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在哪儿？”道静插口问道，“郑姐姐，如果有机会，我真想见见他！”
郑瑾满有兴致地回答：“我的丈夫吗？你说对了，倒真是个很漂亮的人。高高大大的，懂ฦ音乐่、爱艺术、又写得一手好文章，精神总是很饱满。我们俩一起在苏联同过学。他，他是非常爱我的。”
走到北大女生宿舍已经深夜两ä点多了。她用手敲打门环，又按电å铃。她喘息着，站在冷清的寂无一人的街上。按了半天才有一个老头从门缝里慢吞吞地问道：“半夜三更的，找谁呀？”
走着走着，走过了许多熟悉的街道，不知怎地竟又走到沙滩那座她曾经和余永泽一起住过的房子前。这时，她不由á自主地站住了。她望着那两ä扇黑黑的紧闭着的街门，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憎恶、懊ิ恼与悔恨交织在一起的情感。一想到他，使她立刻๑想到เ了囚在铁窗里的卢嘉川ษ。要不是他，卢嘉ล川也许不会被捕的……想到เ这里，她的眼里不禁涌出泪珠。于是急忙掉头离开了这个小门。
“算啦，”老郑推着道静，“……逃命要紧！”
“大叔……”道静并没有理会迫在眉睫的凶险处境，却被郑德富这真挚的情谊感动了。她跳上井台紧ู紧拉住郑德富的胳ฑ膊，盯着他半天，才喘吁吁地说，“大叔，您、您不恨我啦？……”
“我一岁时我亲妈就死啦。我跟着后妈——她是个非常狠毒的女人。家里虽然挺有钱，她穿着绫罗绸缎，她亲生的儿子也是呢子缎子穿着；可是，我却像个要饭的小叫花子，身上破破烂烂。一到เ冬天我可受罪啦。天寒地冻的日子，她连双棉鞋都不给我穿，袜子也破成大窟窿。我才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她成天打我上街给她买这个ฐ做那ว个ฐ。买回来一不如意，伸手就打，张嘴就骂。我的脚后跟冻烂了，烂成一个ฐ个的大窟窿，痛得要命，她连问都不问，一拐一拐地还得给她去买……大娘，我一想起我小时候那ว个样儿就心酸——一件破棉袄，里面的虱子滚成蛋；头上几根干柴一样的头也长满了虱子；小手冻得像个紫萝卜；两只脚烂得提不上鞋……”
于是，道静就和陈大娘脸对脸躺在炕上说起来。
姑母拉着道静的手，安详地笑道：“这个ฐ傻闺女，难受什么呀？要明白，我那侄儿留แ下话，要叫你这个ฐ城市姑娘多受点锻炼。所以你要鼓起勇气，好好地在乡下锻炼锻炼。别怕受苦，别嫌脏，到เ你实在困难的时候，自会有人来帮助你。我也断不了来看你。这会儿跟这位王先生走吧。他跟宋贵堂已๐经说好了。”
这个老财名叫宋贵堂。他所在的村庄已经是定县的邻๑县深泽县边境地方。道静果然在走过十几里的半路上碰见了一位穿着绸大褂的“先生”，姑母管他叫“先生”，道静心里明白，可能ม是同志道静见了“先生”，姑母就要向回走了。这时，道静一把拉着姑母的胳ฑ膊，充满孩子气地说：“姑母，常看看我来！您别忘了我……”
道静也高兴起来。但她的高兴与其说是因为斗ç争的胜利，还不如说是因为ฦ看见他们平安回来了更合适。不过，她没有把她心里的话说出来。她拉着两个ฐ学生的手，兴奋地笑着：“好，好，你们可回来啦，可回来啦……”
同学们手舞足蹈地几乎要互相拥抱了。两ä个教员也互相握着手。赵毓青满面灰尘，扬着眉毛兴奋地说：“林，咱们的斗ç争胜利啦！开头教育局不理我们，到县政府也不理我们，我们不停地喊口号，甚至要砸县政府，他们这才屈服啦。县长和教育局长亲自出来接见我们，答应撤换校长和伍雨田à。”小赵清瘦的白脸晒黑了，他吐了一口唾沫，拍拍道静的肩膀，微微一笑。“嘿，怎么样？”那意思好像是说，“还是我对了吧？”
“那么，再谈点别的。”等了一下江华又说，“察北抗日同盟军虽然失败了，但它对于全国抗日救亡运动都起了什么เ作用？你认为中国的革命将要沿着什么样的道路展下去呢？”
道静睁着两ä只大眼睛，一下回答不上来。
“我自己去吧。”
“是的！……”不知哪个人轻轻慨叹了一声，接着几个学生全叹着气走了出去。只有那个女学生还留在屋里，她热情地拉着道静的手说：“要不要我去给你找王晓燕来商量商量？——我知道你跟她很好。你不知道，我叫李槐英，跟王晓燕是同学。”
“三一八”纪念大会在红楼大操场上进行着。人群在昂扬地呼喊，激愤地搏斗，余永泽却默默地坐在图书馆里的硬木椅子上，好像与世无关地思索ิ着自己้的事。开始，他读不随，由于气忿、懊恼，安不下心。当他抬头望望图书馆里各个长桌子上疏疏落落的几个同学，看着这些常碰头的埋头读书的熟面孔，他的心就渐渐安静下来。不久，就认真地凝神聚思地读起来了。
几个ฐ月来，图书馆成了他的避难所。当他感到เ了私人生活的不如意，当他在林道静的面前感到了自己้的软弱，以及在某些浪潮中感到เ自己已经丧失了青年人的锐气因而也激起了某些矛盾或羞惭的情绪时，他就赶快藏身到图书馆里去。这里的环境是安谧的，空气是柔和的，这里没有斗争，没有喧嚣和呼喊，人们默默地读着书，谁都是互不相扰。于是，每每当他心情极端恶劣时，他就到这里埋头坐上几点钟็，厚厚的线装书一翻就什么都忘掉了。而且如果能ม够在某一种书籍中，某一些章句中ณ，找到เ了可供参考的有用材料，那他就更加欢喜更加得意地忘掉了一切烦恼。
“好！”道静正怕卢嘉川ษ生气走掉，一见他还是留下来，她高兴得立时搬进炉子，坐上饭锅。渐渐地，气忿变成了沉重的悲哀，她低下头看着地说：“卢兄，替我想个办法吧！这生活实在太沉闷了。憋得出不来气。……”她抬起头来，眼睛忽然放射着一种异常热烈的光，“你介绍我参加红军，或者参加，行吗？我想我是能够革命的！要不，去东北义勇军也行。”
有一阵子，她红涨着脸激愤得说不出一句话。这时，倒是卢嘉ล川老练、沉着，他对砰然关上的房门望望，又对道静痛苦的神情默然看了一下，然后站起身走近道静的身边：“这位余兄我见过。既ຂ然他急着要吃饭，小林，你该早点给他做饭才对。我们的谈话不要影响他。你把炉子搬进来，你一边做饭，我们一边谈好不好？”
“是啊。”余永泽说，“现在，我也并非不激昂。不过那么喊喊口号，挥挥拳头，我认为管不了什么事。我是采取我自己้的形式来救国的。来，老罗，再吃一点。”他仍然殷勤地劝罗大方吃。
他停下来，眼睛炯炯地看着余永泽，又转过去看看林道静，口气忽然变得很严肃。“老余，你们两个都是青年人，可不要失掉青年人的锐气哦！能ม活动，还是参加些外面的活动。南下那阵子，老余，你在北平不是也很激昂吗？”
整个监狱顿ู时沉入死寂中。卢嘉川只觉得一阵心跳。……
远远地，真的传过来了口号声。
“林，你记得海ร涅的诗么？”余永泽觉自己走了板，就赶快找个题目来掩饰他的窘态，“这位德国的伟大诗人，我在中学时候就特别ี喜欢他的诗，而且背过不少他的诗——特别是他写海的诗。”
温和的海风轻轻吹拂着，片片乌云在天际浮游着。林道静和余永泽走累็了，两个人就一同坐在岩石上。余永泽又说起许多有关文学艺术方แ面的话。但是，说着说着，忽然间他竟忘情地对林道静凝视起来，好像他根本不是在谈话。林道静正听得入神，看他忽然不说了，而且看他那凝视自己的神情，也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后半夜，她悄悄走到王妈屋里，紧ู抱着王妈的瘦胳ฑ膊：“王妈妈，请你告诉我，我亲妈妈倒是个什么เ人？她，她是怎么死的？……为ฦ什么你们总是不叫我知道她的事？”道静知道王妈见过她的亲妈，所以才想起来问她。
“住山洞的穷婆娘，卖yin的小老婆”，和她本身的遭遇连到เ了一起，她的心燃烧着，撕裂着。她跑回自己的屋里一直呆坐了半夜。
回到晓燕的房间里，剩下她们单独两ä个人。午后的阳光投射在窗台上的白色茉莉花上，使整洁的小屋充满了温暖和幽静的感觉。她们两ä个紧握住手有一阵子都不能ม开口。最后还是道静先说话：“晓燕，我被捕的那晚上，你是不是跟着汽车跑来着？”道静凝视着晓燕说，“这一年多，我常想起那天晚上——我们谈得够多么知心和愉快啊！从那天起，我们的友谊是更加深厚了。”
“是的。”晓燕低着头小声说，“那是真的，我忍不住跟着汽车跑了几步——那ว心眼里真是难受，恨不得追上去把你抓回来……那一夜，我哭了一夜。可是从那天起我真的看清了这黑暗的社会，看清了国民党的狰狞面貌。第一次胡安逼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他一个ฐ人坏；可是这次，事实教育了我，你的血洗亮了我的眼睛。”晓燕抬起头来，她的脸色是幸福的、欢喜的，然而却滚着大粒泪珠。她用手绢擦掉它，轻轻抚摸着道静瘦削的手指仍又说下去。“我常常想起你说过的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真是这样！我想你被捕了，不能工作了，我应当代替你继续干。如果我也被捕了，可是另外还会有许多许多人代替我……野火永远是烧不尽的！”
“我从你的信里知道你变得更好了，做了许多工ื作，学习也有了明确的目的。我真高兴！”道静疲惫地倒在晓燕的床上，眼睛却一刻儿也不离开她的朋友。
“是吗？你知道得很清楚？”晓燕兴奋了，她觉得她的好朋友，她启蒙的老师能够了解她、赞赏她，她真是非常幸福。
“具体的情况你还不了解吧！我在学校里跟员、共青团员——当然是我猜想的——还有进步同学都拧在一起了。各种活动我都参加。我已๐经成了积极分子呢。”停了停，她像才起想起似的又告诉道静，“你还记得李槐ຈ英吗？她原来同情过你，帮助过咱们。可是现在为ฦ了成为ฦ女诗人，她却成天读起莎士比亚来啦。而且成了校花——交际花。风头得很！”
晓燕坐在床边，她们两ä个的手总是握着的。道静凝神听着好朋友的话，微笑着说：“小资产阶级就是有动摇性嘛。像李槐英这样的人一点不稀奇……嘿，晓燕，我问你，我那些朋友你听到เ过他们的消息吗？卢嘉川、罗大方、江华、许宁、徐辉……他们的消息你听到过一点没有？呈然在狱里又认识了许多新朋友，可是旧ງ的却也忘不掉。”
“卢嘉川、罗大方แ的消息不知道。许宁在第一监狱，不知怎么的，他妈妈也知道我了，找过我一次。徐辉还没有回来。只有一个人……”晓燕忽然做了个滑稽的笑脸，使道静感到她比过去反而年轻活泼了。只见她推了道静一下轻轻笑着说：“有一个人，他到เ学校找过我两次，都是在夜里。他说姓李，来打听你的消息。我怀疑他就是你说的江华。他对你好像很关心啊！”
“不一定……”道静稍稍惊奇地说，“江华什么时候到北平来的呢？……晓燕，你知道，卢嘉川、江华，还有我刚入狱时遇到เ的林红，这三个人，我今生能ม够认识他们真是无上的光荣和骄傲。可是，想起来我又怪难受——林红已๐经牺牲；而卢呢，恐怕也完了……不过如果江华在北平那ว也是好的。你不知道那ว个姓李的住在哪儿吧？”
“我怎么เ会知道！”晓燕摇着头。她盯住道静声音低低地说，“我听说了，林红——就是那ว个改名郑瑾的女同志吧？”
“你怎么知道的？”
“小俞淑秀说的。她一出狱就找我来了。她滔滔对我讲了半天她在狱里的生活和斗争。她讲到林红和你对她的影响。”
晓燕忽然闭起眼睛长叹一口气，“我一闭眼，那个美丽ษ坚强的女同志就好像站在我面前。”
道静躺在铁床上，双手蒙住眼睛用沉重的声音慢慢地说：“这样的人是不死的。永远不会死的。……”
刚刚说到เ这儿，俞淑秀蹦蹦跳跳地跑进来了。一进门她猛地抱住躺在床上的林道静，高兴地喊道：“林姐姐，林姐姐，你出来啦！你回来啦！妈妈把我看管在家里，不叫我到狱里去接你；可是，我知道你在王姐姐这儿，我就想法子偷偷溜出来啦。嘿，嘿，多好哇！多好哇！咱们又可以在一块儿啦，又可以在一块儿革蒋秃子的命啦！”
晓燕站在地上，爱抚地望着这热情活泼的少女。尽管她小小年纪受尽监狱的苦刑é和折磨，可是她依旧这样欢快活泼，这样如饥如渴地奔赴着真理的道路。多么可爱的孩子呀，晓燕的眼里不觉又潮湿了。
道静坐起来，紧紧ู抱住俞淑秀瘦削的肩膀，扳过她的脸孔审视着：“啊，吃胖了一点。你妈妈都给你做什么好东西吃啦？”
“还说呢。”小俞咕嘟着嘴，忿忿不平地说，“妈妈骂我，爸爸也说我。他们说，原来是吃冤枉官司，算倒霉——谁叫我那天到เ北京图书馆去，手里拿着一本红书皮的书呢！可是他们想不到我出了监狱，反倒弄假成真——假革命变成了真革命。他们说这样一来可就真要杀头了。这么เ着，就看管起我来啦！不叫我出门，把所有革命的书，像特务一样全给我没收。我爸爸那老家伙真是个ฐ耗子胆，妈妈跟着爸爸屁股后头转，吓得念起阿弥陀佛。她呀！她哪儿还顾得给我做好吃的！”
道静听着这个有趣的叙述大笑起来，晓燕也笑着。可是，小俞自己้却不笑。看着道静她们大笑了，她用力推了两个人一下子，皱着眉毛叫道：“林姐姐，王姐姐，有什么好笑的！人家找你们来是要和你们商量个办法。我要去参加红军，要不就到工厂去做工——变成真正的无产阶级。反正这个ฐ家是呆不下去啦！”
“好，小俞，别着急。”道静握住俞淑秀的手，恳切地说，“我们一定帮助你。可是你要耐心才行——太急进、太激烈会引起你爸爸妈妈的过度忧虑。革命——不是成天喊在口头上的。当红军、做工人，总要先有了革命关系才能ม够解决，咱们自己้怎么能够乱跑呢。”
小俞冷静下来了。她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道静：“你找到เ关系了吗？”
“你不知道我刚刚ธ出来半天吗？”
“找到เ了，立刻告诉我！我走啦。”小俞又蹦蹦跳跳地跑走了。怕爸爸妈妈反对，她只好赶快离开她恋恋不舍的林姐姐。
道静和晓燕夜晚睡在床上还在聊天。她们不知有多少话，总也说不完。
“燕，问你，这一年多，你该碰到เ爱人了吧？不能总是这样——人总是人嘛。”
“嗯。”晓燕默默地说，“这个ฐ人你认识。可是还没有——没有最后决定。”
“谁？——我认识的？”
“你认识——郑君才。也叫戴愉。”
“他……”道静的心陡地惊了一下。但是，她怎么好向晓燕说出她对他的不满来呢？半天，她只能期期艾艾地说：“郑君才？祝贺你。你们怎么เ认识的呢？”
“在北大同学房淑玲那ว儿。”晓燕兴奋地说，“他们是老乡。
他常去找她，我也去，渐渐熟了……他能把《资本论》一章地背下来呢。”
“晓燕，你对他过去的一切经历都了解么？”
晓燕这才看出道静对戴愉似乎有点不以为然的神气，她不安地回答：“不太了解……我正想更多地了解他。”谈到这里，好像要转换这不愉快的话题似的，晓燕突然问道静，“小林，你的呢？你也该有个……”
“没有。”道静笑着说，“在监狱里除了男看守，哪儿看得见男ç人的影儿。”
“那你当真没有一个心爱的人吗？”晓燕忘掉了刚ธ才道静不安的神气，仍又温存地诘问着。
道静没出声。两ä人都沉默着。半晌。她俯在枕上缓慢地仿佛喉咙有毛病，每吐一个字都使她感到เ痛苦似的说：“燕，你不了解，这心、这情感……对他再也改变不了。我愿意永远等着他。”
“谁？你说的这个人是谁？没听见、也没看见过你同谁好过呀！”晓燕的声音是惊讶的，也是激动的。
道静跳下床来，捻亮了桌灯。从她脱下的一件旧衬衣里，撕下一条贴边，找出了一卷细细的纸卷。她把纸卷打开，拿出其中ณ的一张递给晓燕。
“别笑我，这是我在监狱里偶然写下的一点东西。你看，这是关于他的诗。”
晓燕怀着惊奇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急急读下来。在那ว密密细细的字行里，她看到เ了她朋友的一颗热烈、沉痛的心。
在漆黑的大风大雨的夜里，你是驰过长空迅疾的闪电å。
啊，多么勇猛！
多么神奇！
你高高地照ั亮了我生命的道路，我是你催生下来的一滴细雨。
啊，我勇猛的闪电å！
如今，你奔向何处？你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