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就是想——你！……”
戴愉拉着晓燕的手，又恢复了他过去沉郁๗的姿态：“燕，我的工作不允许我告诉你这些，原谅我……这一星期你过得还好？”
“他现在吗，离咱们这儿很远很远，我已๐经四年不见他啦。哦，林道静，小俞妹妹，我们不说他了。我来给你们讲另一个ฐ人的故事，也是我在狱里亲眼看见的。你们喜欢听吗？我失眠，反正睡不着，如果你们不困，趁着深夜卫兵查得松，咱们就谈谈。”她的话像潮水样又滔滔地奔腾起来了。她鼓着全副的生命力，轻轻地喘息一阵，歇息一阵，又断续地向两个年轻的伙伴讲到深夜。
“他现在在哪儿？”道静插口问道，“郑姐姐，如果有机会，我真想见见他！”
“我找王晓燕。劳驾，请开开门！”道静由于过度疲乏，嗓子都嘶哑了。恨不得立刻๑有人给她打开大门，躺在晓燕或什么เ人的床上睡它一觉。可是看门老头却隔着门慢吞吞地回答道：“找人的不行。不能ม开。学校章程：五点半开门，您等天亮了再来吧！”
走到北大女生宿舍已经深夜两点多了。她用手敲打门环，又按电铃。她喘息着，站在冷清的寂无一人的街上。按了半天才有一个老头从门缝里慢吞吞地问道：“半夜三更的，找谁呀？”
道静离开郑德富回到เ自己屋里静坐了几分钟，她这时已经顾不得思考郑德富对她态度突然变化的原因了，她完全相信他的话，心里不住地想：怎么办？赶快逃走吗？不，她到เ这个地主ว家庭不是专为保卫自己而来的。姑母交给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可是，她该做点什么呢？她苦苦地思考起来了，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半个钟็头过去了，一个ฐ钟头过去了，她还是什么也没想出来。天已黑了，她心绪不安地倒在炕上。忽然想到：宋郁๗彬既然侦察清楚她的情况，也许同时把其他一些同志的活动材料é也弄到เ了手里。郑德富不是说了有人名单么เ……“如果能够弄到这个恶地主手里所有的材料交给党……”这么一想，道静的心立刻๑沸腾起来了。忧郁消失了，同时，恐惧也消失了。她高兴得又像去年决定去贴卢嘉川留แ下的传单一样，浑身是劲、跃跃欲试。可是当她兴冲冲正要走出屋门去的时候，她又立刻把腿缩回屋里来。她又一下子倒在炕上，嘴角浮ด上一个自嘲的冷笑：“这能像贴标语——粘上胶水把它们往墙上一贴那么เ简单么？你要寻找的东西连影子还没有见到呢……”
“算啦，”老郑推着道静，“……逃命要紧！”
陈大娘一把拉住林道静的手，含着眼泪说：“闺女，可苦了你啦。我那闺女小子们家里虽然穷，可也没叫他们这么เ样苦过……你，你那后娘可实在太狠啦。”
“我一岁时我亲妈就死啦。我跟着后妈——她是个非常狠毒的女人。家里虽然挺有钱，她穿着绫罗绸缎，她亲生的儿子也是呢子缎子穿着；可是，我却像个要饭的小叫花子，身上破破烂烂。一到冬天我可受罪啦。天寒地冻的日子，她连双棉鞋都不给我穿，袜子也破成大窟窿。我才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她成天打我上街给她买这个ฐ做那个。买回来一不如意，伸手就打，张嘴就骂。我的脚后跟冻烂了，烂成一个个ฐ的大窟窿，痛得要命，她连问都不问，一拐一拐地还得给她去买……大娘，我一想起我小时候那个样儿就心酸——一件破棉袄，里面的虱子滚成蛋；头上几根干柴一样的头也长满了虱子；小手冻得像个ฐ紫萝卜；两只脚烂得提不上鞋……”
“我那侄儿留แ下话，要叫你这个ฐ城市姑娘多受点锻炼。”姑母的这句话那么有力地响在道静的心上。啊，江华留下了话。
姑母拉着道静的手，安详地笑道：“这个傻闺女，难受什么呀？要明白，我那侄儿留下话，要叫你这个城市姑娘多受点锻炼。所以你要鼓起勇气，好好地在乡下锻炼锻炼。别怕受苦，别嫌脏ู，到你实在困难的时候，自会有人来帮助你。我也断不了来看你。这会儿跟这位王先生走吧。他跟宋贵堂已经说好了。”
夜晚，下起雨来，道静躺在床上却怎么เ也睡不着觉。这突然爆的急转直下的形势，把她搅扰得糊里糊涂。目前即将要到来的是喜是忧呢？她说不上来。她对于赵毓青那ว种轻率的乐观和自信是不大相信的；但是，她对自己也并不相信。
道静也高兴起来。但她的高兴与其说是因为斗争的胜利，还不如说是因为看见他们平安回来了更合适。不过，她没有把她心里的话说出来。她拉着两ä个学生的手，兴奋地笑着：“好，好，你们可回来啦，可回来啦……”
道静抿着嘴来回摆弄着一条白手绢，半天还是回答不上来。
“那么เ，再谈点别的。”等了一下江华又说，“察北抗日同盟军虽然失败了，但它对于全国抗日救亡运动都起了什么เ作用？你认为中国的革命将要沿着什么样的道路展下去呢？”
“不要紧，还是我去好，恐怕外面还有人。那一会儿咱们大门口外有好几个人站着呢。”李槐ຈ英摆着手对道静轻轻一笑，像燕子似的飞走了。
“我自己้去吧。”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แ！打倒卖国求荣的国民党！”这些激昂悲壮的口号声，不时远远地传送到เ图书馆里肃静的空气中ณ，好像平静的水面有哪个ฐ淘气的孩子投下了小小的石子。但引起的波纹不久就消失了。这几个埋头在图书馆里的学生，不过抬起头蹙着眉望望窗外，他们不安的心情很快就都安静下来。
“三一八”纪念大会在红楼大操场上进行着。人群在昂扬地呼喊，激愤地搏斗，余永泽却默默地坐在图书馆里的硬木椅子上，好像与世无关地思索着自己้的事。开始，他读不随，由于气忿、懊恼，安不下心。当他抬头望望图书馆里各个长桌子上疏ຕ疏落落的几个同学，看着这些常碰头的埋头读书的熟ງ面孔，他的心就渐渐安静下来。不久ื，就认真地凝神聚思地读起来了。
“哦，”卢嘉川ษ对这突如其来的请求似乎感到เ有些惊异：这年轻女孩子把参加革命想得多么简单容易呀！他望着她，沉了一下问道：“为什么呢？为什么เ想去当红军？”
“好！”道静正怕卢嘉川ษ生气走掉，一见他还是留下来，她高兴得立时搬进炉子，坐上饭锅。渐渐地，气忿变成了沉重的悲哀，她低下头看着地说：“卢兄，替我想个ฐ办法吧！这生活实在太沉闷了。憋得出不来气。……”她抬起头来，眼睛忽然放射着一种异常热烈的光，“你介绍我参加红军，或者参加，行吗？我想我是能够革命的！要不，去东北义勇军也行。”
“你的形式就是从洋装书变成线装书；从学生服变成长袍大褂。”道静忽然笑着插了话。不知怎的，虽然和罗大方初次见面，但她的同情却在他那边。她觉得他不知有哪些地方แ，有些像她在北戴河碰到过的卢嘉川ษ。
“是啊。”余永泽说，“现在，我也并非不激昂。不过那ว么喊喊口号，挥挥拳头，我认为管不了什么事。我是采取我自己้的形式来救国的。来，老罗，再吃一点。”他仍然殷勤地劝罗大方แ吃。
来了！也许真是北大示威แ的同学来了么เ？……
整个ฐ监狱顿ู时沉入死寂中。卢嘉川只觉得一阵心跳。……
“你现在还能背么？”道静好像做一样听见了自己้恍惚的声音。
“林，你记得海涅ื的诗么？”余永泽觉自己走了板，就赶快找个ฐ题目来掩饰他的窘态，“这位德国的伟大诗人，我在中ณ学时候就特别ี喜欢他的诗，而且背过不少他的诗——特别是他写海的诗。”
没有回声。黑暗闷热的小屋里死一般的沉寂。
后半夜，她悄悄走到เ王妈屋里，紧ู抱着王妈的瘦胳膊：“王妈妈，请你告诉我，我亲妈妈倒是个什么人？她，她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你们总是不叫我知道她的事？”道静知道王妈见过她的亲妈，所以才想起来问她。
道静难为情地笑着：“妈，你真聪明。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两个人的饭三个人吃。
任老头常常挎着篮子叫卖一天也挣不了一两ä毛钱，咱们能ม叫他——一个ฐ重病的人……”
“对！秀兰，你这样做是好的，赶快给他送过去吧。可是，我不准许你再瞒着我，你必须ี吃饱。还有，你不要同他讲到เ政治方แ面的事。”
“嗯！”没等大姐说完，道静就跑着把窝头给任玉桂送去了。对于这个骨瘦如柴的病人，她的心中滋生着一种崇高和无私的友爱，对于他的每一点帮助，看见他的病体的每一点好转，都使她感到เ极大的欢快与慰藉。
但是任玉桂的父亲任老头却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开始他不理道静“母女”，虽然住街坊，他却成天耷拉着脑แ袋哭丧ç着脸谁也不理。后来见道静“母女”对他儿子很好，他脸色虽然好看一些了，但依然不跟她们说话。有时道静坐在他们屋里和任玉桂谈些铁路上的事，谈到“二七”平汉铁ກ路的大罢工，儿子的眼里燃起了热情的光芒，脸上有了激动的红色，老头儿却像个ฐ木头橛子坐在板凳上睡着了。因此道静心里有些讨厌他，大姐也嘱咐道静不要同他们谈政治方แ面的事，尤其不能暴露地下工ื作者的真面目。可是道静却忍不住要对任玉桂谈起政治方面的事。她的热情使她忍耐不住地说起来。
于是，任玉桂渐渐变了。他不仅身体变得健康一些，而且精神也变得愉快了。从前，他躺在炕上无聊时，不是呻吟就是咒骂；要不，就看些《七侠五义》、《封神榜ึ》或者《啼笑因缘》、《金粉世家》一类来解闷。现在在道静的启下，他阅读起她偷偷拿给他的《大众生活》、《世界ศ知识》等进步书刊â来。当道静在屋里工ื作时，她常常被一种轻轻的敲击墙壁的声音呼唤到任玉桂的屋里去——这时多半是刘大姐和任老头都不在家的时候。
“张大姐，您给我讲一点——唉，您有工ื夫吗？我又麻烦您啦！……什么叫阶级斗ç争？什么时候咱无产阶级才能——才能胜利呢？”
而这时，道静就兴高采烈毫不顾ุ忌地给他讲起来。
但是在她和任玉桂讲话的时候，常常现老头儿在门外偷听。他回了家：悄悄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不声不响地听着。竟有一次，当道静从他们屋里走出来时，他突然拦住她，悲哀而又恼怒地瞪着道静说：“大姑娘，您行行好！别再要我爷俩的命行不行呀？”
道静很生气。这个老头子是个ฐ多么奇怪的人呀！
以后老头子没有再说这类话，只不过还是悄悄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偷听着。
江华常到เ她们这儿来。他是作为主顾ุ来洗衣服的。来了接个头总是很快就走。有一天他又来了，脸色分外的喜悦。他把一包衣服——里面包的是一大叠秘密印刷品——放在床上，打开来抽出一张交给大姐。大姐看看又给了道静。道静急忙低头读起来。这是中ณ央表的《为ฦ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也就是后来振奋全国的“八一宣言”。大姐在前些天曾提到เ的中央对时局表的重要文件就是这个ฐ。道静在前两ä天也已๐经看见过了。但当现在市委印成了宣传品即将向广大群众散的时候，她又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一样，心头充满着欢喜和兴奋。读着，读着她不由得看了江华一眼，低低地读出声来：
…………
一切不愿当亡国奴的同胞们！
一切有爱国天良的军官和士兵弟兄们！
一切愿意参加抗日救国神圣事业的党派和团体的同志们！
…………
中国境内一切被压迫民族蒙、回、韩、藏、苗、傜、黎、番๘等的兄弟们！
大家起来！冲破日寇蒋贼的万重压迫，勇敢地：与苏维埃政府和东北各地抗日政府一起，组织全中国统一的国防政府；与红军和东北人民革命军及各种反日义勇军一块，组织全中国统一的抗日联军。……
她念到这里抬头一望，想不到江华和大姐早ຉ已围在她身边，也跟她一起无声地念起来了。只见他们的嘴唇颤动，眼睛亮，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是他们内心的兴奋与激动，她已经看出来并且感到了。道静拉住大姐的手十分喜悦地说：“妈，你看，说得多好呀！”
“秀兰，这样，打垮了日本帝ຓ国主义者，咱们离胜利ำ就更近了！”大姐笑着，两只手分开，同时用力拉住江华和道静的手。她那样激动、那ว样热情、那样像青年人一样欢快活泼的神色真是少见的。
三个人同时凝视着这一张薄薄的传单，沉默了一下，江华笑道：“我今天特别高兴，也为这个ฐ——我们的党是更加伟大了。遵义会议之后，确立由领ๆ导革命，中国的局面就将要大大改观。”说到เ这里，窗外突然有一个老头子的声音喊道：“查户口！查户口！有什么查头！一个病孩子躺在炕上快死啦。……”
迅地紧张地然而又是悄无声息地，道静和江华把床上的印刷็品小心地藏到了碗橱里，大姐就镇静地站在窗前向外瞭望着，只见任老头站在外院通他们里院的二门上，对着外院的什么人——当然是来查户口的警察——不满地大声喊叫着。一下子，大姐和道静什么也明白了！原来，原来这是一个善良的而又有心计的老头儿。他回答道静“母女”对他儿子的照ั顾的，不是谦卑的答谢，不是感恩的言词，而是实际的叫人不知不觉的暗中的保护。无疑的，老头子早已看出他的邻居不是一般的洗衣妇了。
大姐回过头来向江华示意，于是江华顺手拿起床上的一叠洗熨好了的衣服，慢慢地、不慌不忙地向门外走去。接着大姐拿出自己้的户口簿，也不慌不忙地向走向门来的两个黑衣警察迎了出去。
查户口的警察走了之后，大姐严å厉而且愠怒地对道静说：“秀兰，你知道你的错误吗？……你违犯了地下工ื作的秘密原则，你知道吗？你不该轻率地、任性地暴露我们的面目。
幸亏这是个有良心的老头，不然，……”大姐的脸色和缓一些了，停了停，她沉重地低声说，“你要知道我们的阶级、我们的党正是需要铁ກ的、严格的、丝毫不苟的组织性和纪律性的，可是你检查一下，你在这上面怎么样……”
道静低着头，半天没出声。终于，她抬起了头，用痛苦的深深自责的眼光看着大姐，说：“妈妈，请相信我！我诚恳地接受了教训，接受了你的批评……”
大姐点点头。沉了沉，她忽然告诉道静说：“你认识的那个戴愉，组织上已经查清楚：是个叛徒、奸细……咱们难道还不该提高警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