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梓言慢慢收回视线看她，因眼睫上沾了几滴小雨珠，狭长的眼睛便微眨了眨。眸中尚残着几缕柔和的情愫，一双瞳孔黑魆魆的。
习惯性的把脸一板，书湘唤赫梓言一声，倒并没有如往日般刻意压低音色，声音里便透出股子清脆ะ，泠泠的，衬着这雨水哗啦，珠子落玉盘似的好听。
不远处侯府朱红色大门大敞着，日光倾城，满世界仿佛光灿灿的，然而大门后却是一大片厚重的阴影。赫梓言就站在那里，无声无息地看着她，面上丝毫情绪不露，周身仿佛都与门里那片不和谐的暗黑融合在一起。
她说完拿眼看薛芙升，一抬眼却正瞧见他视线越过自己停在不远的后方，书湘一愣，顺着表兄的视线看过去。
书湘滔滔不绝，赫梓言额头的青筋却跳动得欢实。
你听我这话里头意思想来也听明白了，横竖我是不喜欢男人的，”她咽咽口水，面色不改道：“我喜欢女人，我房里纵然还不曾有通房，可来日必定是要有的，太太会帮我挑选生得好的姑娘。那什么เ…我偏好生得好的，再往后我还要娶亲，生娃，我爹爹娘亲就好抱孙子——”
“现在不要了。”她垂下眼睑，想象自己้是在同一个陌生人说话，“你走罢，以后也不要跟着我。”
赫梓言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手臂伸在她跟前，有几分执拗地把糖人递给她，“不是想要么？”
她自己้是薛家嫁进来他们宁家的，这么เ多年来外人看着薛宁早ຉ已๐是一体，大老爷便是想明哲保身也不能ม够。
倒是如今这事儿，大太太有心想提醒大老爷摆正自己的位置，他不想站队，这有可能？
他狐疑地看着她，伸出手预备接过自己的外袍。
她若有所思地把赫梓言的袍子展开来，信手抖了抖，他的袍子长度倒是很长，料é子依然是好料é子——
书湘脸颊上逐渐有细暖的晕红洇开来，雪肤花貌的一张脸，耳垂凝白透致，束起的间落下一两缕细耷在耳边，拢着光，面容更显得楚楚，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美，却在无声无息间叫人心折。
暖阁里红木格子窗外一缕阳光透进来，晃得人眼晕，皇后看见那道光束纵横百折映照ั在下人面上。
很有些人画了一辈子也名不见经传，也有些人年纪轻轻便博了美名声。
“赫兄画技高妙，可是有什么เ诀窍么เ？”书湘主ว动起了话头，正好她是真心好奇的，只是这话到เ底是随意说出口的，她自己也晓得作画ฑ同写字是一样的，自然没有什么诀窍可言。
好端端的，若自己不是个ฐ姑娘家，大太太才不稀罕付姨娘的孩子，大太太出嫁前出嫁后都是骄傲的，从不肯低头，如今却越走越逼仄，一步错，步步踏错，连半点退路也没有了。
付姨ถ娘红肿着眼睛从正院出去了，书湘嘘เ出一口气，她表面上镇定，心中却十分苦涩。
“唔……是这样，”赫梓言闭了闭眼不看她，薄唇启合悠然说道：“下个月是长瑄的生辰，学里大家伙儿都是要去的。长瑄你知道么เ？”他睇了她一眼，因长瑄不常来学里，他恐怕书呆如书湘是不知道此人的，就解释道：“他先时在学里念书，后他家老太爷另寻了夫子，长瑄便在家中上学了，你不认得他也是寻常。”
她本也不是个ฐ多么好脾性的人，过去更是连理睬赫梓言的兴致也是没有的，如今却因她见到过他作画，钦羡他执笔时的写意流畅ม，胸腔里稍许有些崇拜的情绪，这才耐了性子。
书湘瞌睡虫子跑了泰半，“你们是怎么เ回的？”
说着掩嘴打了个ฐ哈气，眼睛里立时水汪汪的，瞧着是困了。谁知慈平看了她一眼，却道：“二爷还不得睡呢，你不在家的时候，老爷打人来叫你来了，想是今儿在家才想起查问你功课。”
书湘是不愿意母亲难过的，便说道：“老太太快别这样说，我何曾受什么委屈？老爷对我极好，前些年都是亲自教导我读书写字的，这几年才越忙碌，却时不时仍旧ງ抽出时间问我的功课。旁的姊妹何曾有这样的待遇，如此一想，我竟是极幸运的。”
话里分明透露出对大太太的责怪，书湘抬眼间正好与大太太对视，后者眼中是清晰可见的内疚与亏欠。
她沉吟良久ื，缓缓道：“你也莫要在我跟前淌眼抹泪儿的，事情到了这一步哭可有什么用处。你们房里那…那妾室付氏，”薛母一时体悟到大太太的艰难处境，不由á大叹一口气，“我记得你过去说过，这付氏是你婆婆指派进你们房里的。想这付氏素来便有脸面，如今又得了个哥儿，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若此时你作出将秘密说与你家老爷听的打算，难保不叫人落井下石。”
大太太泪洒衣襟，多年积聚的愁烦如同破了洞的气袋一股脑แ的倾泻而出。爱之深，责之切。老太太虽气她，却不会置之不理。
“我也不过这么一说，想来定是那菊容擅作主ว张不把二妹妹放在眼里。”书湘一面带头往花厅走去，一面对身畔ึ宁馥烟道：“我知大姐姐最是个和善人，断ษ不会放任下面丫头轻狂得不把主子放在眼里。”
“哪里会……”宁馥烟的表情变得不自然，今晨的事儿她在半道上已是听菊容说过了，这会儿听书湘提起就在心里厌起菊容的处事不当来，她就怕书湘一会儿把这事说给大太太听了，没的对她这姨ถ娘生的愈加不待见。她将来的婚事可全捏在大太太手里呢。
她们几个ฐ是书湘房里的信得过的人，晓得“二爷”的秘密，怎么เ会想不到เ老太太与大太太不和谐的关系。虽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太太迟早ຉ会听到เ风声，然而这事儿暂时不叫大太太知道必定才是好的。
慈平过去确实是大太太放进女儿屋里的，她也确实三不五时就把书湘房里的一应大小事儿报与大太太知道，蔓纹晓得她是个耳报神，心里不是不介意的，这会儿刻๑意这样说是为臊她。
“都别说了，嚷嚷的我头都疼了。”书湘在窗边的雕花椅上坐下，慈平递了茶盅到เ她手上，觑着她面色道：“快别听她两个说这些，听这许多你又要不高兴。
书湘听蔓纹麝珠你一言我一语的，总算了解了个大概，她平日里倒是把心思都用在念书上，这些俗事一概不予理睬，今儿从大太太屋里出来，加上又晓得自己多出个异母的弟弟，书湘的心态就微妙起了些转变。
“叫你瞧外头你瞧便是。”赫梓言伸出手臂指指窗外，藏蓝色的袖袍轻巧地掠出一道弧线，书湘打眼望过去，却见到เ是自己้的书童茗渠。
然而之于旁的男子，便是再生的好模样儿他也没有异状，唯独是他——宁书湘这书呆子越是让他有想要亲近的念头，他就越是要欺负捉弄他。
大老爷“霍”地放下筷子，弄得大太太心头一跳，一旁郑妈妈不待太太吩咐就一挺腰掀开帘ຈ子走将出去。
郑妈妈气势十足，眼睛往下一扫厉声道：“是哪个在吵闹？！”
余光瞥见一抹竹叶青的人影，因现下天色昏暗，正院里还未掌灯，郑妈妈只见那抹竹叶青疾走上来拉住了自己袖子，着急上火似的道：“是郑妈妈？妈妈快放我进去回太太，我们二爷不好了！”
郑妈妈一听就听出了蔓纹的声音，又听她说是“二爷”，一颗心跟着就悬起来，却因大老爷在里头，她自然不能同蔓纹一般失张失致的。于是低了声气告诉蔓纹大老爷在里头，叫她等等，自己้进去知会太太一声再说。
屋里亮堂堂的，大老爷已๐经站起身，没什么好脸色，瞧着是不打算留下来过夜了。大太太心里不痛快，一看见郑妈妈进来便道：“外头怎么回事？是哪个喧哗直接撵出去了事！”
郑妈妈吱吱唔唔的，按说她平日不是这样不爽利ำ的人，大太太犯了嘀咕，心说莫不是自己้院里出了什么เ事不成，她正想着，郑妈妈被大老爷盯一眼，急忙道：“回老爷太太的话，外头是二爷房里的蔓纹，说是二爷不好了……”
大太太心里仿佛历经了百转千回，待听到是书湘不好了，面色一下子就绷不住了，立时叫把蔓纹叫进来。
蔓纹进来还来不及给老爷太太请安就被问是怎么一回事，她就把书湘今儿上午淋雨的事拿出来一说，末了道：“二爷用完午饭就进里屋睡去了，我们想爷平日是有午睡习惯的便没在意……不想今儿直睡到了傍晚，醒来后就说头疼，奴婢一摸才知道是热了，烧得滚烫滚烫的，满嘴的胡话……”
大老爷原要往韩氏那院走的步子就这么เ停住了，电光火石间，大太太忽的道：“齐哥儿不是接她去了，哥儿怎么เ还能淋雨？”
蔓纹觑了太太一眼，她是极有眼力见识的，就道：“奴婢也不清楚，二爷——”意识到如今她们姑娘已๐经不是行二了，忙改口，“门上丫ฑ头说我们三爷是齐二爷送回来的，至于为何淋了雨，奴婢却不得而知了。”
大老爷在心里冷哼一声，儿子都烧了，做母亲的不思量着请大夫家来，却在这里耍心思给谁看？简直不知所谓！
大老爷打帘出去，一头吩咐管家拿自己的名帖请相熟的太医到家里来，一头脚๐下生风往韶华馆去。
大太太跟着就出去了，听到大老爷请太医她心中又是急又是怕，请太医固然好，可若是叫太医瞧出什么来，多年的隐瞒一夕间便要无所遁形。
府中ณ下人见大太太面色苍白脚๐下虚浮也不奇怪，大老爷又沉着脸，众人只道是因三爷病了。
这位小爷自来是老爷太太的眼珠子，哪怕只是咳嗽一声也要惊动无数人，更何况现下听说三爷这都烧的说胡话了，显见的病得不一般。
韶华馆里一通的忙乱ກ，大老爷和大太太到的时候书湘仍旧歪在软榻上，身上盖着被子，闭着眼睛叽里咕噜的谁也听不清她在叨咕什么，麝珠蔓纹怎么劝她她也不肯配合着到床上躺着去。
麝珠急得都快哭了，蔓纹在一旁指挥下面的小丫ฑ头倒水换水，她自己้搅了冷帕子给书湘敷在额头上。
等到เ大老爷、大太太到เ时满屋子丫头都吓得趴下了，没伺候好二爷，她们这些跟在身边的丫头都逃不了责罚。
大太太先是进里屋把女儿上上下下看过一遍，接着就走到เ外间在窗下坐着，也不叫下人们起来，烛火照在她脸上留แ下纵身的暗影。
她心中忐忑，既希望太医下一瞬便出现进来，又希望太医能ม晚些来。
大老爷蹙眉站在长榻边，问了麝珠蔓纹几句，她俩个ฐ跪着回答，几乎和慈平在正院所说的如出一辙。
看来果真是回来时淋了雨受了寒，说是齐哥儿去接的？
大老爷想着，面沉如水，倾□看着书湘。她额上搭着一块折叠起的白色手巾，愈显得整张脸只剩下一小点儿，两颊烧得红扑扑的，眼睫颤动。
他伸手在儿子面上探了探，只觉触手滚烫又软糯。
可就这么在榻上睡着算怎么เ回事，大老爷见她嘴唇一动一动的，细听隐约听到เ她嘟囔着头疼。
大老爷疼儿子，心揪了一下，温言同她说话，“湘儿起来上床上躺着去，一会子有太医来诊治的，等吃了药退了烧就不疼了。”
“疼的……”
书湘无意识地回答这个ฐ熟悉的男声，眉尖尖蹙起来，却是一动不动照ั旧躺着，渐渐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就这么睡过去了。
大老爷无奈，眼下也顾不得旁的，俯下|身将书湘拦腰抱起来。她不适地蹭了蹭，醒过来一点儿，只觉身似浮萍，在水波里摇曳。
走在床榻边，蔓纹麝珠忙打起床帘ຈ，大老爷闻见帐中ณ一股子香气，扫视一圈，皱了皱眉头。这屋子的布置摆设像个女儿家的就不说了，怎床上还有女孩儿家的香气？
书湘一只手臂垂下去晃了两晃，慢慢睁开眼睛，眸中ณ镀着层水光，惘惘地把大老爷瞧着。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她叫了声“爹爹”，想想又觉不对，眨巴眨巴眼睛道：“老爷怎么来了？老爷吃过饭了？老爷什么เ时候家来的？”
连珠炮一样的问题，大老爷却不答她，把儿子往床上安置下来，蔓纹麝珠赶忙上去拉被子严å严实实把她们姑娘盖上，心里提了七八桶水，七上八下。生怕老爷怀疑ທ。
书湘烧糊涂了，心却不糊涂，她几乎有一种本能，一见着大老爷便进入正襟危坐的状态，那ว边蔓纹才把被角掖妥帖ຆ了，她竟倏地坐起身来，额头上白手巾直往下滑。
她淡定地伸手接住，“啪”地盖在自己头上，眼巴巴๒瞅着大老爷。
大老爷被瞧得不自在，他想起自己的顾虑，挥一挥袖子叫蔓纹麝珠也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