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睡前，再无挣扎与矛盾的念想，只安然伏枕而卧。睡足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夏日的阳光是澄明的金色，隔着青竹细帘渺渺的一丝一缕地透进来，仿佛柔软的轻纱迤逦在地上，浓一条浅一条。
玄清温然而笑，我只觉得如斯情意深重，连月光也是沾染了蜜甜的。
他并不逼视我，只淡淡凝眸于我，道：“从前你是宫中的宠妃，现在已经不是了。所以，我说的并不是玩笑，你要当作真话来听。自你从清凉台留了一张纸不告而别，我怕你伤心为ฦ难，忍耐着不去寻你。可是你晓得我心里有多难过。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我不晓得你是否与我一样。可是于我而言，因你那ว一句‘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这年春天怕是我有生以来最难捱的春天了。”
我硬一硬心肠，骤然抬头盯着他，冷然道：“可是我，只能当王爷是玩笑。”
他的唇角微微牵动，引出一丝浅淡而和煦的笑意，漫声道：“《子夜四时歌》按四时各有所唱，我常命清凉台的侍女应四时之ใ景歌唱。如今在冬日里，她们所歌的便是冬歌了。”
我听了一晌，不觉含笑道：“似乎ๆ是在唱《子夜歌》，是清凉台的歌女们在唱么เ？”
浣ã碧急道：“小姐的身子还没好全呢，出去岂非又着了风寒？断断ษ不成的。”
我定一定心思，慢慢坐起身子来，道：“浣碧，你去取我的外衣来，陪我去瞧瞧王爷。”
我搁下手中的毛笔，淡淡笑道：“还能做什么呢，左不过是为太后抄录佛经罢了。过几天芳若又要来取了。”
他的神情闲闲的，恍若无事一般，只走近我微微笑道：“在做什么呢？”
槿汐道：“舒贵太妃的确是在道观修行，就是她如今所住着的安栖观。”槿汐的声音低了低，“因为太后说过修行要清静方能安心，所以只有舒贵太妃带着一个使女住着。”
我停下筷子，疑ທ惑道：“舒贵太妃当年出家，奉旨ຈ是出居道家，怎么会在甘露寺这佛寺周遭修行呢，不是该去道观的么เ？”
我别转头去撩拨河水，九月的河水，已经有些凉了，那凉意沁入皮肤里，我道：“玩笑了。”
我偷偷瞧一眼玄清，见他也是默默低头，仿佛思虑着什么，神情似喜非喜，也不分明，只听他的声音缓缓落在耳中，“照ั这般说，我与娘子同舟共渡了两次，想来前世也修行了二十年了。”
我亦是凄楚相对，“实初ม哥哥，这世间，咱们想要的，何曾能真正得到的。我在宫中挣扎多年，不过是想求得一分真心，两ä分平安，可是连这也不可得，反而落到เ今日地步。”
他的双唇有强忍凄苦而成的不饱满的弧度，衔了清愁和几许柔情：“视我为亲为友？可惜都不是我想要的啊。”
要我一定亲手抄录佛经，每月让芳若来取，为的就是确保我活着，这样月复一月平安地活着，我的四肢手足完好无损，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太后为我的苦心，也算是尽了。
我尽量克制ๆ住自己้的语气，由激烈克制ๆ成平淡，“女子的嫉妒是非常可怕的，尤胜于洪水猛兽。”我顿一顿，“尤其是男女之情。”
这情由，以往若在宫中，我是半分也说不出口的，只得由á着它埋在心中，任由它烂在肚子里。然而今时，已经不同往日了。
2出自卓文君《诀别》，写于她和司马相如别离之ใ际，以示二人情断ษ，全诗为：“春华竞芳，五色凌素า，琴尚在御，而新า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1改编自乾隆于爱妻孝贤皇后死后所写的《述悲赋》
仿佛是一语成谶一般，正出神，浣碧提醒道：“小姐可该回去了。小厨房做了南北杏川ษ贝炖鹧鸪，这时吃最滋润不过了。”
当日玩耍的秋千依然还在，只是秋千上引着的紫藤和杜若早ຉ已枯萎，只留แ了萧黄一索，秋千上空荡荡的，似乎许久没有人用过了，而秋千旁那棵花开如绡的杏树早ຉ已黄叶金灿。我有一瞬间的走神，仿佛还是那ว样青葱的岁月，我偶一回头，遇见长身玉立的玄凌。所有的一切，我避不过的，就这样绮丽ษ地开始了。当年自己้的话依稀还在心上，“杏花虽美好，可是结出的杏子极酸，杏仁更是苦涩。若是为ฦ人做事皆是开头很好而结局潦倒，又有何意义呢？不如松柏，终年青翠，无花无果也就罢了。”
我没有闲暇去回味她话中的意思，心中唯想着不要太晚过去。
我顾不得避嫌，匆匆换下钩破的衣裳，披上礼服，坐进翟凤玉路车中。帘子垂下，惟听见背后槿汐一声疑惑地叹息，“怎么这样眼熟。”
我想了想，微笑道：“替我好好梳妆，我要去送一送咱们这位尊贵的华妃娘娘。”
她扶我起来漱口，道：“冷宫行死刑一般都是在黄昏时分的。”
“别的？”玄凌愤然道：“还有别ี的么？她作的孽还不够？”
送供状来的慎刑司总管内监小心翼翼道：“周宁海晕过去了两次，他说他只知道这些，别的也不清楚了。”
我用力点点头，眼眶微微湿润：“皇上是不会相信的，是么？”
他爱怜地看着我，摩挲着我的面颊，轻声道：“朕知道你已经尽力容忍了。”
陵容仔细看着我吃每一样菜肴，见我满意微笑，方道：“这些都是江南三四月的时新蔬菜，这边天气冷些正当时令，妹妹想着姐姐得了风寒，必不爱吃油腻的，幸好这些姐姐还愿意吃，只要有胃口病就好的快了。”
我不好推却她的一番功夫，又见她神色殷勤，便耐着性子每样尝了一口，果然清爽落胃，便道：“安妹妹的手艺真好。”
她本被曹婕妤抱在手中，见我笑殷殷看着她，亦晓得我是喜欢她的，忽而嘴一扁，欢快笑出声来，张开手臂便要我抱。我也意外，我本坐在轿辇之ใ上，但见她如斯可爱神态，亦是从心底里喜欢起来，便走了下来。
我微笑：“婕妤这样的日日‘头痛’的福气别人是求还求不来呢。”我凝眸温仪，她也快三岁了。三岁的小人儿出落的粉娇玉嫩，眉目如画，嘴里咿咿呀呀不止。她一向没有与我见熟，很是有些怕生，却也不哭不闹，只睁大了一双滴溜滚圆的乌仁眼珠好奇打量着我，十分乖觉可爱。
我微微点头，也道：“那ว么嫂嫂也放宽心就是。”
嫂嫂见我出语伤感，忙道：“娘娘还年轻，日子久ื远着，有皇上的宠爱想要孩子还怕难么？娘娘尽管放宽心就是。”
我似笑非笑，头也不抬，只道：“是么？无论什么事以后再说，本宫现在只想听听这‘人彘’的故事。只是司马迁虽然下笔如神，却不知真正的‘人彘’是什么样子呢。本宫倒是很好奇。”
她满面惊恐地望着我，道：“嫔妾……嫔妾只是听从陆昭仪的差遣而已啊！娘娘……”
果然秦芳仪作势行了半个礼，掩嘴轻笑着，拖长了尾音道：“嫔妾道是谁呢？原来是皇上从前最喜欢的贵嫔娘娘呀，难怪啊难怪，贵人走路多横行么เ。”
她身边闪出一阵娇媚而轻狂的轻笑，我想亦不用想，便知道是秦芳仪在了。秦芳仪是陆昭仪的远房表妹，而她心性窄小，前次在皇后殿外争执必然被她视作莫大的过节。眼下她在，必然会不失时机报复于我，今日的事算是麻烦了。
不过多久温实初已๐经出来，我也不与他寒暄，开门见山问：“端妃这样重病是什么缘故？”
细细想来，在去她宫中ณ前几日，便已有轻微的不适症状，这又从何说起？真是因为对她的种种忌惮而导致的心力交瘁么？但我饮食皆用银器，自然是不可能在饮食上有差错的，那么我的不适又由何而来。
眉庄微微咳嗽一声掩饰面上神色，然而她脸色还是不大好看，想来也不愿撞见这样情景，道：“你好生歇息养着才是要紧。”说完转身便走。
我见是她，不由得又急又愧，眼前一阵阵晕。温实初对我的情意我从来不说与人知，何况今时此地的我已是皇帝的宫妃，这样的话更是忌讳。这样贸贸然被眉庄听去，虽然我素来与她亲厚，也是尴尬窘迫之ใ事。不觉脱口唤道：“眉姐姐——”
我微微愕然。怎么能ม告诉他我用银器是害怕有人在我的吃食中ณ下毒呢？这样讳秘的心思，如何该让一个本应童稚的孩子知晓。于是温和道：“母妃身份不如皇后尊贵，当然是不能用金器的呀。”他似懂非懂ฦ地点点头，并不在乎ๆ我如何回答，只是专心咬着手里松花饼。
他忽然盯着那个银盒，问：“为什么เ你用银盒装吃的呢？母后宫里都用金盘金盒的。”
1捉七：一种闺阁游戏。
注释：
我实在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说：“嬛嬛的妹妹今年芳龄七岁，望陛下也能笑纳。”
他见我着急，脸上玩味之色更浓：“能ม让你有如此醋意，一定是绝代佳人，看来朕真的要纳新妃了。恩，你说封你妹妹做什么好呢？婕妤？贵嫔？还是立刻封妃？”
他握着我的手轻轻一吻，柔声道：“朕伏侍你好不好？”
我忙道：“哎，你把她们都打走了，那谁来伏侍我呢。”
他被“奸人”二字所打动，恨然道：“华妃竟敢如此愚弄朕，实不可忍。”走至门前对殿外守候的李长道：“去太医院传旨，杀江穆炀、江穆伊二人。责令华妃——降为嫔，褫夺封号。”然而想了一想，复道：“慢着——褫夺封号，降为贵嫔。”
我垂泪摆，“不干皇上的事，是奸人狡诈，遮蔽皇上慧眼。”我心中不悦玄凌当日的盛怒，然而他是君王，我怎能ม当面指责他。
他带着笑影略略๓疑惑：“你知道我要来么？”
我垂含笑，只是凝望着他，“知道你许是不能来的，可是心里总是有个念想，想着或许你能来。蜡烛么เ，左不过晚上要做针线或是抄经文的。”
他也不说话，只递了一包葡萄到เ浣碧手中，道：“去洗洗。”浣碧应声去了。
他方在我耳边悄悄道：“你想着想着，就在路上遇见了我，我就来了。是不是？”
烛火的红光中ณ，他的容色翩然如玉，带着无限的欢喜神色。我一时间竟忘记了要顶回他的话去。
他也不再说，只刮一下我的鼻子，笑吟吟道：“母妃说你爱吃葡萄，特意叫我再拿些过来给你。”
我含笑望着屋外浣碧的身影，道：“太妃这样惦念我，真是让她费心了。”
他笑：“我看母妃疼你，比疼我还多呢。”说着拉一拉我的衣袖，“母妃今天似乎ๆ很高兴，是因为你去陪她说话的缘故了。”他看着我，言辞恳切，“多谢你。”
我低头道：“这是什么话呢，还用言谢么？”
他笑意更深，“母妃这样喜欢你，我真高兴。”
我忽然想到一事，脸上骤然滚滚烫，问道：“太妃特意把葡萄交给你带来，是因为ฦ知道你离开安栖观会来我这里？”
他笑道：“这个ฐ自然，否则我要去哪里？”
我更是害羞，道：“这样怎么好意思呢，我以后都不敢去见太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