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琉璃依然是累赘臃肿的一大堆，也许是跪在地上，也许是坐在地上，后背对着水泥墙壁。上半身伏下去，他额头触地，双手交握着缩在怀里。忽然察觉到了无心的到来，他姿势不变，只叹息了一声。
无心半走半爬，依靠着直觉选择方向，最后在一处岔道口前忽然放缓了度。姿态柔软的拐了个直角，他睁开眼睛，感觉到了白琉璃的存在。
胜伊和赛维是在娘胎里挤着抱着长成人形的，他们分享一切，是天生的联盟，活到เ十了，两人之间还连着一条无形的脐带，互通有无。胜伊知道自己是弱一点，所以格外依赖强一点的赛维。不是他看得上通得过的人，他不会允许赛维去爱的。即便赛维用瘦削坚硬的拳头敲他捶他，他也不妥协。
室内一片安静，连飘在屋角的小健都是一动不动。赛维和胜伊的手好像两片薄薄的叶子，隔着一层衬衫贴在无心的胸腹之间。赛维心安理得的闭上眼睛，想要摸摸他，可是又不好意思；胜伊窝在他的腋下，也感觉他很温暖洁净。
一路上，小柳治和女匪就没停过嘴。女匪有个颇不好听的名字，叫做赵半瓢，因为当初是山下老赵家用半瓢大米换回来的童养媳。贱名好养活，所以她就成了半瓢。二十岁那年，半瓢的男人被山上的土匪杀了，赵家老两口又急又痛，也跟着去了。赵半瓢成了孤身一人，竟然很有作为，不但给丈夫报了仇，还占住一座山头，也成了当地的一霸。
女匪虽然厉害，但毕竟只是个匪，并且还不是大匪。她方才也瞧见一架飞机低低的扎进了山后，但是不该管的她不敢管，只想劫几个钱过年。女匪既然识相，小柳治又一团和气的不讨人嫌，所以双方立刻达成了合作的关系。小柳治把身上仅有的钞票大洋全给了女匪，而女匪调转方向，要带着他们往山下走。
赛维和胜伊看了他的狰狞面貌，全吓得不敢言语。
不等儿女回答，他失落的长叹一声：“我很后悔，当初不应该从政，我若是做学问，一定成绩也很好。如果我是个ฐ学者，大概ฐ早ຉ在战争爆时就逃去重庆了，也不会为了名利ำ，坏了名誉。至于后花园里的古董，我从未享受到它的任何好处，反倒要为它押上一条老命，思及至此，真是让我恨到肝胆俱裂ฐ。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都想刨了你们爷爷的坟鞭尸！妈的！”
小柳治不置可否的先出了餐厅，而他对着无心一使眼色：“走。”
收回手清了清喉咙，他对着小柳治正色说道：“无心的话，我信不过。现在我们带他去见白琉璃。他的话有没有准，白琉璃应该会有判ศ断。”
无心点了点头：“我……饿了。”
良久之后，无心回到了马英豪面前。马英豪看他脸上隐隐的带着点笑意，显然是很舒服，就忍不住好奇，又问一句：“还有要求吗？”
话音落下，管家撩起长袍，调头便走。而赛维六神无主的回头和胜伊对视一眼，胜伊问道：“姐，去不去呀？”
管家累得声音都变了：“是大少爷让找的，都得去，我先通知您，然后顺路就去叫五少爷！”
厅内众人表面上虽然自然，其实内心七上八下，都是临时被马老爷召集来的。马家素า来是独裁统治，从来没开过家族会议。而与会成员一会儿增加一个，到底都有谁，也是令人难以预料。
未等他自恋完毕，门外人影一现，却是大太太佩华。佩华算是这家里的黑人，常年不见天日的，此刻不施脂粉，打扮得不显山不露水。她进门时，因为毕竟身份还在，所以孩子们无论情不情愿，都要喊她一声妈，只有马英豪不言不动。佩华低着头，微微的笑了笑，没答出什么，搭讪着也在角落坐下了。
马俊杰摇了摇头，脸上一点孩童的稚气都没有，是位老气横秋的少年。
“后来……”马俊杰开始吞吞吐吐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二姨娘就急病死了。我很害怕，让娘不要再和大哥合作，娘也害怕，真的不再理睬大哥。可是她放不下山里的宝贝，我早就看出她想要单独干，又拦不住她，结果她也……”
正当此时，院子里忽然响起了马英豪的声音：“二妹，回来了吗？”
赛维站在地上，默然片刻๑，然后把外面的大衣也脱了：“真的，把嘴都闭上吧。大哥不说一会儿还要过来和我说话吗？万一我们说着说着，他忽然进来了，才叫可怕。”
赛维很不好惹的翻了个白眼：“随便你有没有，我又不要你什么เ！”
无心给了她一个含羞带愧的微笑侧影：“我什么都没有，你是知道的。”
两人快步赶到花园河边，就见河边围了一圈壮年家丁，家丁之中摆着一副担架，担架上面苫了白布，白布下面有所起伏。其中花匠老陈是个ฐ有年纪的人，见赛维和胜伊来了，就苦着脸向他们一弯腰，低声唤道：“二小姐，三少爷。”
赛维感觉胜伊说话特别没有水平，所以只一摆手，示意他闭嘴。
她显然是恐慌到了极致，一张脸青白不定的没了人色。然而未等她把话说完，水中的八姨太猛一挥头，竟然颈部齐根断裂，把个ฐ头颅甩向了前方。赛维一双眼睛正望着无心，依稀感觉是有个黑球飞过来了，她的脑筋还未转过弯，双手却是不由自主的抱拳互握，以着垫球的手法向上一挺身。只听一声闷响，她把八姨太的脑袋当成排球，直接回击到了十米开外的水中。
水中ณ的八姨太仿佛十分痛苦，翻江倒海ร摇头晃脑，颈部的裂缝随着动作加深扩大，蔓延得四分五裂ฐ。身边忽然有了动静，无心扭头一瞧，却是赛维气喘吁吁的挤了过来：“怎么เ办？桨断了——”
马英豪皱起了眉毛：“魂魄不全，怎么办？”
白琉璃的右臂软软垂在一侧，低头答道：“有人提前拔了针，散出了一魂一魄。”
胜伊点了点头：“对，死瘸子没良心的。”然后对着赛维一挤眼：“她也真是憋疯了，瘸子都要。”
赛维听他口无遮拦，肆意宣扬家丑，立刻๑喝止。然而停顿了一秒钟็后，她心痒难耐，做了进一步的解释：“所以你看她虽然不老不丑，但是爸爸早ຉ就不理她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现在怎么样？大哥搬去了天津住，对她也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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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伊把自己的碗筷也挪到面前了，又对无心说道：“我姐不是吹牛。原来在女校排球队里，她有个外号，叫做奔雷手，一巴掌能拍死一条哈巴狗。”
苍白着一张脸抬起头，她目光散乱的小声说道：“奇怪。”
一天来一趟的女仆是有钥匙的，当然不必敲门。赛维和胜伊又对视一眼，随即走去开了房门。原来敲门人是大厦里的杂役，送来了一封刚刚到达的加急快信。赛维接信关门，一边低头看信封一边转过了身，走过几步之后，忽然停了。
此刻坐在吊灯下的羊毛地毯上，赛维正在和胜伊算账。两ä人在上海肆无忌惮的挥霍了一阵子，如今闹起了经济危机。赛维自认为比胜伊更有头脑，于是想要和他分家，从此各花各的，谁先空了手，谁就回北京去。反正公寓房子是租了半年整，足够他们住了。
这样一对无人问津的姐弟，浑浑噩噩的混到中ณ学毕业。从此无所事事，越游手好闲。在家里混了一年半载，他们合谋向父亲敲了一大笔钱，以探望姑母为名离开北京，跑来了上海。
无心手无寸铁的继续向前爬，爬着爬着，眼前微微的有了光亮。恍恍惚惚的抬起了头，他想起上次自己和顾大人慌里慌张的往外逃，逃到最后向前看，就看到月牙站在一束阳光下。
拐过了弯，就安全了。
顾大人犯了疑心病：“他不会是要在鬼洞里面做文章吧？”
等到无心当真滚蛋了，顾大人把这件事从头到尾的回忆了一遍，怎么เ咂摸怎么不是味。猪头山上除了有个鬼洞之外，其余地方再无奇异，和周遭所有的山岭一样。无心死活非上猪头山不可，也许就是为ฦ了那个鬼洞。自己้当初带他进过一次鬼洞，差点没被鬼手拽进洞壁里去，现在还是噩梦的源泉；逃上地面之后，无心闹了脾气，因为洞里太危险，他也怕被鬼手缠住。听无心的意思，似乎是凡人被鬼手抓住之后，无非就是一死；而他既死不成，又逃不出，岂不是陷进了活地狱里？
顾大人也随之压低了声音：“可这捣乱的目的是什么？”
无心翕动嘴唇，声音低得类似耳语：“倒像是在故意捣乱。”
无心没说什么，起身去将一杯冷茶端到炕边。顾大人晕头转向的坐起来，喝过茶后又道：“你把烟袋拿过来，我抽袋烟提提精神。”
厨房里的生菜刚ธ下了锅，“嗤啦”一声响中，月牙依稀答了一句，也不知道答的是什么。顾大人口干舌燥的等了半天，屁也没有等来一个，于是又开了口：“师父，给我倒杯水，我都睡渴了。”
然后他继续问道：“我打头，谁殿后？中间的把灯拿稳了，里面可是伸手不见五指！”
无心一笑：“随便你有没有本领，我又不想拜师学艺。”
他不肯示弱，因为江山不稳，所以在身体尚能ม支撑之时，他万万不敢露出破绽。忽然又很不想死了，因为他手里有权有兵。他想也许绮罗会有办法保住自己的肉身，也许自己在某一天清晨醒来，会真的重生。
张显宗答道：“皮肉伤，无碍。”
无心没有动，歪着脑袋望着月牙笑眯眯。月牙扭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也笑了：“看啥啊？说你呢！不怕挨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