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清晨相比，指挥部的人气旺多了。一排红砖房坐落在小校园里，靠左的两间是宣传队的办公室。两间办公室全开着门窗，里面以女为主。十七岁的田à小蕊甩着齐耳短发，正在其中的一间里和同伴排练样板戏；隔壁屋子里人更多，却也更安静，因为全都低头站在大办公桌前，刷刷点点的写大字报。写好了的大字报被挂在窗上墙上晾干，铺天盖地到เ处都是，五颜六色宛如万国旗。
陈部ຖ长塞了满脑子乱哄哄的爱恨情仇，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指挥部ຖ的。
无心环视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水房，灵机一动：“要不然，你就在水房把问题解决了吧！我给你守门，你速战速决。”苏桃在黑暗中ณ夹着腿，千分的害羞，万分的着急：“我……”无心走到了门口，走廊里还有一点微光，他给了苏桃一个背影：“快点儿吧！”
任凭流水放了一会儿，他约莫着有水锈也流光了，才刷了刷饭盒，又用饭盒接了小半盒水给了苏桃。苏桃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无心又问：“想上厕所吗？”苏桃把饭盒还给了无心，喃喃的说：“不去了，怪害怕的，我能ม憋住。”
四脚๐着地的爬起身，她惊慌失措的向上又看了无心一眼，同时一张嘴越咧越大，露出了个ฐ没遮没掩的哭相。无心揉着下巴，低头看她：“你没事吧？”苏桃想逃，可实在是逃不动了。两条腿打着颤撑住了身体，她抬手指向爆炸的方向，干张嘴发不出声，只用气流和口型说道：“爸爸……是我爸爸……”眼泪滔滔的涌ไ出眼角滑过面颊๐，她豁出命了，在紊乱的气息中高一声低一声的告诉无心：“我爸爸死了……我无处可逃，你们要杀就杀，我没什么可交代的，我不怕死……”无心隐隐明白了：“你爸爸……”他思索着用了个新词：“自绝于人民了？”
鲜红的袖章像是一泼血，刺得她双眼生疼。而她本来就蹲在倾斜向下的路基上，此刻一时受惊，失了平衡。抱着膝盖向后一仰，她未等说话，已是一个后空翻滚了下去。无心和蔼可亲的弯着腰，正被她脚上的解放鞋踢中下巴。啊呀一声仰起头，他舌尖一痛，已被牙齿咬出了血。而苏桃一溜烟的滚到了路基下方的野地上。
话音落下，婴儿忽然安静了，小嘴吮住白琉璃的指尖，他仿佛得了某种安慰似的，一吮一吮的闭了眼睛，偶尔抽一口气。
无心也是不清头脑：“你去找个养过孩子的女人问一问。”
当意识到无心是死心塌地的跟上自己时，白琉璃对他更有兴趣了。大清早的，他站在房内的窗前向外望。无心像官寨里的所有奴隶一样，穿着破衣打着赤脚。欣欣然的跪在一口大锅前，他正在动作娴熟ງ的搅动一锅酥油茶。衣裳陈旧ງ，他的头发和皮肤却是干干净净黑白分明。两只脚๐整整齐齐的交叠在屁股下面，露出了一小半脚掌和脚趾头，是鲜艳的粉红。忽然察觉到เ了白琉璃的目光，他回过头对着窗内一笑，黑眼睛里流光溢彩。
半边身体缩回锦袍里，他拢着袍襟说道：“不要了，凉。”无心把毛巾贴上了自己的脸：“不凉啊！”白琉璃坚决的摇头，而拒绝的原因，是无心后来才知道的——白琉璃的身体的确涂了油脂。油脂ฦ的成分和气味，可以安抚被他玩弄于股掌间的各色毒物。白琉璃并不在乎自己的异味，反正身边常年没有亲近人，谁也不会挑剔他；而且他闻惯了，感觉很是麻木。除了他本人之外，和卧室相邻๑着的几间屋子也和他有异曲同工之ใ妙——都暗，都神秘，都有着鲜明的古怪气味。白琉璃从来不允许无心进去，反正卧室对外开着门，无心本也没有进去的必要。
他使出了画符时的认真与虔诚，想要用自己的念力去对抗赛维的暴脾气。及至念到了口干舌燥之ใ时，他收了声音，忽然感觉空气不对。晕头转向的睁开眼睛，他吓了一跳，发现房门开了一道缝，赛维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正在通过门缝窥视他。
一张纸上的图案，给了他一点启发。于是在把薄纸收好之后，他盘腿坐在床上，先把手伸到裤裆里揉了揉痛处，然后扬起双手，合身向前“咣”的拍在了床上。拼了命的集中了心思，他回忆起了白琉璃常念的一句咒语。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他喃喃的诵道：“嗡嘛吱莫耶萨来哆！”随即猛一挺身，开始前仰后合的摇晃：“马赛维，不要欺负我。马赛维，不要欺负我。马赛维……”
赛维面对胜伊，抬手指向无心：“他、他、他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他死了。”
未等无心回答，胜伊抢了话：“姐，你疯啦？”
吃饱喝足之后，他裹着貂皮褂子去了后花园，遥望小河对岸的动静。小河对岸的日本兵换了一批，其中有好些便装人物，干干净净架着眼镜。士兵们也全戴了白手套，昼夜不停的入洞出洞。马老爷看了良久，末了发现他们在搬石片。
马老爷没睡好，凌晨就起了床。下地之时他忽然打了个ฐ冷战，就像被寒风吹了光身子一样，汗毛竖起一大片。
赛维着头发，正要回答，可是心思比语言变化更快：“无心呢？”
与此同时，赛维和胜伊洗了澡换了衣裳，揽镜自照，都认为自己้很需要一番๘修饰。胜伊嫌天冷，想要打电话让理发匠登门服务。夹着电å话簿子走到赛维屋里，他和赛维讨论了当下的摩登发型，又说：“我可不想剪ຘ得太短，头发一短就不听话。姐你呢？你还烫吗？别烫了，你看你头发梢都烫黄了。”
马俊杰的鬼魂凝视着煤油灯前的一团白光，一动不动，单是凝视。
无心刚一进洞，远方暗处忽然闪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
马英豪沉默半晌，末了答道：“生前不管死后事。小妖怪，不要恐吓我了，我不怕。不得超生又怎么样？六道轮回六道苦，我不快活，人间也是地狱。”
无心轻轻的摇了摇头：“死在地堡里的人，灵魂被巫师吞噬，永世不得超生。”
白琉璃的怀里是百宝囊，又出两只头骨，分别摆在左右两侧。无心不想让他出手帮助香川武夫等人，于是看他全摆整齐了，就伸手对着最近的头骨弹了一指头，把头骨弹移了位。
无心恨不能捶他一拳：“反正我不能和你过。我养小羊羔是为了喝的，结果被你喂了虫子——无论我养了什么，最后都是被你喂虫子！”
无心一边喝汤，一边答道：“没有区别，一个ฐ意思。”
香川武夫一挑眉毛，走到他身边蹲下了：“你，还是你们？”
无心嗤嗤的笑，笑着笑着回了头，轻声唤道：“胜伊？”
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赛维“嗨”的轻笑一声，低低的说道：“抓住你了！”
无心继续摆手：“真不敢当。”
马老爷和颜悦色的对他一笑：“客气！”
香川武夫和马老爷全是巧舌如簧，吵了个天翻地覆。马老爷一直没有去看马俊杰，此刻๑忽然想起他是自己้的儿子了，指着马俊杰的尸对着香川武夫咆哮：“我的小儿子，已经死了！”
把小蛇的尸体摆在煤油灯下，他对着众人讲述了大蛇的底细。话音落下，香川武夫和马老爷当即开始斗嘴。马老爷蓬着一头卷，委屈死了，无论如何想要回家；香川ษ武夫肩负着任务，当然不能ม无功而返，而且并不相信马老爷是真的坦诚。小柳治和马英豪并肩站着，煤油灯下，他们脸色变幻不定，统一的灰头土脸。金子纯和马俊杰的尸体，被人用粗尼龙绳紧紧捆绑住了，直挺挺的叠在门旁้墙边，小桥惠蹲在尸体头旁，似乎是个守卫。
下一秒，他张着嘴一怔，口中忽然多了活物。活物粗糙柔软，活泼泼的在他舌头上摇摆扭曲，是一条腥臭的、连蛊虫都能杀死的毒虫！
无心在纯粹的黑暗中迟疑着点头：“是……”
众人望向前方แ，就见疏ຕ疏落落的树木之中，有四棵笔直的白桦特别醒目。如果把它们看成是四个点，那么画出线条就是个规规矩矩的正方形。四棵白桦树间横竖搭了几根枯枝败叶，正是一处风葬的遗迹。
香川武夫用牙齿咬住手套一晃脑แ袋，拽下手套光了右手。摸出地图又看了看，他向前一指，兴高采烈的说道：“哈！很近嘛ใ，已经到了。”
正当此时，小柳治回来了。
无心一步一步的向她靠近，仿佛是被吓着了，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她。
然后他忽然问道：“赛维和胜伊知道你的本来面目吗？”
良久之后，马英豪松了手，喃喃自语道：“不对啊……不合乎ๆ道理……”
白琉璃仿佛已经不能站久。脱力似的委顿下去，他趴在了上方射下的一束光中：“五年前，在西康，他骗我。”
马英豪在一旁开了口：“白琉璃，你认识他？”
马英豪与他对视片刻๑，忽然爆似的大吼一声：“上锁！快，上锁！”
海蛇的尾巴在他头顶盘旋扭绞，他向上一转眼珠，做了个天真好奇的表情，然后继续向前凝视了马英豪。
话到此处，他转向了日本军官，改用日本话说道：“小柳先生，我的四女儿，因为接触到เ了其中的一只古鼎，已๐经在今天早ຉ上离奇的死掉了。我可以打开地道，但是我和我的儿女，绝不会亲自进洞，你必须要保证我们的人身安全。”
马老爷见马英豪始终举枪不放，心里又怕他当真毙了赛维。在脑子里把前因后果又梳理了一遍，他暗自点了点头，随即毫无预ไ兆的改了口风：“好，好，你要宝贝，我就给你。但是我有条件！”
赛维和胜伊在下面给他扶着梯子，见了他的举动，登时一怔，赛维抬手敲了敲柱子，声音沉闷，却又不像中空。而上面的马老爷只把右手向下伸了一尺，歪着脑袋翻着白眼，用力做了个上扳的动作。众人只听脚下“咯噔”一声，而马老爷明显的松了口气，自己点了点头，似乎也是出于意外。
胜伊答应一声，与赛维合力扶起梯子。马老爷不再多说，将手杖往地上一扔，紧接着亲自动手，把梯子搭到了亭柱上。一撩袍子登上一步，他因为瘦，登高上远的时候反倒占了便宜。十分轻灵的爬到了顶，他把右手探进了柱子里。
密室中的空气潮湿微咸，带着一点海的腥味。探入水中的铁管中忽然传出呼噜噜的空响，仿佛一位巨人在咳嗽ณ气喘；随即一团泥鳅从铁管口涌动而出，是蛇们的晚餐。一名老仆人住在楼上的空屋里，专门负责伺候他的蛇。换水，喂蛇，捞出死蛇，补充活蛇。老仆人问他：“为什么不换几条好鱼来养呢？”
他讨厌自己的伤腿，想要变成一条水蛇。
无心不知道对方又在搞什么鬼，所以迟疑着没说话。而马俊杰怔了一下，随即却是大踏步走上前去。在无心面前停住脚步，他仰头又看了无心一眼，紧接着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他：“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