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汐温婉一笑，透出一抹沉着，“咱们一步一步来，日子长得很呢。”
我的心沉如磐石，冷然道：“自然不忘。我如今回宫又哪里是为了自己้呢。”
他果然神色动容，抚着我的鬓道：“嬛嬛，甘露寺四年，你成熟柔婉了不少，没那ว么任性了。”他拥住我，“若非你当年这般任性意气用事，朕怎么舍得要你出宫——你才生下胧月三天，于是朕废去你的名位，让你好好思过。若有名位在，你怎知道离宫后的苦楚。”玄凌看一看我，唏嘘道：“你也真真是倔强，恨得朕牙痒痒。你晓得朕为了你落了多少嫔妃，连如吟——你不晓得如吟长得有多像你？”
眼中的泪盈盈于睫，将落未落。我练习过无数此，这样的含泪的情态是最惹人心生怜爱的，亦最能打动他。
河水滔滔，十年修得同船渡。他说，“此刻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
秋日的谨身殿里，我因思念胧月而伏地痛哭，他自身后扶起我，声音温和如暖阳，漫天漫地挥落了蓬勃阳光下来，“没事了。没事了。”
京都郊外的冬日大雪纷飞，无边的雪野连着连绵群山起伏，大千世界一片纯白，簌簌雪花晶莹剔透飞舞在空中ณ，宛如泪花冰霜。而滇南，或许还是四季如春的时候。
于是大雪飞扬、寂寞孤清的日子里，我努力加餐饭，一心一意调养着自己的身体，只盼他回来时，不要心疼的说一句，“你瘦了。”
浣碧不自觉地红了脸，摸一摸间柔弱婵娟的花朵，极小声道：“多谢王爷赞誉。”
彼时暮色如流离四合的晕彩，山崖上一簇簇鲜红，一丛丛洁白的秋杜鹃，散若天边飘落的云霞。浣碧松松挽着的髻边斜簪了一朵杜鹃花，水红的花瓣，映着她细腻的肌肤，分外娇艳。玄清偶尔注目，赞道：“浣碧虽然爱穿碧色，可是簪上一朵红杜鹃，却格外好看。”
我低，“半年。”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徐徐道：“很要紧。”
玄清抚掌大笑，“既然二位姑娘都如此说，清自然不能示弱于人，一定奉陪到底。只是有样东西，却是不能ม不准备下的。”
浣碧亦温默笑道：“公子别ี太小瞧了我与小姐，咱们也不是那起子娇滴滴弱不禁风的。”
积云大笑道：“年少之事才往往是最没有心事的事啊。后来到了宫里，哪里还有这样自在了。”
舒贵太妃笑道：“年少旧事，难为你还记得那么清楚，拿来取笑。”
我只能拼命念诵着佛经，念诵着佛祖的真言绝句，一句一句抄录下来，在袅袅的檀香里，在群尼吟诵的佛音里，极力压制住自己้不平不安思绪。犹如困兽在万军齐之下，狼奔豸突，总还是逃不过的。
若没有玄清，或许我就这般沉溺了下去，沉溺在记忆和过往带给我的无法挣脱的痛苦和凄凉心境之中，沉溺在时间无垠地汪洋白浪ฐ里，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沉溺到底，不知岁月几何，萧条到死。
我的心意灰凉，唏嘘道：“即便没有宫里那ว段日子，过去和如今，到底也不一样了。”
那么多年的苦，那么เ多年的争斗，我的伤心和失落，只有他真真切切地目睹过，抚慰过。
浣碧神色微动，不觉笑生两靥，似绽开两朵粉色的春花，道：“是。龙须菜和福建肉松是王爷素日喜欢的，所以叫厨房备下了。”她脸上微微一红，旋即依旧淡然自若：“采蓝说起过一次。”
却是四色小菜，鸡髓笋、莼菜羹、龙须菜和一道福建肉松，并一碟点心玫瑰酱，白粥滚热冒着雪白热气。玄清向浣碧笑道：“你倒是十分有心。”
他兀自昏睡着，容颜有病中ณ的憔悴支离。一身素白的寝衣，领ๆ口有素净的起伏的柳叶纹。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连在睡中，也不是快乐的神情。
绿野堂里疏疏ຕ朗朗，只摆着几件金柚木家什，除了还是，墙上悬挂着各色名剑兵刃。我心中生出一点漫然的欣慰，当真是一点女人的痕迹也没有。
“备，《三国》里指的是大汉皇叔刘ถ备，刘ถ备一生功业，建国蜀中，成为ฦ蜀国之主ว。而无患即指平安。”我的手指轻轻弹在细瓷茶盏上，有清脆悦耳的响声，玎玎如铃。我的笑容松弛而安定，“蜀中与川北相近，王爷是想告诉我，我远在川北的爹娘妹妹都平安康健。”
他捧茶在手，只是笑，“你且说来听听。”
槿汐明白我的疑ທ问，眼波微微一漾，已然含笑道：“先帝驾崩之后，舒贵太妃恸哭不止，几度欲要殉先帝而去，幸好宫人们现得早被救了下来。宫中妃嫔虽然从前对舒贵太妃时时埋怨、诸多不合，却也十分感动，连外头的臣子都知道了，盛赞舒贵太妃大义แ。太后也十分感动，而此时舒贵太妃亦自请出家为先帝祝祷，将六王爷托付给了太后抚养。太后感念舒贵太妃一片心意，又说太妃养尊处优，自然不能和甘露寺众尼同住，所以特意建了安栖观给舒贵太妃独自居住，于是命她出居道家，而不是进甘露寺修行。太后又怕旁人伏侍太妃会不习惯惹太妃生气，于是就让太妃的贴身侍婢一同跟了去住。也是太后体谅舒贵太妃的心思。自然，舒贵太妃若无大事也是不能随意离开安栖观一步的。”
槿汐的话，仿佛是在盛赞太后的盛德以及与舒贵太妃的姐妹之情的，然而对我问的问题，却是似乎ๆ风马牛不相及。
他取出包袱中ณ的一包衣料，一块一块地递给我，玫瑰紫的缎子、水红纹锦、碧色织暗花竹叶锦缎、方格朵花蜀锦、鸟衔瑞花锦、宝照大花锦。玄清见我不解，遂笑道：“下月初六是胧月生辰，我身为她叔叔少不得要送些衣衫裤ไ袜作礼物，可惜清河王府里的绣娘手工不好，只能劳烦娘子动手了。”
我微微惊异：“什么เ？”
我用力点头：“说实话，我眼前能牵挂得到关怀得到的人也就只有于她们了。”我牢牢望住他，“你曾经答允过我，一定会好好照ั拂她们，竭尽全力。那么เ你就不能为ฦ任何人做任何可能会伤害到她们的事，这是亲口向我允诺的。实初哥哥，你既然对我好，那ว么你对我说过的话作不作数？”
他用力闭上双眼，片刻，缓缓吸了一口气，道：“你怕连累็沈婕妤和胧月帝姬？”
我不假思索ิ，道：“是。”
问得多了，芳若也笑，“娘子关心的，永远只是这两ä位么？”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我缓缓吟诵完，夜雨霖铃愁难当，我竟轻轻地笑了，道：“今夜竟也是寒雨霖铃的时候呢。槿汐，你信不信？薄幸锦衣儿，这些日子来，其实他几乎不入要我的来。只怕长久ื下去，我竟快要忘了他的样子了。”
夜风从窗缝间贯入，带着潮湿阴寒的气息，似一口欲吐未吐的叹息，晃得原本稀微的烛火跳跃明灭。槿汐伸手护住火苗，默然片刻，道：“秋风悲画扇，故人心易变。世间的事往往如此呵。”
三人正观望间，有两个ฐ年轻的小尼姑迎了出来，打量了我们几眼，问道：“这几位可是宫里出来的？住持师父已๐经吩咐了我们带几位进去。”
我静静道：“暮鼓晨钟，咱们以后的日子就是这样了。”
“《杏花天影》。”我脱口而出，然而随即又后悔了。这曲子，是我初见玄凌时吹的，现在听来，还有何意义แ呢。
他会心，道：“娘娘喜欢听什么？小王以此为贺。”
我和悦笑道：“有劳姑娘来说一声，不知皇后娘娘现在可好？”
正疑ທ惑着，剪ຘ秋笑吟吟自殿后出来，恭恭敬敬福了一福道：“劳累昭仪娘娘久等了，方แ才皇后娘娘头风作，难受得紧，此时皇上正陪着娘娘在服药，等下便可出来，请昭仪稍候。”
她冷笑，“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是设计陷害我！”她暴怒起来，“我从没指使过肃喜放火！”她喘息：“他虽是我宫里的人却不是我的心腹，我怎会这样去指使他！”她狂怒之下，猱身就要扑上来掐住我的脖ๆ子。我也不避，在她快要接近我的一刹้那，小连子反拧了她的双手，将她抵在墙上。
我不以为忤，笑道：“能亲眼见你去西方极乐่世界，怎能ม不算是大喜事呢。何况活着的村野妇人总比死了的人好些。”
我暗赞她此时的镇静，若有一丝慌乱，玄凌必定疑心有人指使。而经她如此一说，更显得是天时地利人和，又加之ใ她身为母亲对女儿的眷眷之心，更令人信服。
曹婕妤只是垂，道：“臣妾是不敢。昔日华妃如日中天，十分跋扈，所害嫔妃不少，臣妾在其威势之下只能三缄其口，保全自身和帝姬ภ。如今帝ຓ姬逐渐长大，臣妾不想让帝姬ภ和臣妾一样受人挟制。”她叩：“臣妾之命尚不足惜，但帝姬是皇上的骨血啊。而皇上又在此刻๑平靖前朝，臣妾才有勇气向皇后告此事。”她是语气不卑不亢，却说得十分动容。
此后几天，华妃和乔氏便有了十分得宠之ใ像，玄凌总在她们那里留宿，华妃便也算了，对于乔氏，其余妃嫔都积了满腹怨气牢骚。
我只怅怅叹息了一句：“只是臣妾的兄长和汝南王一党越走越近了。”
如此一沉思，这样渐渐炎热起来的天气，便似乎还是置身那秋意深浓里，桂花静静的，一朵一朵无声地落在衣襟上，连如丝七弦也萌生了松风竹霜之ใ寒。
他的眼底有淡淡的怅然和深深的关怀。
待我行至迎春圃，只留了槿汐一同散步。其时春光浓郁，像早开的迎春，早已๐凋谢得朵朵零星，甚少有人再来观赏走动，正是一个说话的清净之地。果然过不多时，曹婕妤便孤身而至。
我道：“春光甚好，本宫要去迎春圃逛逛，先走一步了。”
嫂嫂对哥哥这样深重的情意，我亦是无比感佩，心中一热，握住嫂嫂的手道：“有嫂嫂这样的贤内助，实在是我甄门大幸。哥哥有妻如此，是他一世难求的福气，亦是我们的福气，又怎能叫嫂嫂去粉身碎骨。只消嫂嫂如此即可……”于是我附在嫂嫂耳边，低语良久ื。
嫂嫂闻得此言，面上勃然而有喜色，郑重其事道：“只要能ม使夫君愁眉得展，我粉身碎骨也是愿意的。”
她道：“娘娘盛情，嫔妾心领ๆ了。只是皇上人在嫔妾那里，心思却一直在娘娘宫里，时常魂不守舍。”
我整一整鹤氅上的如意垂结，静静笑道：“曹姐姐九曲心肠一向爱拐弯抹角，忽然要和你直接爽利地说话，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呢。”我停一停：“前些日子本宫感染风寒，每每荐了皇上去曹姐姐宫里，曹姐姐可还觉得好么？”
我缓缓地、缓缓地脱开他的手臂，含泪道：“你瞧，月亮西沉，再过一个时辰，天都要亮了。”
他摇一摇头，神色如这夜色一般凄暗，再瞧不见那份从容温润的光彩。他苦笑，“我只觉得自己恰如一缕孤魂野鬼，天一亮大限就到了，再不情愿也得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