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摩尼是在锦绣丛中长大的男孩子，活了将近二十年，没有经历过比被人逼债更大的风雨。况且有债务也没什么的，反正霍相贞一定会替他还。
他干巴巴的哽咽着，抓心挠肝的一口接一口咽气，肠子悔青了，眼泪流干了。他想自己昨夜真是鬼迷心窍——自己้纯粹只是图舒服，图新鲜ຒ，后来也知道不对劲了，可是抵抗得轻描淡写有气无力，也许在顾ุ承喜的眼中ณ，更像是欲擒故纵的做姿态。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自己错，大错特错。
霍相贞瞪了眼睛，没想到เ他居然敢拿自己做起了示范。而顾承喜十分认真的继续讲述：“他一落地，立刻就要反扑。我不敢退，迎上去抱住了他——”他很慎重的俯身搂住了霍相贞的腰。手臂运力向上一起，他让霍相贞的双脚险些离了地：“他挺重的，我抱不动，所以就对着门口使劲一推——”他带着霍相贞也轻轻一晃身：“把他推到院里去了。”
顾承喜试试探探的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打的……就是……我进门的时候，他们正在炕上躺着吸鸦片烟。我直奔了个头最大的那位，他一见我就坐起来了，抡着烟枪要敲我的脑袋。我呢，我是这么着——”他一边说一边大着胆子拽起了霍相贞的左手：“我一把攥住了他的手，然后往下一扯。等他烟枪松了手，我又一转身——”他真转了身，慢吞吞的用肩膀顶ะ了霍相贞的胸膛：“把他从炕上摔下去了。”
马从戎不言语，单是望着他微笑，笑着笑着，又垂下眼帘ຈ低了头。
霍相贞身上本来只剩ທ一丝半缕，所以倒是不怕落水。翻江倒海ร的一翻身露了头，他似笑似怒的盯着蹲在岸边的马从戎：“胡闹什么？”
于是他没头没脑的开了口：“我说，走吧！”
安如山站在一旁，偶然间瞥到了连毅的眼神，登时寒毛一竖。都知道连毅“是个人就能喜欢”，所以此刻๑他感觉大帅是被连毅的目光玷污了。
白摩尼啼笑皆非了：“我去年进了大学读一年级，你忘啦？”
霍相贞手里捧着一只篮球，很狐疑的看着他：“大学开学，和你有什么เ关系？”
顾ุ承喜垂下眼帘，先还想装傻充愣；可是转念一想，他换了主意。扭头给了连毅一个侧影，他也一笑。
连毅推开了面前的烟枪，也跟着坐了起来，坐得紧挨着顾承喜。探头把下巴๒搭上了顾ุ承喜的肩膀，他哼哼一笑。顾承喜的肩膀宽而端正，男子汉长得好了，连毅也喜欢。
白摩尼一瞪眼睛：“为什么？”
顾承喜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讪讪的答道：“大帅脸上的疹子还没退。另外……大帅把我撵出来了。”
马从戎又一点头：“是。”
霍相贞起了身：“早一点。”
莫名其妙的望向白摩尼，他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罪过。白摩尼手里捏着一小块面包，苦笑着低声骂道：“丢人现眼的货，你是饿死鬼投胎吗？”
顾ุ承喜早就饿了，但是管着自己的手和嘴，不肯妄动。终于得了白摩尼的命令，他端起面前的小白瓷碗，呼呼噜噜的一口气把汤喝了个精光，一边喝一边还用勺子把汤中的菜叶往嘴里划ฐ，勺子在瓷碗里刮出一阵清脆的响。末了把小碗小勺往桌上一放，他舔着嘴唇抬起头，忽然现满餐厅的人全在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
随着马从戎停在了一扇门前，他看见马从戎抬了手，不轻不重的敲了门。
可是，他真的很想念平安。分离了两个多月，平安本人的影子都虚幻了，唯有他的想念永远真实。
霍相贞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然后向下溜进了水中。抬手摘下了白摩尼头顶ะ的毛巾，他扯起了对方的一条胳膊，开始从手背往上慢慢的擦。
白摩尼洋洋得意的一笑：“我那时候急得坐不住，所以从早ຉ到晚的到เ处跑，活活赖上了安如山。安如山不好意思撵我，他们开会，我也跟着旁้听。你手下有好几个居心叵测的王八蛋，我全记住他们了！”
上方响起了平安的声音，坚定低沉，是个男子汉的好嗓子：“怎么เ回事？”
顾ุ承喜把脸贴上地面，埋进土里，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如此的大而无当，淋漓肮脏的摊在平安眼前，无处躲也无处藏。
茶馆是个闲人聚集的地方，顾ุ承喜的狐朋狗友们在没有营生的时候，向来是在茶馆里懒โ洋洋的混日子。三步两ä步的进了门，顾ุ承喜一眼叨住了个ฐ老相识。此相识的真实姓名已不可考，江湖人称三骆驼，因为在家排行第三，而且的确是相貌出奇，很像骆驼。三骆驼独坐在一张小桌子旁，正半闭着眼睛打哈欠。忽听面前椅子吱嘎ะ一响，三骆驼睁开了一只骆驼眼：“哟，承喜，有日子没见了，我还以为ฦ你死家里了呢！”
顾承喜顶着寒风，胡思乱想的在大街上走。冷不丁的刹住脚๐步，他眼珠一转，一扭头跑进了街边的茶馆里。
顾ุ承喜看了他的倒霉模样，忍笑说道：“你是平安。”
顾承喜伺候着他的吃伺候着他的喝。等他吃饱喝足了，还找出一副破纸牌给他解闷。平安有了精气神，捏着纸牌自言自语：“我是谁呢？”
顾承喜不知道这东倒西歪的都是谁家人马。近几年城里城外没少开仗，把老百姓都打糊涂了。
天黑透了，半空中悬了一轮皎洁的大白月亮。凄凄清清的月光洒满了小山坳。小山坳里明明暗暗起起伏伏，满坑满谷的全是人，冻硬了的人。一群乌鸦栖息在周遭的枯树上，一动不动，也像是随着人一起硬了。
白摩尼瑟缩着躲在他的怀里，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自己看，当然就是顾承喜的眼睛。极力做出落落大方的样子，他真怕霍相贞会瞧出自己的破绽：“没有！我老实着呢！大哥，你猜我来是干什么的？”
霍相贞笑了：“难道不是来看我的吗？”
白摩尼眼望前方แ，语气很活泼：“看你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给你剪头。”他忽然侧过了脸：“大哥，你让我留下来好不好？月末我给你剃头，平时我还能ม给你作伴。”
霍相贞反问道：“保定可没有大饭店跳舞厅，你留下来，能ม耐住寂寞？”
白摩尼立刻点头：“能ม能能ม，一定能ม！”
霍相贞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其实是不大愿意让白摩尼留在保定。霍平川把一支成千上万人的队伍管理成了土匪营，从上到下没有一个是服管的。霍相贞一来便是雷厉风行大动干戈，想必含恨者不会少，一旦做了乱，可是不好办。
思及至此，他又开了口：“不好，小弟，你还是回北京吧。”
白摩尼在他怀里扭了一气，是个要撒娇兼撒野的劲头。可惜娇和野刚露了个ฐ头，便被霍相贞呵斥ม了回去。
在大队卫兵的护送下，霍相贞一行人进了城。霍平川在保定住了好几年，自然是有宅子，宅子还很阔绰，前有院子后有园子，亭台楼ä阁一应俱全。霍相贞在一间大花厅里设了午宴，专门招待马从戎这帮人。他自己端坐在席，马从戎和白摩尼分列在了左ุ右。其余人等按照年纪官职自行排序，规规矩矩的也都各自落座。顾ุ承喜坐在了末席，因为ฦ位置太不起眼，反倒可以让他尽情的打量霍相贞。左右两ä张小白脸映衬出了霍相贞的黑，黑是黑，但是黑得洁净而又威严，看着比先前更不好惹了。
席的霍相贞高高在上，但是末席顾ุ承喜却是对他生出了一点怜爱。顾承喜恨不能ม伸手去摸摸他的脑แ袋，拍拍他的后背。他那么大的个子，在座这么多人，只有自己้抱得住他。
一边看一边端起饭碗，顾承喜怕露出马脚，于是食不甘味的往嘴里扒饭。席上没有酒，又因为ฦ大帅此刻๑是“食不言”，所以别ี人也不敢出声。花厅中ณ只有碗筷咀嚼之声此起彼伏，从马从戎往下，众人全是吃得大气都不敢喘。千辛万苦的捱到เ大帅放了筷子，大家慌忙也跟着停了嘴，虽然没能饱腹，但是松了口气。
大帅赐宴，吃得再不痛快也是有脸面的事，及至散席了，旅๓中的参谋长却是翩然而来。霍相贞带着马从戎，在花厅旁的小书房里接见了参谋长。参谋长手持罗盘，进门之时先敬军礼，礼ึ毕之后，他盯着罗盘横着走，却是贼似的站到เ了角落里。
霍相贞知道此人是个神棍，到了保定一个ฐ月，也见识了他许多招数，不过今日这一手很新鲜，是他见所未见的：“你这是在干什么？”
参谋长很恭顺的答道：“报告大帅，卑职今天早ຉ上卜了一卦——”
霍相贞立刻一挥手：“够了，说你的来意吧！”
霍平川ษ的这个旅，人员众多，其中有一些人是一切都不管，导致另一些人不得不管一切。参谋长便是属于“管一切”之流，每天除了算命卜卦之ใ外，还要分心处理军中杂事。此刻๑他站在角落之中，规规矩矩的说道：“大帅，炮兵大队的军饷，还拖欠着没有呢。”
霍相贞立刻转向了马从戎：“怎么不？”
马从戎陪笑答道：“我前几天回了北京，没腾出工ื夫饷！”
霍相贞点了点头：“快点儿，炮兵大队我知道，上下都要穷成贼了。”
参谋长完成了任务，此刻便对着霍相贞又是一个ฐ军礼，然后念念有词的掐指一算，托着他的罗盘告退而走。霍相贞一拍桌子，叹着骂道：“平川真是个混账！看看他都养了些什么货色！参谋处里天天烧香扶乩，下面带兵的军官里，十之ใ全是大烟鬼！家里要是没事的话，你这回就多住几天！我是双拳难敌四手了，你也留下来管管事！”
马从戎当即答了一声，又拧了一把毛巾送到霍相贞手中。霍相贞手托毛巾，劈头盖脸的狠狠擦了一把。擦过之后一抬头，他现马从戎正在看着自己้笑。
他莫名其妙了：“你笑什么？”
马从戎摇了摇头：“我本来以为大帅会赶我回北京。”
霍相贞垂下眼帘想了想，感觉马从戎的话里仿佛藏了情意，但是这份情意，他并不需要。马从戎只要恪守本分就好，凭着他的功劳苦劳，也足以让霍相贞善待他一生一世。
于是把毛巾递还给了马从戎，他只说了一句：“别扯淡！”
然后站起了身，他决定给自己放半天假，去逗逗白摩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