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若会心微笑，正一正髻上的银珠簪子，起身笑道：“娘子明白就好。天色不早ຉ，奴婢也要回去复命了。”
然而我微一思索ิ，转瞬已๐经明白。于是深深福了一福，道：“请为我多谢太后关怀之意，莫愁必定尽心尽力为太后抄录佛经，为太后祈่求上苍福泽。”
冷雨敲打在木格的窗棂上“噔噔”作响，间或夹杂着寒风刮过，其声如鬼魅呼啸一般，惊心动魄。那ว雨气的寒冷，隔着窗纸，亦锋利ำ逼上身来。
槿汐的嘴角微微扬起，道：“娘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娘子以为听命于皇后，对她恭顺有加便不会让她对您有杀机了么。奴婢知道娘子与纯元皇后容貌有三分相似，性情更有五分相似，皇后是纯元皇后的亲妹妹，又怎会不更加清楚明白。皇上对纯元皇后又是何等的情意，娘子与先帝后相像，在她眼中ณ，早已是必除之人了。何况娘子当时一门父兄皆在平定汝南王时立有大功，娘子素来得宠，此时家中又烈火烹油，显赫难当，甚至比当年的华妃更不好对付。”她略想一想，“若在从前，奴婢也不过是以为皇后略๓有城府而已，如今与娘子一同亲身经历，才算晓得皇后的厉害。这些日子以来奴婢亦在思量不已๐，总算明白了些。其实皇后竟早ຉ已经是步步为营，将咱们狠狠算计了。”
我摇头：“一入甘露寺，大人就是红尘之内的人了，你我隔了尘世，不便再来相见。大人若有心，就请为我看顾帝姬，照应姐姐，也是我如今唯一心愿。”
他赧然，“嬛妹妹……”这称呼太久远前他唤过的，他叫的生疏，我亦觉得唐突，眉庄的脸色变了变，只望住他不说话。温实初ม浑然不觉，“你也保重，我一得机会，便去看望你。”
芳若狠狠瞪了那小宫女一眼，道：“贵人也是你可以背地里胡议论的么？你下去，以后不许再上前伺候。”
跟随在芳若身边的小宫女端着果盘子，在一边插嘴道：“可不是实诚么เ？听说祥贵人都敢去她宫里把皇上请走，害得福贵人整三个ฐ月见不到皇上，她也奇怪，见天儿笑，倒没什么不高兴的。”
槿汐是宫里的老人了，她见事情紧ู急，皱眉想了想道：“若是皇后的礼服，那ว是断断不能ม穿的，可若是常服，倒也可用来应急，只是娘娘须得向皇后请罪。毕竟娘娘从前晋贵嫔时因日子来不及也用过敬妃娘娘的衣裳，也是有过先例的。”
我拦道：“不可，皇后的衣裳我怎可随便穿了，岂非僭越无礼。”
皇后沉吟道：“慕容氏毕竟侍奉皇上年久，本宫就开一面留她一个全尸。”她唤剪ຘ秋：“去告诉李公公，准备鸩酒、匕和白绫，让她自己้选一个了断ษ，也算是顾念一同伺候皇上一场。”
在座众人皆对慕容世兰怨尤已๐久，尤其我失子罚跪当日，她命后宫嫔妃坐在烈日下曝晒相陪，更是犯了众怒。当时敢怒不敢言，现在皇后此举，却是大快人心，众人纷纷称皇后“治内有方”。
我平静回视她，淡淡道：“没有谁要诬陷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华妃愣在当地，如泥胎木塑一般，她有一瞬间的心虚，很快回过神来，目光静静扫过在座嫔妃的面颊๐，目光之凌厉，让人不觉为之一震。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厉声喝道：“是你？还是皇后？还是你们之中的哪一个ฐ？指使她这样老诬陷本宫！”
我见他单手支颐斜卧在竹簟上，月色下神姿ู出众，不由红了脸，低声耳语道：“因为ฦ臣妾做不了贤妃，臣妾想多和皇上在一起。”
他眉毛一挑，饶有兴味道：“怎么说？”
我忍不住笑：“是啊。天天的肥鸡大鸭子、翅肚荤腻，偶尔想些素的，非要起个ฐ什么‘素鸡’、‘素鸭’的荤名字，一听便倒胃口。”
温实初一哂：“娘娘向来有滞夏的毛病，又加之ใ天天山珍海味的，故而吃腻了胃口。”
我点头不语，细细体味话中深意。太后道：“你是个明白人，哀家喜欢。若得空，便常来这里为哀家抄录佛经罢。”
太后的笑颇为感慨，“古语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哀家觉得不通；可太有才华了，终究有薄命之嫌，也太可惜了。有才而知进退，兼修福德，那ว才是难得的。毕竟这宫里不同于寻常。”太后意味深长道：“这后宫里，虽说你们只是一介女流，却是个ฐ女人一哭一笑都会引前朝风吹草动的地方แ。一言一行都自己谨慎着。”
我不能让自己的伤怀影响嫂嫂的喜悦心情，于是勉强收敛了伤感笑着道：“看嫂嫂的身形，应该有三个月了。”
这样熟悉的姿ู势，刹那间刺痛了我的心，勾起我心底深处隐伏的心酸痛楚。不过是一年前，同样的春光乍ๅ泄里，我也是这样带着初为ฦ人母的欢喜和骄矜，以这样小心而稳妥的姿势保护着我肚子里逐渐成长着的小生命。
秦芳仪听着起先还能神色自如，渐渐面色白，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我注视她的神情，恍若无事一般慢慢解释道：“汉高祖时，刘邦宠幸定陶戚夫人，冷落皇后吕氏。戚夫人多番๘夺宠、不顾ุ尊卑藐视皇后，又想以自己的儿子如意取代吕后所生的刘盈的太子之位。如此夺夫夺位的深仇，吕后自然是怀恨在心。高祖死后，吕后恨透了戚姬与赵王如意，先幽禁了戚姬，罚她穿着囚服日日在永巷๕舂米，戚夫人为高祖宠幸，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于是日日歌唱‘子为王，母为ฦ虏，终日舂薄幕，常与死为ฦ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我说到เ此处，笑言道：“戚夫人真是愚顽，事已至此，寡母弱子犹如飘萍无所依，她还这样歌唱想依赖幼子庇护，岂不知却是害了自己้的儿子。”于是又道：“吕后再遣使者把赵王如意从邯郸召进京内，纵然刘盈极力袒护这个ฐ异母弟弟，结果仍是被吕后毒杀。对于眼中钉ล，肉中刺的戚姬，吕后砍掉她的手足，挖眼烧耳，灌上哑药，丢â进厕所里让她辗转哀号，称为‘人彘’，惨不忍睹，戚夫人一代美人沦落至此，真是太可惜了！”
念的是《史记》的《吕太后本纪》，择了一段让槿汐来念，她口齿清晰，一字一字念来娓๙娓动听：“吕太后者，高祖微时妃也，生孝惠帝ຓ﹑女鲁元太后。及高祖为汉王，得定陶戚姬，爱幸，生赵隐王如意。孝惠为人仁弱，高祖以为不类我，常欲废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类我。戚姬幸，常从上之ใ关东，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吕后年长，常留守，希见上，益疏。如意立为ฦ赵王后，几代太子者数矣，赖大臣争之，及留แ侯策，太子得毋废……吕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赵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而召赵王。……太后遂断ษ戚夫人手足，去眼，辉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
许是怀着惊动的心事，这一路迢迢走得越慢。眉庄的话言尽于此，再没有多说一句。只是一路上都紧ู紧握住我的手，以她手心的温度，温暖我沉思中冰凉的手。
我默然片刻，伸出手，道：“天凉了，姐姐和我先回去罢。”
我想起此事，瞬间勾起心头新า仇旧ງ恨，不由又悲又怒，转过头冷冷不语。端妃亦连连冷笑：“我瞧着她是要学先皇后惩治贤妃的样子呢！她的命还真不是一般的好。我原以为ฦ皇上会因为你杀了她，至少也要废了她位分打进冷宫。”
端妃点了点头：“那也罢了。”她用力吸一口气，“只怕你更伤心的是皇上对慕容世兰的处置。”
我恍然抬头，涩涩微笑：“莲心，很苦的东西呵。”
我默然。他眼中是悲悯的温情和关怀：“喝太多的药也不好。不如，饮莲心茶罢。”他为我细细道来：“莲心味苦性寒，能治心热，有降热、消暑气、清心、安抚烦躁和祛火气的效用，可补脾益肾、养心安神、治目红肿。”
他笑嘻嘻站着，咬着手指头。头上的小金冠也歪了半个ฐ，脸上尽是汗水的痕迹，天水蓝的锦袍上沾满了尘土。看上去他的确是个ฐ顽皮的孩子，活脱脱的一个小泥猴。
我见他只身一人，并无||乳|母侍卫跟随，不免吃惊，忙拉了他的手进来道：“皇子，你怎么来了这里？”
皇后见我为淳儿换好衣裳，站在我身边不住掉泪，感叹着轻轻说：“方良媛髫龄入宫，到如今不过才几年呢？正当好年华又颇得皇上怜惜，怎么好端端就这样骤然去了？真当令人痛惜啊！……”
丧ç那日，皇后及各宫妃嫔都来到延年殿。我强忍悲痛取过早ຉ已备好的礼ึ服为死去的淳儿换装ณ。
我娇嗔：“知道我是个老实人罢了，四郎也只欺负老实人。”
玄凌满目皆是笑意，刮ุ我的鼻子道：“早知道你是装睡，装也装不像，眼睫毛一个劲的抖。”
众人七嘴八舌，诸多安慰，惟有悫妃站立一旁默默饮泣不止。皇后道：“还是先送婕妤妹妹回宫，命太医好生伺候。”
华妃说话正中玄凌心事，果然玄凌笑逐颜开。欣贵嫔亦道：“臣妾怀淑和帝姬的时候太医曾经千叮万嘱，前三个月最要小心谨慎，如今婕妤好好静养才是，身上还受着伤呢。”
他愣了片刻๑，“朕只是禁足，她也未免太想不开了。”
我摇头，“眉姐姐并没有寻短见。只是禁足后忧思过度身子孱弱，不幸感染了时疫，如今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说到最后，已禁不住悲凉之意呜咽不已๐。
玄清只是淡淡一笑，仿佛事不关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许蝴蝶就是庄生心目中的淑女。皇兄以为如何？”
玄凌不由拊掌，大笑道：“原来庄生思慕蝴蝶。”
玄清道：“婕妤好灵的鼻子，是小王所有。”他瞻视如钩๗弯月，清浅微笑似剪水而过的一缕清风，带起水波上月影点点如银，“山中人兮芳杜若2，屈原大夫写的好《山鬼》。”
我见已经无人，便从船舱中钻出，坐在船头。我的鼻子甚是灵敏，闻得有清幽香气不似荷花，遂问道：“似乎是杜若的气味？只是不该是这个季节所有。”
槿汐晓得我不高兴，遂摒退了众人，端来一杯茶轻声道：“小主喝点茶顺顺气……”
好不容易用完了早ຉ膳，李长来禀报说内阁众臣已在仪元殿御房相侯良久。见他匆匆去了，方才沉着脸回到莹心堂，慢慢进了西里间。
众目睽睽之下不由á大是窘迫，脸“腾”地一下滚滚的热了起来。华妃微一咬牙，别过脸去不再看。皇后微笑道：“先坐下，等下让太医好好瞧瞧，夏天衣裳单薄，别ี跪出什么毛病来。”说着瞥眼看华妃。
心底暗暗松出一口气，大理石地极坚硬，跪的久ื了双腿早ຉ失了知觉。咬牙用手在地上轻轻按了一把，方แ搭着玄凌的手挣扎着站起来，不想膝盖一软，斜倚在了他怀里。
玄凌只含笑看着陵容，吩咐她起来，道：“很好。歌清爽人亦清爽。”
华妃目中精光一轮，随即粲然微笑露出洁白贝齿：“这个自然。娘娘掌管后宫之事已然千头万绪，臣妾理当分忧。”
我心知她仍对哥哥有情，心底黯然叹息了一声，陵容，不要怪我狠心。你这样牵挂哥哥，于你的一生而言，真的是一分好处也没有。硬一硬心肠，脸上充起愉悦的笑容：“爹爹说哥哥此番回来必定要给他定了亲事。家有长媳，凡事也好多个照应。也算我甄家的一桩喜事了。”
见陵容眸光倏地一亮，如明晃晃一池春水，脸上不自觉带了一抹女儿家的温柔神色。
忽听他唤一声“莞莞”，语气一如往日的温柔缱绻。心里一跳，狐疑着回过头去看他。遍寻深宫，只有我曾有过一个“莞”字，只是他从未这样叫过我——“莞莞”。
还未到掌灯时分，黄昏的余晖隔着帘子斜斜射进来，满屋子的光影疏离，晦暗不明，像在迷的幻境里。
我饮了一口茶道：“今日盛宴的主角是沈容华和曹婕妤，是她们该风风光光的时候。不是咱们出风头时就要避的远远的，免得招惹是非。有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晶清笑道：“怪道小主今日出门并不盛装ณ丽服。”
话音未落，浣碧已经走了进来，见只有我和槿汐在，好奇道：“温大人走了么？小姐可怎么对他说的？”
我与槿汐交会一眼，俱是会心笑了。
几日后我再去浣衣，听到的闲言闲语已๐经大大减少了。这一日趁着中ณ午天气和暖，独自抱了大筐衣物去溪边浣洗。与温实初把话说得坦白清楚，自己้也大大松了一口气。仿佛心上一块巨石放落了下来。
到溪边时只闻溪水潺潺叮叮，有水花四溅的声音，却只有莫言一个ฐ人在。
她见我独自而来，瞟了我两眼，淡淡道：“你今日好似心情不错。”
我不自觉地抚一抚脸颊，笑道：“是么เ？我自己倒不怎么เ觉得。”
她“嗯”了一声，双手甩脱鞋袜，一脚跳进了溪水里。我惊叫道：“冷不冷？快上来，冷水里站不得的。”
莫言朗声大笑道：“怕什么！这又不犯了寺规的。”说着伸手来拉我，“来来来，你也下来，可凉快着呢！”
我笑得不止，终究力气小，被她扯了下去。溪水凉津津沁到皮肤上，像是有小鱼的嘴轻轻啄着，痒痒地只觉得松弛而畅ม快。到底还在春日里，凉了片刻就有些受不住，两人嘻嘻哈哈扯了手又跳了上岸。
她拍一拍衣裳，似笑非笑道：“宫里那太医好几日不来了，你倒反而没了心事。”
我一笑以对，淡然道：“我的心事原不是为ฦ了他。”
她头也不抬，只利落抛下一句话，“我瞧着你的心事是如何应对他。他不来，你不必应对他，自然没了心事。”
我听她这样快人快语，不由“扑哧”一笑，算是承认了。于是随手摊开了衣裳，撒下一把皂角粉，只专心致志搓洗了起来。
莫言在寺中ณ群尼中一向独来独往，并不合群，又生得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所以寺中众尼也从不敢为ฦ难她，更不敢叫她干什么粗重的活计。所以莫言只需看顾好自己้即可。
因而，她很快洗完了自己手边的衣裳๙，然而她也不走，随手拿过我筐中的衣裳，搁在大石上一击一击地举ะ棒子敲打着。她的手势极为熟练，敲打衣裳๙的力道不轻不重，也不溅开水花来，像是做惯了活计的主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