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然位份低微，然而降了三位有孕的嫔妃之外，她在席上的位次仅次于胡昭仪，连生育了淑和帝姬的吕昭容都被排到后头去了。座上嫔妃纵然背地里恨得银牙咬碎，面上也不敢露出什么来。
然而众人间最夺目的莫过于自年初便得宠至今的滟常在叶澜依，不，如今已是滟贵人了。
她的侧脸露了一小块在即将晦暗的天色下，似一块皎洁的玉块，莹白而剔透。她轻柔地笑着，似三月初时沾衣欲湿的杏花雨，蒙胧而轻软，“娘娘宫里出了不小的事，难不成娘娘这个ฐ时候与嫔妾来谈心说话。”
徐婕妤柔柔一笑，半是戏谑道：“正要用晚膳，娘娘来得正是时候。”
敬妃微微一笑，掩饰住眼角蔓生出的失落与寂寞，恬静道：“我刚进宫的时候，当真是手拙得厉害，别说绣什么花了，左右最拿手的不过是绣个鸭蛋罢了。”
我笑道：“敬妃姐姐的手艺是愈好了。”
我只凝神望着凤仪宫方向，嗟叹道：“安贵嫔如此不祥，侍奉皇后反而有所冲撞。”
花宜唇角蓄着笑意，低声道：“皇上听闻景春殿走水也有些焦急，只叫着紧救火，到底没去看望安贵嫔。”
端妃“嗯”了一声，道：“你考虑得很周详，是该如此。”她似想起什么事，“今日徐婕妤出事的时候你这样紧张她，倒像是你自己快保不住孩子的样子。”
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隐隐不快，有一层缘故并未向端妃说出口，便是敬妃已经一连数日不曾将胧月带来柔仪殿了，却闻得她向皇后请安的时候多了起来。
我用银签子签了一颗吃，只觉得甘甜清凉，入口生津。浣碧觑着左ุ右无人，方打着扇子道：“既ຂ然徐婕妤也怀着身孕，温大人又说七八成是位皇子，小姐何必还对她这么เ好？”
回到柔仪殿，浣ã碧服侍我换了家常衣裳，又进了新鲜瓜果进来，陪我坐在暖阁里纳凉。浣碧拿小银勺子挖了西瓜出来，那银勺子做成半圆，挖出来的瓜肉鲜红浑圆一颗，盛在雪白的瓷碟子里，十分可爱。
待到玄凌来时，我已经换了一身家常的鹅黄轻罗长裙，自胸ถ前一直逶迤而下，肩上披了一件软罗织金平绣榴开百子的肩帛，倚在贵妃长榻上闷闷剥着石榴吃。
槿汐用柔软的毛巾为ฦ我包裹住双手，轻声叹息了一句。
庆嫔如何不晓，愈加得意，笑盈盈道：“娘娘真是明理的人，可惜未央宫皇上只赐给娘娘一人居住，否则若谁做了娘娘宫里的人，当真是几世修来的福份呢。”
而我眼面前只说祺贵嫔之ใ失而不言庆嫔之不尊，明里暗里都是偏帮庆嫔了。
眉庄是熟ງ稔惯了的，搀着我的手一同下了轿辇，搭着小宫女的手便往里走。芳若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笑道：“太后适才醒了，刚喝着药呢。”
颐宁宫花木扶疏ຕ，一切如旧。只是因着太后缠绵病榻，再好的景致也似被披靡了一层迟钝之色，仿佛黄梅天的雨汽一般，昏黄阴阴不散。
花宜道：“那玉簪子冰冰凉的，又硬梆梆，我瞧着还是这花好，又香又美。”
我喜欢见她这样笑起来的样子，又存心要她高兴，便由着她摆弄，笑道：“本就是玉簪花，当然像玉簪子了。”
几许沉寂，浣碧不知何时已在我身侧，低声道：“时辰不早，小姐该上轿了。”说罢伸手在侧待我扶上。
心中ณ如重重的受了一击，沉沉密密的痛，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无数条细碎的冰纹，那样无止尽的裂开去，斑驳难抑。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得耳边风声细细，吹得枝头落花拂地，软绵绵的“嗒”一声，又是一声。
她这句话说得或许无心，而我见了她却油然而生了一层愧意，无地自容。昔年她与我说起彼此旧日之事，我曾信誓旦ຆ旦不会再回到负我之人的身边，如今我就要再回宫廷，自己้也倍觉凄凉惭愧。
莫言环顾我的禅房，道：“你过得挺好，到底一个ฐ人自在。”
我道：“今日又没人来，何必打扮得这样郑重其事，梳个ฐ最简单的螺髻就好。”
浣碧笑吟吟为我梳拢头，仔细挽一个灵蛇髻，又取了支玳瑁云纹挂珠钗ู簪上，垂下两串光彩灿烂的流苏。
李长缓缓挑破往事的脉络，我心里不是不震动的。然而，也只有震动而已。
李长忙道：“娘子言重了。其实奴才若没有几分把握，也不敢来见娘娘。”他停一停，“其实自娘娘离宫修行之后，皇上心里也不快活。虽然因娘娘的事斥ม责了敬妃娘娘、又差ๆ点儿禁了惠贵嫔的足，可是心里却十分惦记。方才娘娘说皇上宠爱傅婕妤是因为ฦ旁้人，可是傅婕妤长得像旁人，也像娘娘。皇上每每与傅婕妤在一起服食五石散之后，抱着傅婕妤叫的是别的人的名字，也叫了娘娘的名字。”李长觑一觑我的神色，道：“皇上天子之ใ威，是而不肯低一低头来看娘娘。其实娘娘冰雪聪明，往细里想就明白。若不是皇上默许，即便有太后赞成，那ว两年芳若能这样频频来看娘娘么？”李长的神色缓缓沉下去，亦有些动容，深深看了我一眼，“皇上因了五石散的事昏迷的时候，可是唤了娘娘的名字啊！”
眉庄深沉道：“的确不会。你哥哥虽然被流放，但身子一直好好的。清河王同情你哥哥，暗中ณ派人照ั拂，这事我与敬妃也知道。但就在清河王奉旨ຈ去滇南后十来日，清河王府安在岭南照拂你哥哥的人传来的消息——你哥哥晓得了你嫂嫂薛氏和你侄子的死讯，一时承受不住打击吐了血，醒来就神智失常了。这本该是报到清河王府的消เ息，清河王不在，他们也拿不定主意，只好来禀报敬妃，敬妃连忙告诉了我。”
我怔怔地呢喃，“不会——绝不会——哥哥好好的怎么会疯呢！”
我低头拭泪道：“若能ม让爹爹老怀有慰，即便我活着时不能再见到他们，又有什么เ要紧。”
他低声道：“你别ี忘了，我虽然是个闲散宗室，却也是个王爷，当今皇帝ຓ的手足。你父兄分居川北岭南，相距千里之ใ遥，若有可能，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们调往一处。只是委屈你些，不能时时得见父兄了。”
阿晋点一点头，忽然露出一点顽ื皮的笑意，道：“王爷要在宫里侍疾，不能出来，可是阿晋却不要紧ู。”他从怀中ณ掏出一张小小的花笺，道：“王爷知道这些日子不能来看娘子，怕娘子无趣，特意写了一词，请娘子有空时互为唱和。阿晋每日都会来一次，将娘子写的给王爷，王爷写的给娘子。”
我轻轻道：“他这些日子都不能ม出宫了，是么เ？”
他神色阴沉似乌云密布，沉默片刻，爽然道：“不错。”
我止不住格格而笑，举袖掩唇道：“我与浣碧本就是女子，自然不必在乎君子所为。何况你方才欲强行夺我回赫赫，又岂是君子所为？我又何必以君子之道待你。”我指一指浣碧，“她是我的侍女，你觉得如何？”我娓娓道：“她的容貌自然不十分输于我，讲到聪明狠辣，方แ才她能在你毫不觉察的情况下，无声无息近你用匕掷伤你，也算是厉害了。”
“小像虽然剪ຘ得栩栩如生，但到底不是活人，其实也并不能一眼看出是谁。”
“见过”，他轻笑一声，“我一见，就知道她不是皇兄要找的那个ฐ人。”
我晓得她拿我与玄清取笑，也不好意思再理会，一时等到槿汐准备好了小菜，便收拾在了食盒里。
槿汐抿嘴笑道：“自然，是十分应该的。”
浣碧默默片刻๑，道：“昨儿淋了雨出去，又到เ现在才回来，饭菜热好了，小姐和王爷先去用些。”
槿汐打趣道：“这雨天亮前就停了，不想娘子被雨阻到เ了现在。”
采蓝连连道：“这可怎么说呢，伏侍小姐和姑娘是应该的，不该受姑娘的赏。”
浣ã碧客客气气上前拉住采蓝ณ的手，“蓝姑娘照顾咱们主仆这么多时候，别说小姐，我心里也是十分感激的。也请姑娘日后多下山来瞧瞧咱们，小姐身子不好，恐怕就不能多多往清凉台走动了，也请姑娘见谅。”浣ã碧说话间捋下云丝间的那枚珍珠，合在采蓝手心中ณ，笑道：“我与小姐都是无贵重之物在身的，这枚珍珠是从前小姐的陪嫁之物，如今赏给了我，我转送给姑娘，也请姑娘不要嫌弃才好。”
我亦笑：“王爷也曾说，清凉台冬暖夏凉，如有一日我若觉得天寒难耐，亦可来一聚，王爷的红泥小火炉愿为我一化冰寒霜冻。虽然王爷也期盼永远没有那一日。而如今不辞冰雪、雪中ณ送炭的，亦是当年千金一诺的清河王。”
玄清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清在宫中时便曾诚心邀请娘子光顾清凉台小聚，娘子却以盛夏已过，清凉台过于凉爽而推辞。然而清一心所盼，若真有机缘巧合，能使娘子一往清凉台，亦是好的。萧闲馆自清初识娘子时便已๐准备下，如今终于有机会可使娘子小住了。”他说这番๘话时有难以掩饰的欣喜与满足。
我胸ถ中闷得难受，叹息道：“没想到เ，连甘露寺这样的佛寺也不得清净。”
莫言道：“静白她们本就瞧着你不顺眼，如今宫里的人几个ฐ月不来看你，她们当然就一味地作践你起来。”
我拉过她的手，柔声道：“浣碧，你可是害羞？”
浣碧慌张道：“我不要。”
直到很多天之ใ后，他没有来，经过甘露寺下的长河时，闻得鸟鸣啾啾，拂上脸庞的风已经带上了春夏之交时那种独有的温软和沉醉，和着草木成熟的甘甜和热络。
如此，也便只是淡淡来往，君子之交。
莫言连连摇头，“你这个傻子，由á着静白她们这样欺负你么เ？那这样零碎功夫来折磨你。”
我闻声转头，眼前一阵黑，盯了许久才看清，正是莫言。我摇一摇头道：“她们自己的工夫还做不完，我怎么还好连累她们，是我不许她们来的。”
我牢牢按住浣ã碧的手，亦像是按捺着自己้此刻委屈而不平的心。
我再度摇头，“别去……”
我微微蹙眉，心下渐次疑惑起来，“这里附近并没种金扇合欢呀。”
我话音未落，恍惚有女子隐约的一声轻笑，我正疑ທ惑间，一声幽长绵软的猫叫却无比清晰地落在耳中ณ，在静夜里听来格外毛骨悚然。
不过是瞬间，左右起伏不定的猫叫一声胜一声凄厉地响了起来。原本暗沉沉的永巷被漏下的几丝月光照亮，隐隐看见墙头瓦上站立着数十只猫，弓背竖毛，仿似受了极大的惊吓，低声呜呜不已。小允子“嗐”了一声，骇然道：“哪里突然来了这样多的猫！还不快护着娘娘！”
我骤然想起凌云峰那一夜，骇得寒毛倒竖，紧紧抓着浣碧的手臂，硬生生咬唇抑住了将要冲出口的尖叫。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只墨色的黑猫从永巷๕的墙头直跃而下，稳稳地撞向我的小腹。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它凌厉扑来，仿佛被一拳狠狠击中的感觉，整个人不觉向后踉跄了两步，那ว种飞扑而来的力道和冰冷刺骨的恐惧痛得我弯下了腰。浣碧一张俏脸吓得雪白，慌忙和小允子扶住我道：“小姐怎么样了？！”
我只觉得双足自小腹以下酸软不已，腰肢间痛不可当，那ว种熟悉的温热的痛感随着涔๒涔冷汗漫延而下。
小允子见扶不动我，一时惊怒交加、气急败坏，一脚朝黑猫狠狠踢去，咒道：“畜生！”他那一脚去势凌厉，足足用上了十分力气。那黑猫被他一脚๐踢得飞起撞在朱红宫墙上，有沉闷的声响夹杂着凄厉的嘶叫和骨骼碎裂之声，血腥的味道在四周漫溢开来。
我厌恶地转过头，低头看见自己้高耸的腹部，下坠般的疼痛让我越来越心慌。我极力挣扎着扶住墙下，一手用力抓住浣碧的手心，维持着仅剩ທ的意识吃力地吐出几字：“快去找温实初……”
温实初到来时我已辗转在柔仪殿内殿的床榻上。剧烈的阵痛如森冷的铁环一层一层陷进我的身体骨骼，环环收拢迫紧ู。我陷在柔软如云的被褥中，整个ฐ人如失重一般无力而疲惫。半昏半醒间的疼痛让我辗转反侧，眼前如蒙了一层白纱，看出来皆是模糊而混沌的，隐隐绰绰觉得有无数人影在身前晃动。
八月中旬的天气，温实初ม的额头全是晶亮如黄豆的汁珠，他顾不及去擦一擦，伏在我耳边道：“娘娘别ี害怕，一定会没有事的。”我勉力瞧他一眼，苦笑道：“辛苦你了，快擦擦汗。”
他急得跺脚，心疼道：“什么เ时候了娘娘还在意这些。”
强烈收缩的疼痛逼得喉头紧，我的声音干涩，勉强笑道：“你是太医，怎么急成这个样子？更叫我不安心。”
温实初“嗐”了一声，也顾不得要拿绢子举袖便去擦。他见四周忙乱，趁着把脉的时分悄声道：“看脉ำ象不是吃了催产药的缘故，怎会一下子就要生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按捺着痛楚道：“大约是今晚事多损了心气，左右日子到了，生下来也好。”
他的嘴唇微微张合，知道也问不出什么เ，只得道：“皇上一听急得不得了，丢开了玉照宫赶来了。”
我腹中绞痛，一时无力说什么。良久，沉重呼吸的滞纳间隐隐闻得炉中ณ催产香料é里夹杂了薄荷的气味，清亮苦涩地刺激着我昏沉的头脑。温实初脸上的汗珠一层层地沁出来，他不时抬袖云擦，却总也擦不净的样子。
他回头利落吩咐随侍的产婆道：“去看看催产的汤药好了没？记得要煎æ得浓浓的才好让娘娘入口。”他顿一顿，忽然压低了声音悄悄道：“皇上不便进来，有句话微臣不得不问娘娘，若是有什么不测，娘娘要自保还是保胎儿？”
我倏地一惊，狠狠挣扎着仰起身要去抓他的衣襟。到底是临产的人，手掌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得牢牢盯住他大口喘息着，失声道：“温实初ม，我以我们十数年的情分要你答允，任何时候，你都不能伤到我的孩子。”
他顿一顿，霎时面孔雪白，颓๙然苦笑，“我早知道你要这般每件事我，偏偏不肯死心非要来问你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