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笑意渐深，“皇后不允，她如何能生？”
端妃瞑目片刻๑，一缕凉意蔓上她清秀的眉目，“我只不明白，安陵容为何未有生育？”
和着自己心事难以成双的轻愁薄绪，轻诵道：“九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窗外凉风如玉，连吹进空翠堂的风也别有清凉莹翠的意味。我盈然浅笑，“本宫就以此诗，恭贺妹妹心愿得成。”
“嫔妾愿闻其详。”
我面无表情道：“有什么好准备的。”
浣ã碧应声而去，槿汐在旁服侍我浸ฤ手，道：“皇上晚上过来，娘娘也该准备着了。”
我只冷眼旁้观，见祺贵嫔立时就要作，便道：“祺贵嫔这是做什么เ呢？好好的来给本宫请安，倒要和自己้宫里人拌起嘴来，岂不是伤了和气。”
庆嫔到底年轻，忍不住变色，扬眉道：“贵嫔娘娘这话是什么เ意思？”
我听得“绾绾”二字，心下猛地一突，甚觉黯然。眉庄自然不知道，这绾绾二字，有多少辛酸与耻辱，我如何叫得出口。于是只道：“我去更衣罢，再不去给太后请安便要晚了。”
眉庄吃吃笑道：“我不过一句玩笑，看把你兴成这样子。方才听你一扣一个胧月叫她，明明她的小字绾绾就是你自己给取的，偏偏一声儿也不叫，真真是生分。”
我伸一个懒腰，面色沉静无波，道：“不只是你，要嘱咐着底下人对各宫各院的嫔妃宫人都要和气。尤其是你，在安陵容她们面前一定要沉住气。”我紧ู紧按住浣碧的手，亦是按住自己多年的积郁与沉怒，一字一字清凌凌道：“若按捺不住，只会乱了自己的阵脚。”
“路要一步一步的走……”浣碧咀嚼着这句话，倏然微笑，“是了。奴婢明白了，不会再心急。”
他情不自禁地看我，声音悲凉如弦月：“嬛儿，我恨不得旁人，只能恨自己。”
我轻轻唤道：“清。”
浣碧连连冷笑，扬眉道：“如今再回去，甘露寺那ว起子小人可不知要成什么样子呢，想想也觉得痛快！”
我点头，“皇上安排就是，量来甘露寺也不会有异议。”
李长思忖着道：“你好好伺候娘娘，回头我就回了皇上指温大人来为娘娘安胎。”说罢急匆匆告辞回宫去了。
槿汐苦笑，“你晓得就好。这儿夜里风大不说，还总有狸猫出没，万一娘娘有个惊着碰着的可是大事。”
我知道他疑ທ心了，亦晓得自己失了分寸，忙转了愁困的神色，“总是我当年太过任性，然而我家中得罪，我又有何面目再侍奉皇上。离宫这几年，我亦十分想念皇上。种种情由，还请李公公代为转圜。”
李长微微蹙眉，看向我道：“娘娘的意思……”
我的身子微微颤，眉庄一把按住我，迫视着我的眼眸，“不是胧月，她很好，什么事也没有。”我骤然松下一口气，还好不是胧月。眉庄的神情忧虑而焦急，她银牙微咬，闭眼道：“是你的兄长，甄珩——他疯了！”
我的心口沉沉的烫，喉头微微痛，愈加觉得不安，盯着她道：“你这样费尽心机，一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是不是胧月病了？！还是，皇后对她下手了是不是？！”我不敢再往下想，胧月，我的胧月——不！
浣碧惊慌不已，连连摇头。
玄清拦下她的话，继续道：“既然你与他们骨肉同胞、血脉相连，那么，你告诉我，你愿意你的亲人去过那ว样的日子么？好比你长姊，若在宫中胜利ำ，那么就意味着她一辈子都要和不同的女人争斗残杀；若她输了，可能连葬身之地也没有。你是她的妹妹，你告诉我，你愿意她去过这样的日子吗？”
我心头微微触动，口中只漠然道：“皇上的心思深，难免操心太过伤了身子。”我想了想道：“既ຂ不清楚是什么病，什么时候能ม治好也说不准了。王爷此去可还住在镂月开云馆么เ？”
阿晋挠一挠头，道：“这个奴才也不晓得了。只恍惚听皇上身边的小尤说起一句，仿佛是宿在傅婕妤宫里时吐了血，究竟是什么เ缘由á，宫里头也是讳莫如深。只听说为了这事出在傅婕妤宫里头，连傅婕妤也被禁足了。”
那男子神色大恨，忍痛反手一把拔出浣碧掷入他肩胛的匕，半截锋刃上俱是血迹殷红，嘀嗒落在雪白冰雪之上，如开了一朵朵嫣红的腊梅。他意欲起身，然而蛇毒未清，肩胛又受了伤，到底体力不支，又重重跌了下去。
浣ã碧讪讪道：“长久没动手，手腕都软了。”
我点头，“你只管说。”
他温和安慰道：“其实你和她，并不是十分相像的。”
我想了想，笑道：“不如炒一个金针菜，再拌一个黄瓜，我亲自拿去给舒贵太妃。”
槿汐正踮了脚๐在瓜棚下摘丝瓜道，回头道：“有的是呢。”
我低声道：“清，也是因为ฦ有你，无论从前身受多少艰难委屈，我都可以不再怨恨了。”
他的怀抱辽阔而温暖，像碧蓝宁和的阔远天空，我被他拥在怀中，仿佛一直在巢｜穴中仰望天空的鸟儿终于展翅飞到了渴慕已久的天空之中，只觉得重重心事都放了下来，重重喜悦如浮云海ร浪涌ไ上身来，身心俱是松弛祥和，柔软了下来。
采蓝闻言大惊，忙问道：“小姐即刻就要走么？怎么เ这样急呢？也请容奴婢差人去王府禀报王爷一声，再安排了车马送小姐回去才好啊。”
我的胸口依旧有些窒闷，然而我早早起来命浣ã碧为我梳妆，胭å脂水粉一样不缺，描绘得精致，又服下一大剂提神的药物，这才掩去了平日的病态，异常地精神奕奕。我指着自己้是容色，半开玩笑道：“瞧我的气色，蓝姑娘方才也说很好呢，哪里还有病呢？在清凉台已๐经叨扰很久ื了，本就是不请自来的，现在王爷在王府中有几日耽搁，也不能特特地请他回来道别呀，这样太失了礼数了。”我转头看浣ã碧，“温大人不是说即刻就来呢？怎么还不见人影？”
我默默无声，只看着满园绿梅。若他真真知道我与玄凌在倚梅园中遇见而避开了种植红梅、白梅怕我伤心，那ว他也真是心细如了。即便不是，这么多绿梅要搜罗起来，也是千难万难的。
浣碧不知是何时进来的，悄无声息走到เ我身边，轻声道：“瞧这屋子，王爷必定费了不少心血呢。不说别的，但那一幅《簪花仕女图》已是连城之物。”
我勉力笑着，“多谢你，总归是要麻烦你的。”
于是一起动手，整整收拾了两天才勉强能住人，莫言又帮忙糊了窗子整了屋顶，总算赶在落雪前住了下来。莫言道：“下了雪保不准要封山，我也不能常常出甘露寺来看你，你好自保重。”
浣碧脸上腾地红云滚滚，阿晋也吃了一惊，两人抬头异口同声道：“什么？”
我吃惊道：“阿晋？”
在甘露寺的日子里，我的心中纠结着沉重的绝望与怨愤，纠缠着往事或明丽或刻毒的破碎踪迹一重一重迫上心尖。我总是极力挣扎着想要遗忘，却总在夜深人静、风过呜咽如泣时，如刻漏一般一滴一滴重重砸在我心上，和着时光的印记一同残忍而决绝地碾过。如雪地车痕，分外清晰。
除了每两月送来胧月的一幅画像，其余时刻๑，他多与我这般谈论佛法或是诗词，偶尔无话，只一同坐看云起时。或者，他得了什么好，也送一本来给我。若不方แ便相见的时候，便让阿晋趁浣碧出去时给她再转交于我。甘露寺中的岁月总是枯燥而寂寞的。除了经文与劳作，几乎没有别ี的乐趣，而与他的闲谈，让我在枯寂里还记得一点诗词的情怀，也算偷得浮ด生的一点乐趣。
乌黑的地面望得久了，眼睛几乎ๆ花，望出来一团团雪白的影子，连映在地砖上自己的人影也成了模糊一团。正想直起腰来捶一捶，抬头见两个时辰下来擦了连三分之一还不到，还有一大筐衣裳๙等着自己去洗，不由á心头大急，连歇息得心也没有了。
偶尔几个姑子走过，或是幸灾乐祸或是怜悯，轻声嘀ถ咕道：“擦地这活儿最折磨人，腰不能直，头不能抬，谨身殿地方又大，几个时辰下来，身子骨都跟散了架似的。到底是静白最会调弄人儿。”
我的十指用力地蜷曲起来，一时间又恼又恨，血气直在胸口激荡不已。我本以为ฦ佛门是清净之地，却不想这样污言秽语、恶意揣测、背后诋毁，和后宫之中ณ半分分别也无。
众尼又笑了起来，一人夸道：“静白师叔见识得最多，她说是就一定是了。”
我欠身道：“我是戴罪之ใ身，太后还这样百般垂怜，我真真是不敢当。”
我微微疑惑，却见她摊开了包袱，一样一样取出来道：“这些吃的用的是太后赏赐下来的，专给娘娘补身用。娘子才要出月，本该好好吃些乌鸡、燕窝滋补的，但佛门到底是修行之ใ地，一则不能开荤，二则太贵重的东西也不方แ便送进来。”她一样样列开来，“这是太医开的产后调理的方แ子，是沈婕妤特特请温大人开的方子让奴婢送来的，温大人一向为娘子诊脉ำ，所以这张方子是最对娘子体质的。连药也配好了，娘子照着吃就成了。还有这些个益母草、山药、桂圆干、荔枝干，都是太后给娘子的。还有几件丝绵袍子和棉袄，是给娘子过冬御寒用的，还有些炭火，虽不如宫里头的，用着却也还好。”芳若环顾ุ四周，“娘子这里简陋了些，被褥也不够暖，只怕过冬还是不成的，尤其是这山里头，到เ时奴婢再着人送些来。”
槿汐道：“甘露寺的香油钱虽然不少，可是平时寺中ณ众尼也要自己动手浆衣浣ã衣，做些粗活。咱们一来，许多像浆洗上的事情全交给了咱们。寄人篱下，自然也不能争辩一句。好在这些活计是奴婢与浣碧姑娘做惯了的，倒也没什么。”
浣碧接口道：“如何看不出来呢？来时只说咱们俩服侍小姐就好。可是不过两ä日，静白师傅她们派下来的伙计还少么？”
双手无力一松，薛涛笺轻如若无物一般飞了出去，悄无声息地落到织金毯上。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一丝一丝抽空了，颓然软绵绵委地坐下。窗外秋虫鸣噪不已，一树红枫娉婷掩映在窗前，那猩红一色刺๐得我双目如同要盲了一般疼痛。
那么，我究竟算是什么？！
槿汐握住我的手，一根根掰开我紧ู握的手指，含泪道：“娘娘的手刚ธ敷了药，这样握着可怎么好。”她正色道：“娘娘忘了当日淳嫔小主的死么？当日娘娘可以忍，今日就不能忍一时之ใ痛吗？若娘娘伤了自己，便是将来想要为ฦ流朱姑娘报仇也有心无力了！”
我怔怔流着泪。我知道浣碧的身世，一向待她亲厚，不免略๓疏忽了流朱。但经浣碧当日变节一事，我心里是待流朱更信任的。可惜她和浣ã碧一同进宫陪伴我，未曾得一日的清福，却先为我落了如此的下场，岂非是我连累็了她！
我垂着眼睑，低低道：“皇上若要罚可也罚得过来么？宫中人多口杂，若真要计较，必有株连之祸。何况……”我的目光楚楚似水，盈盈流转，“皇上只当是为咱们的孩子积福。”
玄凌禁不住我求恳，再犹豫，终究也是答应了。何况那些如花的青春容颜，他重罚之后未必不会更垂怜心疼。
此事一压再压，我也只作不知，索性连出柔仪殿的时候也少了，只静静养着。派出去的小允儿和品儿、花宜等人自会将暗中ณ诋毁之人的名单列ต与我看。
我斜卧在榻上，举了一柄玉轮慢慢在面上按摩，听浣碧念了《搜神记》与我听，偶尔调笑两句打辰光。浣碧道：“小姐腹大之事我头闹得沸沸扬扬，小姐竟还稳如泰山。奴婢一时想不明白，那ว日蓦然想起小姐说的话，才回过味来。”
我含了一枚枇杷，清甜的汁水缓缓洇进喉中，我慵懒道：“我甫回宫，又怀着身孕得尽盛宠。阿谀奉承之人有之ใ，背后诋毁之人有之ใ，敌我难分，难免有腹背受敌之虞。不如借此一事分出个你我来也好。”
浣碧侧想一想，道：“如今她们以为风头大转，此时毁谤之ใ人必是小姐之敌，默然者便是小姐之友，可互为援手。”
我仰一笑，“哪里有这样容易。毁我者是敌不错，然而默不作声的也未必是友。譬如敬妃向来是明哲保身的，而景春殿那ว一位也是至今无声无息呢。”
浣ã碧蔑然一哂，“徐婕妤一事她已不招太后待见，皇上碍着太后，又忌讳着‘不祥’两字，听闻杨芳仪的陪嫁侍女在仪元殿伺候着茶水甚是用心，皇上见仆思主，念及杨芳仪，也觉惋惜。”
“皇上觉得惋惜，才会想到เ当日安氏身边的宝鹃是如何一口咬定、言之ใ凿凿的。”我扬一扬手，腕上的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便玲玲作响，“皇上不去她那里，倒是常常去滟常在处，可见她如今之得宠。”
浣碧撇一撇嘴，道：“奴婢瞧叶氏对皇上是不冷不热的，也不知以什么เ狐媚手段得宠。”她停一停，“奴婢看诽谤之人中ณ并无她，想见她即便要诋毁小姐也得有可说话之人，她即便得宠，太后嫌弃，嫔妃怨恨，又有什么趣儿！”
我微微一笑，摇头道：“她也未必是个肯背后说三道四的人。”我瞥一眼浣碧，道：“你和叶澜依也不过是几面之缘，何以如此不喜欢她？”
浣ã碧低头思量，拨着耳朵上白果大的蜜蜡耳坠子，道：“奴婢也不晓得为何这样不喜欢她，只觉得她妖妖调调的。大约有安氏前车之鉴，奴婢总不喜欢这样的人。”
正说着，外头花宜进来道：“徐婕妤来了，娘娘见还是不见呢？”
我微微一怔，忙道：“怎么不见，快请进来。”
徐婕妤身子依旧ງ单薄，气色却好，可以想见连日来玄凌必定对她曲意关怀，十分怜惜。
她身子已๐经有些笨重，走路也吃力，须扶着手才走得稳当。她一见我便要行礼，我忙叫浣碧搀住，打趣道：“妹妹一向本宫行礼，本宫忍不得就要去扶，一个不当心，咱们的肚子必要撞在一起了。”
徐婕妤低掩唇道：“娘娘真是风趣。”
我忙叫看了座，笑道：“妹妹若喜欢可多来柔仪殿坐坐，咱们凑在一起多少笑话说不完呢。”
徐婕妤盈盈一笑，气质婉约，如一阕唐诗，婉兮清扬。与之相较，得宠的叶澜依便是清冷中ณ带着冶艳，风姿绰约。玄凌已过而立久ื矣，岁月匆匆，何来年轻时的心性甘心耗费心力欣赏追寻细腻如织的女子。后宫中美丽的女子那样多，自然是叶澜依一类更得他喜爱。
徐婕妤道：“早就想来看娘娘的，奈何身子总没有好全。如今能走动了，便想来向娘娘请安。”她一贯的轻声细语，如同吹面不寒的杨柳风。
我把素日所饮的翠羹叫品儿盛了一碗出来与她，含笑道：“身子好了是该多走动走动。”
徐婕妤微微蹙一蹙眉，眉心便似笼了一层愁烟，低柔道：“不出来时盼着出来，一出来便又觉得纷扰不堪。”她恳切道：“娘娘为嫔妾几番费心，甚至恳求皇上和太后解嫔妾禁足之ใ困。当日若无娘娘，只怕今日嫔妾腹中的孩子不保。”她的手温柔覆盖在自己的小腹上，以一种珍惜的姿ู态，“嫔妾别无所求，只求能保住腹中胎儿便是万幸。”
我亦诚恳相对，“十月怀胎多少艰辛，只有咱们自己知道，若一朝保不住，何尝不是痛彻心肺。”
徐婕妤微微抬起头，目光清澈似一掬秋水盈然，低低道：“嫔妾听闻娘娘曾经身受其苦，生产胧月帝ຓ姬固然是困顿ู万分，头一个……”她声音略低了低，然而由衷之ใ情不减，“或许因为ฦ这个缘故，娘娘才会对嫔妾如斯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