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中午十二点钟็，进驻北平的日本军队早已๐消เ逝得无影无踪了，这一群不幸的中国旅客——南来的，北往的，才被从候车室里、从行李房里以及从什么角落里驱赶出来，或者说释放出来了。
李槐英向他使了个眼色，禁止他再说下去。
“小林，是不是打不定主意？”许宁郑重地说道，“红军经过长征北上抗日，陕北地区的形势是很重要的。那里也会需要干部。你如果决心去，有什么困难我可以想法帮助你——小林，我多么希望我们一块儿走！”
道静低下头来，摆弄着小手帕，半天没有出声。这时在她心里展开了激烈的矛盾和斗ç争。她多么เ渴望去那个日夜向往的地方呵！加上现在的处境——她想起了王忠的猴子脸，想起了张莲瑞鄙夷的眼色，想起王晓燕，想起没有人领导的痛苦，想起北大没有进展的工ื作……她心里异常地纷乱不安。
“那ว么，你和徐辉怎么เ能ม够保存下去？你们一定有好的经验吧。”
“你来了很好。”侯瑞的两只眼睛相离很远，说话带着和蔼的笑容，“北大党的力量在最近两年连续遭到几次的逮捕、镇压之后，已经很微弱，到现在还没有恢复上来。”
“妈，你放心！”道静的态度也变得严肃冷静了，“看见了念林爸爸的信，我明白了自己……妈妈，我保证向你学习，永远向你们这些老同志学习！”
大姐好像恢复了平静，慢慢地说：“文林牺牲后，我也被捕了。孩子生在监狱里。三年监禁、非刑拷打，肋骨折了好几根，出得监狱，身体坏透了。秀兰，你以为我有四五十岁了吧？其实我只有二十三岁呢。”她突然笑了一下，笑得很微妙，“年岁并不老，可是，我已๐经不可能ม再享受家庭的幸福了。不过，秀兰，我希望你幸福……”说到这里，大姐的态度突然变了，变得严肃而冷峻。她看着道静的眼睛说：“文林当年劝我的话我要拿来劝你。踏踏实实地工ื作吧！党需要你在哪儿，你就在哪儿。不拿枪，但是你可以用笔、用思想、甚至用我们的洗衣服板子——它也是武器——和敌人战斗！”
“是这样的？”晓燕舒畅地长出了一口气，用她真诚的深信不疑的眼睛对戴愉歉疚地笑笑，“你不要在意，也许我把她的话听错了。才，她一出来，听说咱俩好了，该多么高兴！小林——她早ຉ就恋爱过了；我比她大，可是，从来还没有过男朋友。她常笑我太拘谨、老八板呢。”
戴愉点燃一支纸烟，喝了两口水，慢慢回答王晓燕：“她完全误会了。对于她和一个姓赵的青年的过激行为，我还劝告过她——叫他们别犯‘左’倾幼稚病。我是主张打倒一个姓伍的坏教员而要团结你姑姑的。谁知后来他们怎么搞糟了。因为我在那儿只停留了两小时。”
“小俞，你不要总打岔。她爱她的爱人，当然用什么办法也要去看他。”道静说了小俞，又催郑瑾，“请你快说，他们后来怎样了？”
小俞忍不住又替这个女同志担心了，她瞪大眼睛的神气怪可爱的。
“我不能在这儿站到เ天亮呀！”道静靠在油漆剥ຓ落的暗红的大木门上，望着寂静的夜空，无力地歪着头打着主意。“到哪儿去呢？住旅๓馆？不！去找徐辉么，也不行。……天不久就亮了，还是散散步，等亮了再回来吧。”于是她拖着疲乏的步子慢慢向西走去。离开宋郁彬家两ä天以来，她没有休息，也没有睡觉。紧张的斗争过去了，神经松弛下来，在这寂静的夏夜，一个人无目的地漫步，就更加引起了疲倦和瞌睡。她顺ิ着熟悉的街道走到เ了故宫河沿，倚靠在护城河的栏杆旁้，勉强睁开眼皮望着闪着鱼鳞似的光亮的河水，心里空旷旷的。
只听房门砰地响了一声。
道静坐起来，看着大娘想说什么เ，却愣在那儿。她满腹心事，实在没心思在这时和大娘多说什么เ。但是，她还是勉强和大娘搭起话来：“大娘，今个ฐ怎么这早ຉ就回屋来了，少东家和太太呢？”
说着，她就划着一根火柴替道静点上了灯。
过了两天。傍晚，道静领着文台在前跨院看见了许满屯。
第十章
这位王先生样子有点儿奇怪：三十多岁，白净面皮却留下两ä撇小胡子。加上穿着半旧的灰绸夹袍，戴着礼ึ帽、眼镜，他那样子十分像个绅士。这样模样的一个人，这个人要带她去的地方又是大地主ว、大劣绅的家里，道静跟在他后面走着，心里总有些忐忑不安。但是对于姑母的信赖，使她终于把心思安定了下来。
道静不时偷眼望望王先生。
道静赶快跳下床来开了门。黑夜里，外面落着雨，只见皮得瑞淋得小水鸡一样哆嗦着站在房门外。他见了道静，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急促地喘着气，说：“林老师，不好！不好！……”他喘气、瞪眼，惊慌地看着道静不知说什么好。
“林老师！林老师！”声音急促惊慌，微细得刚刚ธ可以听到เ。
江华坐在桌旁，有一会子默不出声。看出道静站在旁边等急了，他才慢慢说道：“前面说的还差不多。可是第三个答案有大毛病。中ณ国革命没有领导是不会成功的。抗日战争也一样。不仅是参加，而且要领导，要绝对的领导，抗日这才有胜利ำ的保障。”江华说到这儿，深沉的眼睛闪闪光，显得热情而又激昂。道静全神贯注地听着江华的话，一种油然而生的崇敬的感情，使得她突然异常地快活起来。她又给江华倒了一杯水，自己้也喝了几口，然后靠在桌边闪着亮的大眼睛，说：“老江，这回碰到你多高兴！我知道的事真太少啦，许多问题了解得似是而非……你以后可真要多帮助我。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参加革命好多年了吧？”
“当然能ม够！”这回道静回答得很快，她有条有理地说，“第一、因为中国四万万同胞都不愿当亡国奴；第二、中ณ国地大物博人多，而日本国小人少，光凭武器也不能取胜；第三、……”她咬着嘴唇想了想：“第三、有和进步人民坚决抗日，抗日阵线有参加。老江，你说对吗？”
“找到เ王晓燕啦，”李槐英小声说，“她干着急也没办法。后来我和她一同去找了从前我们学生会的一个干事徐辉，这才有了主意。徐辉说明天下午到我屋里来找你。你看，这是晓燕给你的信。”
道静开了灯，握住李槐英冰凉的小手。
几声清脆ะ的枪声打断了他缭乱的思潮，接着狂怒的呼喊和混乱的人声更使得他惊悸不安地心跳起来。
他凝望着，心思又转到了林道静的身上。她，在这么美丽的春天，干什么去了？……他的幻觉使他陷到朦胧的状态中ณ。好像他的道静不是在什么人群里呼喊嘶叫；不是在为什么去厮打斗争；她是在海ร滩上，好像仙子般穿着白衣，苗条的身段，雪白的面庞，睁着大大的深情的眼睛在等待他……想到เ这里，他是这般渴念着她，好像多少日子不见她了，好像她永远不再回来了，他深深地痛苦起来。
“小林，咱们先讨论个问题。——你该把饭锅搅一搅，不然要糊了。你过去和家庭斗争，不满意黑暗的社会，现在又想很快去革命、上战场，究竟都是为ฦ了什么呢？”
卢嘉川坐在椅子上，用手轻轻拍着桌子，好像在替道静滔滔的言语打看拍子。他摇着头，刚ธ刚ธ可以觉察到的调皮的微笑又浮现在他活泼的眼色中。
“算啦，我才不稀罕他的栽培呢。我们说不到一块儿，只好各行其是！”罗大方แ说着就要往外走，“谢谢你们二位，我走啦。”
这样的社会真是不免叫人气愤，我为ฦ她的工作真不知跑了多少腿，着了多少急，结果还是不得不把她耽误在家里替我洗衣做饭。这社ุ会，‘毕业就是失业’，一点儿不假。现在我就在为毕业后的出路担心。老罗，你的职业一定不成问题，因为你有那样一个ฐ有地位的父亲。”
“放出北大被捕同学来！”
“打倒刽子手谷正伦！……”
我用轻细的芦管写在沙滩上：“阿格纳思，我爱你！”
我的心像大海一样膨胀，一种深沉的乡愁使我想望你，你美好的肖像到เ处萦绕着我，到处呼唤着我，它无处不在，在风声里、在海的呼啸里，在我的胸怀的叹息里。
孤苦无依的小道静，在冬天的长夜，常常偎在王妈的怀里，听她讲许多许多动听的民间故事。其中，也讲到เ过秀妮的故事。但是她不敢违背徐凤英的命令，没有说出那个ฐ砍柴的、被地主逼迫做了小老婆的姑娘就是小道静的妈妈。现在，善良的老妈妈，再也忍耐不住了，于是告诉了道静关于秀妮的全部故事。
“孩子，”还没出声，王妈也哽咽住了。她断ษ断续续地说：“你，你还记着你小时候我给你讲的那个ฐ砍柴姑娘的事？那ว，那就是你那亲妈呀！”
所以他才给胡安写封信，叫他调走他。他说，只要离开那ว个女人的魔掌以后，他就打算和晓燕结婚。他会爱她，做她的好丈夫，永远不离开她的……这些话晓燕再也不要听了，她在打主意，在痛切地思索，她、她再也不能ม和这罪恶的人搅在一起了……戴愉说了一阵，晓燕只是不理他，她趴在桌上假装ณ睡着了。这时，他就踉踉跄跄酒还没醒似的走了出去。他刚走，她就跑来找道静了。
叙述到这里，她哭着说道：“小林！小林！我完啦——什么都完啦！你，你救救我吧！”
“晓燕，你没完。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道静的声音很低、很安静。她替晓燕拭着眼泪说，“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住址？真奇怪！”
晓燕紧握住道静的手，脸上露出一丝悲苦的笑容：“我也跟过你呀。可是，我没有告诉过他——那ว个骗子。小林，你说，请你替我出个ฐ主ว意，我该怎样生活下去，还——怎样对待他呀？”她看看道静又看看江华，用手巾擦着红肿的眼睛。
“晓燕，请问你，”江华这时插了话。他向晓燕点点头，“咱们见过面对不对？现在请问你，你得到戴愉的那些东西哪里去了？”
“他抢回去了。”晓燕抹着泪说。
“噢，”江华沉吟片刻又说道，“晓燕，我想提醒你，戴愉的问题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命运问题，所以只是悲伤痛苦是不能ม缓和目前的紧张情况的——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这种情况？”
“你说什么เ？”晓燕睁大悲哀的泪眼喃喃道，“我什么都没有想，我来只是想告诉小林——我过去错怪了她，想请求她的宽恕。”
“别这么เ说。”道静拉住她的手，“晓燕，我看你太疲乏了，倒在床上躺一会儿好不好？”
这时江华和道静一边一个扶着浑身簌簌抖的王晓燕，让她倒在床上去。
“情况很可能要这样展下来的，”江华沉思着说，“戴愉酒醒之后，会觉得自己很可笑地向你说了些‘话’，这些话随即会成为他的精神负担，况且他的重要证件还落入过你的手中。那么เ，晓燕，按一般的常规看来，如果你不肯再继续被他利用的话，他就会因惧怕你——甚至恼恨你而用对付敌人的手段对付你。这一点你想到过没有？”
“没有。”晓燕闭着眼睛，脸上像死人一样的灰白，“他——不会的！他忍心吗？他，他是爱我的……”
道静忍不住靠在晓燕的枕边插了嘴：“晓燕，对他，你现在还能这样看吗？你怎么เ还在希望着他的爱情和怜悯？这可是极端危险的！”
晓燕闭着眼睛没有说话。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汩汩而下。
沉了一会，江华站在床边看看晓燕，用低沉而亲切的声音说：“晓燕，不管怎么样，提高警惕总是只有好处的。不仅你要提高警惕，各个ฐ学校的进步分子全要提高警惕。看来这个特务写了黑名单，还在准备用更毒辣的手段对付我们。我看你和小林都要找个ฐ地方躲几天才好。而且也要叫你家里的人赶快躲开……噢，晓燕，你还记得那些名单上的名字吗？”
“记不清了。”晓燕拭泪说，“只记得北大有李绍桐、侯瑞、李槐英，还有她！”她向道静一指。
道静挨着晓燕柔声说道：“你看，连李槐英那样的人都上了戴愉的黑名单，可见这是个多么狠毒的家伙！你该完全相信这点了吧？……所以，听江华的话，咱俩也要躲一躲才好。”看晓燕仍是流泪不语，道静用手帕替她擦着眼泪又说，“燕，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为ฦ失掉了你，多么痛苦……现在好了，我又看见你在我的身边，我真是说不上来的高兴……唉，不说这些了，现在，咱们还是商量商量怎么เ办吧。我看，我带你上一个ฐ地方躲几天好不好？”
“我想、想再和他谈一次。”晓燕睁开眼睛乞求着，“相信我，我不会再相信他。我会回来的。”
“燕，绝不能叫你去！”道静果决地说，一面拉起她来，“燕，我们赶快离开这儿吧！万一他知道了我这个ฐ地方，如果他别处找不到你，就许上我这儿来。江华，你先走，我和晓燕也就走。我们找个ฐ同学的家里待几天。”
江华温存地看了道静一眼，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又走到晓燕跟前和她握握手，他就扭身走了出去。
“为我，拆散了你们。”晓燕失神地看着江华的背影，“小林，我们走吧！我、我不见他了……”
第四十章
戴愉从晓燕那里回到เ了自己的寓所又足足睡了半天，这场酩酊大醉才完全清醒了。醒来，像迷离的境，他想起了和王晓燕间的纠纷，心情非常懊恼。情况很复杂，这几天北平的学生运动急转直下，这个学校成立了学生自治会，那个ฐ学校成立了抗日救国会，多少学校都纷纷成立了新的学生组织参加到学联去。而各个学校里他所指挥的那班人马，却像垃圾样被觉醒了的广大学生踢到一边去了。为ฦ这个ฐ，他已๐经挨了主子的斥ม责，受了警告，因为心情烦恼，他才喝得大醉。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在他困难的时候，王晓燕又现了他的真面目。事情很糟糕，本来她是他最忠实可靠的工ื具，也是他空虚的灵魂中ณ的一丝火花，可是，醉酒——因为醉酒被她看穿了。怎么เ办呢？怎么挽回这僵局？怎么挽回自己已๐失掉的地位呢？他床也不起，脸也不洗，在挂着厚窗帘ຈ的昏暗的屋中ณ反复思考、捉摸。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烟，弄得满屋子都是混浊的烟气。
下午两ä点，戴愉才爬起床来。打开窗帘ຈ，一股清新爽人的冷气，穿过温旭的日光，迎面吹到了他憔悴黯淡的面孔上。
他搔着头连连打了几个ฐ大喷嚏，吓得他又赶快关上了窗户。
饭也没吃，他就开始梳洗打扮。洗澡、梳头、换上雪白的衬衣并且洒上了香水。然后在一套笔挺的咖啡色呢子西装外面，套上了蓝呢子大衣。最后才是一顶英国出品的呢子帽戴到เ他油亮的头上。多么奇怪，心情烦恼的戴愉，今天却比任何一次去见晓燕时都打扮得漂亮、清爽。看起来，他的心情并不坏。打扮好了，他就风度翩翩、轻松愉快地到王晓燕家里去了。
他是这样估计他和晓燕的关系的：她见到了他的那些秘密东西，自然是会失望痛苦的，但是，她已经爱上了他，她已经和他走上了同一条道路，“生米煮成了熟饭”，她痛苦一阵又能怎么样？只要他戴愉再用一点高明的办法来向晓燕“解释”一下，只要再经他用热泪向爱情的花朵上灌溉一下，那么这诚实而单纯的姑娘对他还能有什么变化吗？
可是晓燕不在家。她一清早就出去了。他赶快又找到学校，宿舍里没有她，课堂里也没有她。他有点儿奇怪，她能ม上哪儿去呢？他又到เ她的几个同学处看了看，仍然没有。他只好又回到晓燕的家里。他想她一定会回家的，他们一定要好好地谈一谈。
王教授夫妇看他在等晓燕，便同他攀谈起来。王夫人殷勤地给他拿茶点，王教授也开了话匣子：“君才，”王教授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说，“你知道我们北大的情况近来大不相同了么？不光是那些青年小伙子全活跃起来了，几乎人人口中都在谈论救亡问题；就连我们这些老头子、老教授们，也耐不住一腔热血，也都在一起座谈起国难问题啦！这就叫人心不死，人心不死是不是？”王教授用大拳头猛地向桌子上一擂，站起身来哈哈一笑，把个ฐ坐在小沙上的戴愉吓了一跳。不知怎的，他的脸色突然苍白了，好像害了急病似的战栗了一下。但他立刻控制住自己้，露出同情的样子微笑道：“老伯这大年纪，还这样关心国事，真是了不得。这就激励我们青年人要更加奋图强了。”
王教授把手一挥：“君才，说哪里话来！我一个人算得什么เ？根据马克思的观点，只有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才是世界的创น造者。个ฐ人，个人是多么微不足道！告诉你，君才，在读书作学问上，老教授们是先生；可是提到爱国、提到革命、提到เ斗争，可还是你们青年人呵！我见到我的好些学生这些天为了挽救危急的祖国，那种奔走呼号、废寝忘食的情况，真叫我这老头子忍不住流下眼泪来！”说到这里，王教授真地摘下眼镜，微微不好意思地拿手帕去擦泪了。
“看，这老头子，真是！……”王夫人看到丈夫那种激动的样子，哭笑不得地瞅了他一眼，赶快岔开话说，“君才，在家里吃夜饭吧。晓燕一早出去，不见她回来，是不是昨夜你们吵了嘴？”
戴愉摇头笑道：“没有。只是工ื作意见有些不同。现在形势这样紧张，日本人一天天地逼进，晓燕是个稳重的慢性子，我催催她要加紧干，她就着了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