笑着，飞快道。如果将话就话言下去，她或许会越来越慌乱，于是此刻๑适时打住最可。
“在你心中ณ，他是好人？”拓跋濬声音很平，似那ว么เ不经心的一句话，却敲了她心头，重不可堪。一个凭靠谋杀了自己้的父亲从而登及皇位的帝ຓ王，会是个好皇帝ຓ，却能算得上好人吗？
“你什么เ都不懂！”女人压抑着低吼了声，猛扑过来，夺走她怀中ณ的婴孩，泪毁去厚重的妆容，面目狰狞着，看不清是哭还是笑。她将长袖抖出，裹紧赤红的襁褓ຑ转身奔跑着离去，那沉抑的黑色映抹出魏宫的所有颜色，皆是沉寂。
“不是的！”冯善伊拼命摇头，摇得头晕眼乱，“只你这样才会让她日后残忍。”
“如何入了宫呢？”善伊寻了话机便问下去。
李弈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笑得更害羞。他抿唇的模样，善伊觉得有些罪恶，因为那红如樱桃的香唇，能ม勾起人要扑过去咬上一口。她转过头来，大口大口呼气，想起年幼时爹让算命的给她卜过一卦，那ว白胡子老头捏着长须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好色之ใ命。”可怜那ว老头一把年岁了连口茶都没喝即被爹爹拎了出去，她娘便在一旁冷冷笑着，似乎生出个ฐ流氓女儿自己้一点责任也没有。
李申努努嘴，她未闹，他便说别ี闹，如今她倒要闹个给他看看。索性吹灭连盏灯，昏暗得辨不清经卷。她作势栽向他怀里，与他圈在一张椅子中。拓跋濬叹了一口气，置笔于旁侧，抚弄起她额头，他笑得极轻：“你就是不喜佛。”
拓跋濬稍有不适地眨眼，瞬息化了一笑：“别闹。申ã申ã。”
“笑话！”常氏猛扬起宽摆，满袖残香，她站得比值，身后冷墙映出单薄的孤影，“冯素า君，你以为ฦ我还是十三年前的常阿奴，任你差ๆ遣使唤！”
“可是她存在过。太后娘娘，这个位置您还想坐多久ื？！”
她当时认为ฦ多么有禅机的一句话，许多年后转述给拓跋余听，那ว家伙只挑了挑眉毛说宗老头子糊弄你呢。后来她才知道，拓跋余的意思是魏宫这地方แ活着不如死，这是句大实话，但是不受用，更不受听。
他答她，与其这般死，为什么不活。
雪中ณ夹了香气，她仰起头来，看见漫天飞舞的碎梅遮住昏暗的光亮，那些幽魂落了又起，咿呀低吟，她听见风中一并送来他的声音，隐隐约约——
“好好活着，我也想看这孩子将日如你们所愿，走上那位置的模样。”
金玉雕凿的宝座，积攒着举世孤独。从九岁伊始，善伊便有一个心愿，亲手去摸那座柄上怒瞪圆目的螭龙，是不是真的如拓跋余所言，那ว么เ凉。八个月前，他站在这里，朝向自己伸出一腕。他那ว时说，善伊，你站到这里来，很高。她最后也没有动一步，只不过抬起手来，触了他指尖，确实很寒。从小父亲教过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永远不要碰。因为如果守不住，便只想毁掉。她至今仍小心翼翼恪守着父亲所有的教诲。所以野心这种东西，从来与冯善伊无缘。
偌大的宣政殿，冷清萧索ิ。
“我好歹混了个ฐ自由身。”冯善伊顿言，转而又念，“姑姑也是，那些旧ງ事就别总拿来恶心人。”
冯太妃嚼着果肉，故意捡话念道：“你说你押错宝了吧。不仅押错还不会看人脸色。天天黏着拓跋余你啥也没得到啊，赫连莘好歹混了个ฐ名位，李银娣也有几次一夜情。你啊，眼巴巴看着什么都是一场空吧。听姑姑的，我看新皇帝跟你这回准有戏。我差算命的合了八字，说你们——”
“我也狠狠报复了他们，还有皇上。我恨他，恨他装ณ作一切不知，任由李申陷我于万劫不复之ใ地。他只是故作慈悲，借用外力清除了我这个谋害先帝ຓ的罪人。他给了我一切，又蚕食得一文不剩，所以我也要他尝尝失去的滋味。他有心要我生下孩子再论罪，我却偏偏故意跌入池中失子。不仅如此，我还说出了许多女人的名字，那些藐视我，不屑我，甚至恶言诅咒我的女人们，我让他们陪我一起死。”
李银娣长长吸了一口气，似将所有的泪吞下，声音渐冷：“我真的没什么好可惜的了。至少我终也走到了那ว个位置。位比三卿，身怀龙嗣，我也曾骄傲尊华，目空一切。只来得太快，去得也太快了。善伊姐，你要回去，一定要拥有比我更久更牢固的尊宠，改变这样残忍的命运。”
如此真实而坦诚的李银娣竟让此时此刻的冯善伊添了些许温暖，似乎那个ฐ同她一起哭一起笑，一起联手对抗赫连冷嘲热讽的弱小银娣终于在漫长的分离错别ี后带着最初的真心与最后的坦然，重归入她的怀抱。虽隔着一墙冷壁，她竟觉得她们紧密无分拥抱着彼此，无论此时的银娣有多肮脏ู丑陋，也不过是被污秽的世间遮掩了真容。他们都看不到，没有人能ม看到เ，李银娣的心是那样柔弱易碎。
阳光洒落整座亭院时，冯善伊走出后井荒林，四年来第一次换上了那ว身华丽的常服，脚๐步那样释然，全无来时的担忧。她找到เ了李银娣悲剧ຕ一生的所有根源，然而那ว便是自己将奋身迎战的地方แ，再没有退避之ใ处了。
宫廊一派平静，莺燕鸣啭，浓艳娇娆，夏水滔滔，暖风融融。
真的是盛世吗？平和安谧之下所掩藏的溃烂早ຉ已๐一不可收拾。她是带着最伟大的复仇重新า归来，然而却要与这座宫城再次融为ฦ一体，不是它湮灭她，便是由á自己重新缔造。
她忘不掉李银娣的声音，那些话仍尾随在身后，或以将会伴随她一生——
“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เ让我成了这副鬼模样，我想找回我自己้那ว个最初的李银娣。”
光影如绸缎，润而无声细腻地为壮丽的行宫织起千秋万世的昌盛繁华，她便走在时光流碎的长毯之上，袭着最华美的衣裳๙，持着最端庄的步仪，向这个ฐ被压抑沉郁๗了太久的乱世乱ກ宫展现出自己้坚守的姿态。
广德大殿两侧侍卫纷纷让出道路，守宫的太监亦不能ม阻拦。
这身华衣，是祖父珍藏数年的燕皇室皇后朝服，经由á父亲姑母，再由春以她细腻的织法添改云纹。她的祖母册封为后时所着的朱色大裳，如今仅仅被视为ฦ汉人女子中最尊贵的象征，如今她便要穿着它步向鲜卑人的高宇殿堂，在胡汉剑锋相对的一刻๑，以一个女子所擅长的柔情铁ກ腕，宣告着冯氏的时代从今日而始。
大殿朱门顿开，跪了满地的朝臣自向外望去，因着目中陡然出现的汉装女子震惊澎湃。
拓跋濬立在高高的大殿上，持章转身，九龙影壁环绕着他，赤红色的朝衣，正与她的朱红相映。他独有的静谧目光穿越满室沉默，清朗地落了她头顶。
她步入殿中央盈然拜倒，和煦柔风裹着金色的阳光展起她硕大的汉袖，向两侧飞一般的舞动，艳丽的衣裙ำ绽放如盛世牡丹，与云袖共持华彩。她的目光清澈无澜，微微笑着迎去殿上淡淡的注目：“古战国有奇女子钟็氏无艳自荐枕席，谒求为齐后，贱妾虽无钟氏之才，冒然跪问我大魏的君王。”
他刚毅却不失柔和的面容永远载着最深沉的平静，风中摇曳而起的袍衣等待她之ใ后的言语。
“我想成为ฦ你的皇后。”她仿效着他平定无波的宁静，却是坚定的语气，“我要成为ฦ你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