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如今是莞妃，是皇上隆重迎进宫的，又有着身孕……”
我微微睁开双眼，仔细看她一眼，道：“今时今日，你觉得我有资格和皇后翻脸么？”
浣碧眼见不对，上前两步拂下玄清身上的花瓣。玄清叹口气道：“落花亦有人意，拂去它做甚？”
我的声音泠泠响起，仿佛不是我自己的声音：“有劳清河王了。”我徐徐走过他身旁，轻声道：“王爷身沾落花。落花残败，不是王爷该沾染上身的物事。”他恍若未觉，只站着不动。
写好折起，交到เ浣碧手中，“等下小尤过来请安，便让他亲手交到皇上手中。”
这是唐朝武后困居寺院时写给高宗的情诗《如意娘》，细诉相思等候之苦。我便信手拈来，我写不出的相思之情，只好借人家的心思一用。
我眉心曲折，含悲不止，“皇上如今能这样待我已经是我最大的福分了，哪里还敢多奢求什么呢。若是皇上能让我腹中的孩子有个名分，哪怕只以更衣之ใ份回宫，我也感激涕零了。”
李长蓦地跪下，磕了一个头道：“娘娘这话从何说起呢。娘娘怀的是凤子龙孙、皇室血脉，怎能不归入内务府玉碟中？娘娘要说妾身未明，皇上可是亲口唤您为昭仪的。如今徐婕妤因天相一事被禁足，皇上又一向重视皇嗣之ใ事，一定会珍而重之ใ。”
“奴才不敢”，他躬身道：“傅婕妤死后皇上为ฦ什么连一句叹息都没有，就像没事人似的。傅婕妤貌似那一位与娘娘，皇上初得之时宠得无法无天。然而也因傅婕妤之死，奴才始知娘娘在皇上心中ณ之重。”他的目光微微一沉，道：“娘娘可知道皇上为什么会沉迷于五石散，娘娘又可知道皇上和傅婕妤服食了五石散后抱着傅婕妤的时候喊的是谁是名字？娘娘又可知道，皇上病重昏迷的时候除了呼唤过纯元皇后之外还喊了谁？”
我打断李长，微微眯了眼道：“傅婕妤是与我容貌相似呢还是别ี人，李公公可不要糊弄我。”
眉庄如今心性见冷，性子又一向刚ธ硬，并不是会轻易落泪的人。况且……她一向在生死之事上检点，平日决不会沾染奉送亡灵度这种事。
我淡淡“哦”了一声，忽然隐隐觉得不对，然而哪里不对，却是说不上来。我怔怔支颐思索，忽然瞥见眉庄眼角微红，仿佛欲言又止。
玄清垂片刻，忽然扬起那双清亮的眸子，微微笑道：“浣碧，你竟这样聪明。”
或者到了那ว一日，我会不会也这样自私呢？
这个时候，浣ã碧应当在外头翻晒着冬天的棉袄衣裳，她应声进来，“小姐，是阿晋来了呢。”
半暖半凉的风慵懒โ无力地拂过，外头的阳光隔着树影斑驳洒下，有若有似无的凉意。我半醒半眠着，听见外头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缓缓张开眼来，懒懒唤道：“浣碧——”
我故意迟疑，吸引他注意倾听，说话间一个ฐ眼神递给浣碧，若有似无地瞟过地上的匕。浣ã碧会意，蹑手蹑脚๐拾起匕，掩到男子身畔。
我轻轻一笑，笑声在空旷的雪野里格外清脆ะ，隐隐有回声清脆，仿佛四面八方皆有女子在若无其事的轻笑。我轻轻格开玄清的手，曼步上前福了一福，道：“蒙您垂爱，小女子自然不胜荣幸。只是你倾慕于我，不过是认为我足够聪敏，相貌又还不算污了你的眼睛，或许更看得上我那不入流的狠辣。”我侧头妩媚而笑，鬓角珠花玲玲而动，沙沙打着脸颊๐。“可是……”
这张小像，我是我刚进宫那年的除夕小允子亲自为我剪的，以作祈่福之ใ用。他的手工极好，剪ຘ得栩栩如生。
我的手指从红色的小像上轻轻抚过，指间也带了流连的意味，道：“这是我从前的样子了。”
1碧玉，成语“小家碧玉”的主ว角，晋代汝南王司马义แ的妾。孙婥应司马义之请，作有《碧玉歌》两。其一：“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其二：“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
注释：
他的语气肯定如山顶悬崖置放千年的磐石，“是。得到你，便是得到全部。若你不在，这一切繁华锦绣，于我也不过是万念俱空而已。”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凝滞，“嬛儿，因为你在，从前无论我失去多少，亦都觉得值得了。”
“天地人间？”我喃喃自语，几乎不敢置信。
我用兑了桂花油的刨花水拢一拢微见毛躁的鬓角，道：“不是浣碧一个人要走，是我与她都要回去了。”我含笑欠身，“这些日子来烦劳你与采蘋照顾ุ了，当真是费心。”
她一眼瞥见整理得干净的床铺上放着一个哆罗呢弹花包袱，忙笑道：“怎么好好地收拾起了包袱，是浣ã碧姑娘要回去几日么？”她向浣ã碧笑，“姑娘放心回去几日也无大碍的，清凉台上伏侍的人总还是有，姑娘放心就是。”她打量我两眼，微微有些吃惊，又向我笑：“小姐今日起来的可早ຉ，奴婢瞧着精神十分的好呢，气色也健旺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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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闲馆内室有一合博古橱，里面是三五盒好印章，或是鸡血石，或是青田à石，一溜整齐放着。架子上还搁着。窗前横着一张案，澄心堂纸随意铺散着，只等着人去落笔，另有紫ใ檀商丝嵌玉八方แ笔筒、一套的青玉葵花洗、青玉笔山、青玉墨床，皆是古雅精致的玩意儿，雅致宜人。朝南长窗下放着一张紫ใ绒绣垫杨妃榻，边角用墨绿乌银的绒面封成。榻边案几上放着两ä盆水仙，吐蕊幽香。窗上一色的雨过天青色的蝉翼纱帐，窗下悬着一盆吊兰，虽在冬日里，也长得葳蕤曼妙，枝叶青葱。当地一张紫檀木的雕花桌子，上面排一个青瓷美人觚，里头插着几枝欺香吐艳的红梅，如胭脂点点。另一副绿地粉彩开光菊石茶具。桌子旁边搁着一副绣架，千百种颜色的丝线都是配齐了的，只挽作一团放在丝线架子上。
山中ณ阴阴欲雪，风刮ุ在脸颊๐上像刀割一样疼。好在凌云峰与甘露峰相近，不过半个时辰就到เ了。
莫言冷冷回头，狠狠道：“谁再要有啰嗦的，尽管来找我说话。”周围鸦雀无声，莫言冷冷哼一声，背着我疾步走出。
我悚然一惊，倏地抬头，“这个ฐ自然。哥哥能安心留在边地，精神尚好，只为ฦ以为妻儿都安好健在。你不晓得我哥哥有多爱重嫂嫂和致宁，若被他知道……”我自己้也不敢想下去，捂着嘴不敢再说。
他慢慢伸出手来，轻轻抚在我的头顶，他衣衫柔软的布料，迅吸尽了我的眼泪，“我已派人去打听，你哥哥流放岭南，比不得甄大人还在为ฦ官，自然不能ม有家。只是听岭南的将领ๆ说起，你哥哥日夕辛苦劳作，修筑城墙，精神尚好。只是……”他停一停，“你嫂嫂与侄儿过世之事，还瞒着他。”
“是。”我收敛衣襟，灰白的衣裳如我此刻内心的澄澈恬淡，“即便身在佛门，我亦有自己所坚持信念。何况佛法精深，我也未曾全部懂得，只希望佛法博远，可以安定人心。至于缘分一说，我只觉得事在人为，聚散离合，都不必拿‘缘分’二字做托辞。”
玄清澹澹的笑容胜过波光浮曳的清澈明亮，“若娘子在从前得意时，说出这样的话清并不足为ฦ奇。只是如今娘子依傍佛祖修行，却也还不相信缘分么？”
果然回去静白见衣裳不见了，大大地向我作了一顿，她急着要去上晚课，也懒得现下救惩治我，只撂下一句话，“明日去把谨身殿的地板全都擦净了。”
于是我日日早起晚睡跪在香案前诵经祝祷，只盼望我的胧月身体康健、事事如意。如此一来，每日睡得时间便更少了。一日午后在溪边浣衣，一个困顿，手中ณ的一件衣裳便随着流水漂去了。水流得急，我去追也捞不到เ了。暗暗心惊，那ว件衣裳本是静白的，这样弄丢了，少不得又是一顿ู排揎，又要再起风波了。
又是谁大声嗤笑了一声，语气轻蔑而不屑，“未必是躲懒！不知道又是宫里哪个ฐ太医或是哪个侍卫来探望她了，指不定跑到哪里背人处说悄悄话儿去了。”
不知谁“哎呀”了一声，尖声笑道：“莫愁和浣ã碧这两个懒鬼，十足的蛇骨头懒，衣裳没洗干净就扔在这里，又不知跑哪里躲懒โ去了。”
我脚๐下一滞，却没想到是她，不由á脱口而出唤道：“芳若姑姑！”
木扉应手而开，却见住持陪着一个四十上下的宫装妇人，头上是素白银器，斜ฒ簪一朵暗红色绒绢通花，一色葱绿盘金彩绣棉衣裙，外面一件石青色缎织掐花对襟外裳๙，眉眼蔼然，不是芳若又是谁？
我悄然无声，只是默默。
长夜漫漫，耿耿秋灯。本就是秋花惨淡秋草黄的时节，秋夜漫漫无际，似乎永远都没有明亮起来的那一天，纵使等到เ天明，心中的黯淡又何曾被照亮片刻呢？
“寄予宛宛爱妻，念悲去，独余斯良苦此身，常自魂牵萦，忧思难忘。怀思往昔音容，予心悲恸，作《述悲赋》念之悼之。愿冰雪芳魂有灵，念夫哀苦，得以常入中ณ以慰相思。纵得莞莞，莞莞类卿，暂排苦思，亦‘除却巫山非云’也。”
我直愣愣瞪着，那绯色如血的薛涛笺竟是要被我看得溢出血来。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怦怦怦怦直击着心脏，胸ถ口像是有什么即将要迸开来，心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中，那彻骨寒冷激得双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竟是克制不下去，直抖得如秋风中残留枝头的枯叶一般，心中有声音极力狂呼，不是的！不是的！宛宛！宛宛！竟然是这宛宛！错了，全错了，从头至尾全是错了！
浣碧呜咽不已，道：“小姐以为ฦ太医如何能进来呢？外头的守卫根本不理会咱们的求告。是流朱拼死撞在他们的刀上，外头的人怕惹出了人命才叫了太医来的，也只有温太医肯来，方แ能照应小姐，可惜流朱却是救不回来了。”
我惶然大惊，道：“你说什么เ！”
浣碧侧头听着，忽然认真了神气，道：“奴婢和小姐说真心话，奴婢不想嫁人，只陪着小姐。这里虽然好，也不好，小姐一个人捱着太苦了。”
我忍着笑，拉了她的手道：“哪里是取笑，不过个ฐ一年半载，你就不在我身边伏侍了——难不成要陪着我一辈子么เ？”
襄贵嫔点头，与我走得离众人更远些：“此事本来只有皇上、皇后和端、华二人知道，宫闱秘事，我也是后来听华妃无意提起，妹妹切勿再向人提起。”见我应允，她娓娓道来：“当时华妃还是华贵嫔，怀着的孩子已๐断出是男胎，可惜未足月就小产了。此前只吃过端妃送来的安胎汤药，于是向皇上皇后进言告，可后来只是不了了之。华妃一怒之ใ下带人冲进端妃寝宫，强灌了红花汤药，使得端妃绝育作为ฦ报复，至此端妃大病一直未愈。皇上龙颜大怒，斥责了华妃，也将当日所有在场的人全部灭了口。对端妃只是礼ึ遇更加优渥。”
我飞快思索ิ，将前因后果的蛛丝马迹拼凑在脑海ร中，惊道：“可是因为当日华妃小产一事？”
我俯身拾起，笑笑道：“不过是解闷儿罢了。”
陵容“扑哧”一笑，“我总是想不明白，姐姐怎么那ว么爱看呢，我见了那ว一个个蚂蚁似的字就头疼。”
使者毕恭毕敬道：“沈容华照料太后无微不至，时常衣不解带，亲自动手，连药也亲自尝过才奉给太后，太后屡屡赞容华孝义。”
陵容笑言：“皇上忘了是沈容华一直陪伴悉心照顾ุ太后的么？”于是目视使者。
我心底苦涩难言，仿佛生生咀了一片黄连在口中，那样苦，舌尖都是麻木的涩。
眉庄仰头看着天，唏嘘道：“或许罢。我明白的太多，不明白的也太多了。”
太后神气平和，悠悠道：“你既ຂ已回宫，以后就当没有甘露寺之事了。这话哀家吩咐了皇帝，也吩咐了皇后，你自己也要记住——有甘露寺三个字在，你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说罢看着我的肚子道：“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见我低头答了“是”，又道：“你有了身孕是喜事，听说现下是温实初给你看着，温大人好脉息，又伺候过你生育胧月帝姬，是个ฐ妥帖的人。”
我愈低楚楚，“多谢太后关怀。”
太后侧一侧身子，揉着太阳｜穴蹙眉道：“哀家如今身子不济，没那ว个ฐ精神听着后宫的事。前些日子皇帝乍ๅ然跟哀家说你有了身孕要接你回宫，为着子嗣的缘故哀家要答应，也信得过你的人品，只是这两年后宫里出的事多，哀家不能ม不留个心眼，只怕有人狐媚了皇帝。”
我默然低，小心道：“太后切勿气坏了身子。”
太后目光微微一动，已๐含了几分怒色，缓缓道：“生气？若哀家真要生气可生得过来么。”她见我只默默垂，一声不敢言语，叹息道：“你刚ธ回宫，这话哀家本不该急着和你说，只是你既ຂ然回来了，有些事心里不能没有个ฐ数。”
我道：“臣妾洗耳恭听。”
太后微微一笑，而那笑意并没有半分温暖之色，直叫人觉得身上凉，“宫中人多事多，这也寻常，只是这些年皇帝ຓ宠幸的那ว些人忒不像样。先头一个傅如吟一味地狐媚专宠，哀家一怒之ใ下将她赐死。现下又选了个御苑中驯兽的叶氏在身边，出身如此低贱还封了她常在的位份。皇帝也可气，年纪渐长，身边留嫔妃的眼光倒不如往日了。”太后越说越生气，她久历宫闱，涵养功夫一向很好，喜怒皆不形于色。如今眉眼间皆有忿忿之色，可见这几年内闱之乱了。
一时孙姑姑端了水过来，劝道：“太后别埋怨皇上，到เ底是那些女子妖媚，引诱皇上。”
太后抿了一口水，平伏了气息道：“皇后不中用，连蕴蓉也不能叫哀家省心。”说着目光徐徐拂过我的面颊，“如今你既回来了，凡事都该规劝着点皇帝，想必他也能ม听进去几句。”
我恭谨低，“太后的话臣妾牢记于心，必定不忘妾妃之德。”
太后颇为满意，笑道：“你最聪明机慧，哀家的话自然一点就透。不过既说到เ妾妃之ใ德，如今你是三妃之ใ一，更要好好尊重皇后。”
我微笑，容色谦卑而和顺，“皇后待臣妾很好，臣妾感激不尽。”
太后无声无息地松了一口气，含笑道：“那就好。”说着拉过眉庄的手拍着她道：“眉儿这孩子死心眼儿，如今都混得成了哀家跟前的人了，也不晓得多用心在皇帝身上。”
眉庄笑道：“太后这样说，可是嫌弃臣妾服侍的不好么？”
太后慈眉善目看着她道：“为ฦ着你很好所以哀家才心疼你。你和莞妃向来情同姐妹，如今莞妃都要有第二个孩子了，你还不加紧些么เ？”眉庄微微脸红，只是垂敛容不语。
太后见她只是不语，微微屏住了笑容，露出一抹慈母的忧心之色，感慨道：“皇帝ຓ身边哀家真正瞧得上眼的人不多。端妃和敬妃自然是好的，只是年纪渐长大约不容易生养了。年轻的里头蕴蓉还过得去，却稍嫌浮ด躁了些。徐婕妤不错，只是不太懂ฦ得争宠，好容易有了身孕却冲了哀家和皇后，到底福气也薄。哀家一向看重你，你却不把心思放皇帝ຓ身上。皇帝身边没个规劝的人，你叫哀家如何能放心。”
眉庄低低道：“臣妾知道了。”
太后微微沉吟。在这片刻的寂静里，我悄悄留意她的神情。这位昔日隆庆帝ຓ的琳妃容貌仅次于舒贵妃与玉厄夫人，智谋却远出于二人之上。她昔日的美貌日渐因早年宫廷中的刀光剑影与阴谋诡计而黯然，退隐之后又被病痛纠缠消เ噬，然而多年宫廷生涯赋予她的智谋与心机并没有完全消เ退，在她力有所及的时候恰到好处地看顾着这个后宫。偶尔伸出的一记辣手，叫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