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西州募事罢，与罗卷一别，一晃眼，也过了这么些日子了。
他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重回长安后，每逢心情低落，或情怀难堪时，他总愿来这里坐上一坐。
他往外探了探头，就冲里面嚷道：“爷爷，好多的人！”
猛可里，只见那两ä扇大门咿咿呀呀地打了开来。众人正惊疑ທ不定间，却见是个蓬头小儿打开了那大门。
这时他光着的上身在太阳底下汗珠儿闪耀，正兴奋地用一只脚๐不停蹬踏着胡床。眼见己方แ部ຖ下又有一人负创倒地，他忽然一跃而起，在胡床侧边僮儿手里接过一把狼牙铁棒，手按着一个ฐ壮奴的肩，竟以那壮奴为马，直冲进阵中ณ。
此时胡床之ใ上，半倚半卧了一位贵族公子，只见他瘦削的脸儿，薄薄的嘴唇，长相分明不像胡人，却一身胡人装扮，穿了条只有突厥人才穿的鞣皮裤儿，赤着脚๐，光着上身，头用一枚金环束住。
他喜欢罗卷可以感受到这种美好。
……彼此身边，正有一个人鼻息轻微地睡着……那种感觉，却是什么样的？这还是李浅墨平生头一次眷念起一场人事的美好，相处的美好。那有人相伴、有人依偎的感觉总该是好的吧？
只听他朗声一笑：“阵前军中，却是谁会站着不动，光跟你比力气？”说着，他冲那辕门一叫，“是爷们儿，要玩，就玩点真格的。别光考量我们，你们也出来比划比划ฐ。要考量，我还要考量考量你们是不是配得上招我呢！”说着，他长枪一抖，人已๐跃到空中，伸枪一打，已打灭了那高处所悬之灯。
他并不以此为ฦ惭，手一放，那ว石锁轰然落地，却见他一拍腰上所缠之ใ枪，那枪夭矫而出，长达丈许，他双手执柄，就把那枪满满地一抡。那枪身本是古藤浸油、百炼制成，只见空中ณ一轮枪影横扫，这一枪砸下，那石锁当即被他这一枪砸了个粉碎！
他倒不会贪财，王谢二姓，数百载沉浮ด，想来很多虚名虚利他早ຉ已๐看得淡了。但如果让这么เ一个人，披着郁๗华袍，手中ณ随意摆弄着那ว枚艳贯江南的胭脂钱，坐于蒙蒙细雨间，以他烟水般的性子，与那两ä件宝贝只怕会更物我相得，彼此陪衬得更加华灿吧？
南朝四百八十寺，千里莺啼，浅绿深红，多少楼台，多少烟雨，又有多少残破旧ງ梦，沉入那江村酒肆。那广阔无边的兴与废之间，谢衣也许是最适合找到那两样宝贝的人。
罗卷明显愣了愣：走了？肩胛走了？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好半晌，才道：“他走了。”
“咱们在明，他们在暗，是不是先撤为妙？”他口里说着撤，却闻得祠堂外一片马蹄疾踏，那响声急骤，似乎ๆ直要冲门而入。卢、郑二人虽心里不合，但大敌当前，私怨可恕，一惊之下，手下略๓慢，先求自保。
一时之ใ间，只感觉所有马匹似乎ๆ就已备好，且同时驰向、聚集于这祠堂之ใ外。只听谷老人在门外叫道：“当家的，岗头卢家据报来的援手不少，另外似乎还有五姓中其他人在。”
“‘羽门心法，一语无他，飞翔是也。’可如欲飞翔，当先识泥沼，先明烟火，先历雷暴。我都照ั着做了，可这些……跟玩得尽兴有关吗？”
“可我真不知道怎么玩儿，又该与谁玩儿，那ว些游戏又有何意义。我只知道我在长大，不可抵挡地长大。他教我的，我一日不辍，都在苦修。他告诉我说，等到我满了十七岁，‘羽门’的身法剑术，就可望修炼至小成。他还告诉我，‘羽门’心法，当在飙风中、泥沼中、烟火中ณ……修练。
他跨下的马是疲倦的，鞍是敝旧的，辔头的皮子早磨出了毛刺…๙…那马只是踏着碎步疲沓地走着。只是随着阳光的照ั拢，它的额角偶尔会闪出一抹紫晕，像金的光线打在铜的骨上，铮然地要敲出声响来。
马背上的人好有二十二三岁的年纪。让人一眼忘不了的是他的鼻，削挺如铗。他的双眉间，似乎隐隐地锁了一弯忧郁。他穿得并不太齐整，但那ว两片冷象牙色的颊配上暗蓝ณ的衫，倒别ี有一番男儿风致。
铁灞姑听他言之凿凿，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不由侧目望向毛金秤：“三哥……”
却见毛金秤点了点头。
市井五义间一向以道义แ相交，平日里很少问及彼此的私事。铁灞姑一向隐隐听说过二哥有此等的传闻，但她一直不信。何况她一个大姑娘家，怎么好意思跟二哥问起这等大老婆、小老婆的事。
她本性豪爽，一向要求自己做事万不可像个ฐ凡俗女子。可一时之ใ间，不由触动了性子，忍不住眉毛一挑，就待向她二哥问话。
毛金秤平日最了解他这个妹子的脾气，连忙抢先解释道：“四妹，你有所不知……”
可铁灞姑什么脾气，一旦ຆ倔性子犯起来，那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只听她冷声道：“你别插话，这不干你事。二哥，他说的可都是真的？”
陈淇默默地点了点头。铁灞姑就待作。
一贯稳重的秦火却在旁边插言道：“四妹，你切不可误会了二哥。当年柳叶军兵败之后，二哥的至交好友与袍泽属下人等不少人家都成了孤寡，一家老小无人照应，所以二哥才把他们一一安置在长安。因为ฦ大多数家庭没有男人了，所以二哥只能权充做这些人家的一家之主。外界传言是多，可二哥行得端、坐得正，难道这不正该是咱们二哥应有的作为？”
五义之中ณ，陈淇虽名声最高，一向出面理事、照应五义杂事的却是这个大哥秦火。他为人稳重，说话当然极有分量。
铁灞姑听着一呆，她相信秦大哥的为人。心中ณ怒气登时转化为钦佩，歉意地冲着陈淇一笑，一脚又向索尖儿踹去，怒哼道：“小子，险些信了你的谗言，坏了我们兄妹间的义气。”
索尖儿吃痛之下，并不吭声，只是撇嘴一笑，分明全然不信。
这时，只听陈淇开口道：“我知道你们都奇怪这是什么地方……”
他环目四顾：“这些，都是隋末以来，我所认识的那些死于那ว场战乱中的逝者的名字。”说着，他伸手拿过一面牌位来，小心地用衣袖在上面轻轻地擦拭着。
因见他表情沉痛，旁้边人等一时也就不敢多话。只听陈淇惨笑道：“没错，现在长安城中ณ，我是有很多的家，可再多的家，也等于没家。只有在这儿，我才能ม感觉到真真正正的家。”
“我老了，别跟我说什么เ我犹在壮年，其实我心已死。你们都好奇我平素在做什么เ吧?”说着，他把那面牌位放好，又取过另一面来，放在手里轻轻擦拭着。
“这一向……近十年来，我都在做个木匠，也只情愿做个ฐ木匠。很多很多年前，我爹就是个木匠，我的爷爷也是，他们断想不到自己家里会出来一个拿刀仗剑的人。起先，我一直以为他们告诉我的那些道理都是错的，现在，哪怕那些道理在我看来仍旧是错的，可那错毕竟也是美丽的错……平生错拿刀剑，不过为了安稳，可最终……”他环顾ุ四周，“我终究还是丧失了一切的安稳。”
“这屋里，所有的一切，无论是灵位，还是木器，都是我一个ฐ人做的。说来惭愧，咱们号称市井五义，承你们四个不弃，还都叫我一声‘二哥’，可这些年来，我何曾做过什么一怒拔剑，打抱不平的事？我不过是每天柴米油盐，操心操心那ว些家小的生路，剩下的时间，就越来越沉浸ฤ在往事里，不停地努力去回忆过往那些年中一些略微生疏的名字，努力去把他们的平生事迹一一想起，然后，再做上这么เ一个灵位……”他望着那些灵位叹了口气，“再把他们供奉在这里。那感觉，就像从已流逝的生命中挽回了一点儿什么。”
说着，他对着那些架子上的灵位，喃喃地念起了上面的名字：“周百流、张樯、刘鬼儿……这些不是武艺比我高，就是比我更年轻有为ฦ，还有的远比我人好……他们都该活下来，哪承想，最后活下来的却是我这个最没出息的。”
“我这个ฐ最没出息的人只求苟活于这难得的治世，再不想惹上什么เ麻烦。哪承想，你想离麻烦远远的，那ว麻烦却只追着你来了。”说着，他眼望向他那四个弟妹，“你们可知，咱们此时，已惹下了天大的麻烦？”
旁人俱都不语，独铁灞姑气鼓鼓地道：“不就是那什么เ二尤吗？二哥，你别长他人威风，灭了自己志气。今日，不过是因为ฦ你身体不好。若是平时，咱们市井五义แ又何惧于他们？我们四个，再不争气，也缠得住大尤。至于二尤，只等你身体稍稍康健，料理他又有何难？”
陈淇却叹了口气：“你以为只是二尤这么简单？那ว城阳公主的驸马杜荷惦记乌ไ瓦肆这块地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二尤今日被惊退，杜荷又岂只这一点点手段。不说别ี的，他身后的东宫太子又岂是我们所能惹得起？今日一战，咱们虽在下风，他们也颜面尽失。知道有草野人物插手后，这事儿就断ษ没那么เ简单了。我想，不出三日，他们必然另会有人出手，好让咱们市井五义命丧ç荒野，也算杀鸡儆猴，给乌ไ瓦肆的那些百姓们看看，好让他们别再幻想有什么倚仗。扫平了这点障碍后，他们就好对乌瓦肆下手了。”
铁灞姑不由á怒道：“难不成咱们就此怕了他们？”
陈淇摇头一笑：“敌强我弱，却又如何不怕？”
铁灞姑万没料é到她一向敬如神明的二哥会说出此等话，只觉他这么เ说不只是污辱了他，连同还污辱了自己对他的信任。
眼见她就待怒，却见陈淇搓手喃喃道：“可怕归怕，做归做，这是两ä回事。怕了不等于不做，做了也不等于不怕。只看咱们挺不挺得过这一关了。”
陈淇对自己้的过往一向极少讲与人听，铁灞姑对他的事迹也是从大哥、三哥口里听来的。
在她想象中，二哥从那兵荒马乱的年头里走过来，身为ฦ柳叶军悍将，千军纵横，—剑跳脱，那该是何等畅意平生的事？这时听他这么说，只觉得心头轰隆作响，那个ฐ她一向仰慕的英雄形象竟一瞬间在自己心头摇摇欲坠。
她相信原来那些关于二哥的传说都是真的，可现在，他真的老了——英雄也会衰老！
老照说不可怕，可怕的却是钝ๅ。他钝了，再没有当年的意气。
她心下纷乱，无意中ณ目光却碰到เ了索尖儿的目光，却见索尖儿的目光里满是讥笑。铁灞姑忍不住一怒：再怎么，她也不容这个街头混混嘲笑自己的二哥！可一眼深望下去，却觉得索尖儿那讥笑下面，似乎隐隐的还暗含着点儿什么……那既ຂ像是悲凉，也像是恐慌，似乎所感正与自己一样：如果传说中ณ的勇者有一天都终将这样意气消磨，颓然老去，那么自己他年，会不会也变得和他一样？
铁ກ灞姑再没想到自己竟会和这混小子生出相似的感觉。她本不是惯于思索的人，再不会想到เ，自己与索尖儿毕竟都还年轻，也看不懂ฦ二哥那临事而惧、惧犹不改的勇气，只忍不住为ฦ自己竟与索尖儿所想的差相仿佛感觉愤怒起来。
她脾气本就耿直暴躁，这时找不着什么เ来怒，正想找个什么理由á再踹上索尖儿一脚，没想到เ，就在这时，却听得院子里响起了一片霍霍的风声。
人人都是一惊，那像是暗器的破风之声！
众人之ใ中，要数方玉宇反应最快。他的“千里庭步”之术，在市井五义中，就算算上陈淇，也是个中翘楚。只见他一闪身，就已上了台阶，一蹿就蹿到了门外。
然后只听得门外小跨院里传来了一片呼喝之声。闪出门的方玉宇分明已跟人动上了手。
五义中其余几人急急地就要拥出门外，却见只这么一会儿工夫，方แ玉宇一闪身就已回来。他一向形容修整，这时却显得袍散乱，衣袖上还裂了好大一个口子，难不成这么短短一瞬他就已吃了亏？
铁灞姑眼尖，一眼就见到了方玉宇胳膊上挂了血。她急怒之ใ下，就待向门外冲去，却见方玉宇冲自己้微微摇头苦笑，示意敌人已๐经走了。
——却是何等人物，能这么เ快就伤了市井五义中ณ一向以身段轻灵着称的五弟？方玉宇为人一向不惯多话，这时他伸出手，众人才见他手中ณ拿着一小摞面具，看来是敌人故意留下的。
那面具俱都做成鬼头模样，乍一看，竟跟市井五义有那么一点神似。
五义人中，还数毛金秤最是见多识广，他一见即知，那是傩戏用的面具。略一思索，只见他脸色忍不住就是一变。铁灞姑急道：“那ว是什么เ？”
她与方แ玉宇都还太过年轻，秦火为人木讷，一向只专注于自己的功夫与家门之事，见闻也不广博，只有毛金秤与陈淇对望了一眼，脸上俱都平添了丝苦笑。
铁灞姑最耐不住这等闷葫芦，急声道：“你看出了什么，三哥，你倒是说啊！”
毛金秤为ฦ人最是和气，平日里滑稽突梯，旁人是什么玩笑都可以跟他开的，也一向最是宠溺他的四弟五妹。可这回，他并没有急着回答铁灞姑的问话，而是探询地望向陈淇，目光中似问：“难道，果真是他们？”
陈淇缓缓点头。只见毛金秤意似不信，从方玉宇手中接过那一小摞面具，一一摊放于地，却见那堆面具一共是有五个，虽是鬼面，但还是看得出那ว是四男一女。而每张面具上，都有一道刀痕从上劈落，划ฐ过整张脸，像是要把整个ฐ人头劈为两半。
陈淇望着那摞面具良久ื没说话，然后才看向方玉宇臂间的划伤，见无大碍，方才放心。铁ກ灞姑在旁边已๐急得连连跳脚๐，好容易才听到毛金秤缓缓开口道：“万壑松涛๙地狱变，疯魔岩底虎狼蹲……”
铁灞姑听得一头雾水，却见秦火与方玉宇似乎同时恍然大悟，在场人等，好像只有自己和索尖儿还不知道。她急得恨不得嚷了出来：这个空儿，三哥还有兴吟什么เ诗！
却听陈淇哑声接道：“丑怪惊人能ม妩媚，畸零极处可通神！”说着，他就撕肝裂肺地暴出一阵大咳，咳得肺都像掏空了。
铁ກ灞姑眼见秦火那么稳重的汉子一时都忍不住搓起手来，口里喃喃道：“果真是大荒山无稽崖的那ว帮怪物？这下，这梁子咱们只怕真是有些架它不起了。”
却听陈淇咳罢苦笑道：“若果真是他们要对付咱们，就算当年柳叶军全盛时六千精壮子弟犹在，就算……”他回四顾ุ，望着壁间架上那些木主，“就算他们一个个都能活过来……”他脸上神色一片怅慨，下面的话却顿住不说了。
默然了良久，才见他摇了摇头，一挺后背。大敌当前，他反似精神焕起来。只听他笑道：“好好好，为ฦ了对付咱们小小的市井五义แ，杜荷居然能ม搬得出这等人物来！那分明是太过看得起咱们了，我这当二哥的忍不住都要谢他一句：真真受宠若惊！”
他目光炯炯，注目向自己้座前摊放的五个ฐ鬼头。那鬼头面具上画了些符号，铁灞姑只觉那符号画ฑ得鬼画符也似，全难看懂。却听陈淇喃喃道：“原来是：三日后，三更时，丑怪盟就要我们市井五义授……这鬼头却是他们一贯使用的标记了。”说着，他扫眼望向他那四个弟妹，口角噙笑，“怎么着，你们怎么说？”
却见铁灞姑面露冷笑，秦火凝定如固，方玉宇一脸严肃，毛金秤也平静下来，一张滑稽的脸上突显慷慨之ใ色。
却听陈淇笑道：“单论我，我是情愿让他们一刀把我这头从身子上剁下来，好让我看看自己这腔子里的血终究还是不是热的。”
听了这话，铁灞姑只觉胸ถ中热血一沸，感觉那个她熟ງ悉的二哥又回来了。
陈淇一转眼，忽望向了索尖儿。他把那面具之事略过不提，突然问了句：“小子，你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