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大光闲聊了一阵，王东来了。一进门就咋呼：“刚才我碰见小王八了，好家伙，真狂啊，戴着个烧电焊的眼镜，后面跟着一大溜保镖。你说他那么狂干什么？这不是瞎招摇嘛，三招摇两招摇警察就好注意他了……”大光笑着打断他道：“警察早就注意到他了，一拿就是一个死。”王东说：“难说啊。不过这个混蛋的脑子很不一般，白道儿那边他会打点着呢。有一次一个伙计不开面儿，跟一个ฐ当官儿的一起打麻将，赢了钱还真伸手，那个当官儿的也是个土鳖，没钱。那伙计不让走，刀架在脖子上。当官儿的就给家冠打了一个电å话，家冠当场派人送了钱去。这事儿办得漂亮，当官儿的走了，那伙计直接被家冠的人‘挺’在那儿了。后来我听说，家冠经常用这一招笼络那些当官儿的，有人分析，可能ม这都是家冠给他们下的套儿呢……对了，我听说，最近他跟钢子又和好了，整天往钢子那边跑，两个ฐ人称兄道弟的。宽哥，咱们应该收拾他了吧？”
那天我在济南跟马六喝酒，闷闷不乐่，仿佛看见宗哥的背后插着一根白得刺๐眼的亡命牌，名字上面打了一个血红的叉叉，我看见我站在宗哥的旁้边，背后也插着一根亡命牌，名字上打没打叉叉模糊不清。从济南回来，我对闷闷不乐地王东说，宗哥越来越神经了，他已经那么有钱了，资产恐怕都上亿了，还那么เ疯狂，这是往死路上奔呢。王东说，人就这么个ฐ样儿，就像一个作贼的，刚ธ开始觉得偷一次够吃的就行了，够吃的以后就想，我再偷一次，买个ฐ老婆玩玩，买上老婆了，又想，再偷一次，买套房子住住，房子也住上了，他又想，再偷一次吧，买辆车开开……这样循环往复，最后不是被人打死，就是被抓进监狱，这就是人性啊。王东说得还真有道理，联想到เ我自己，我何尝不是这样？脑子迷糊了好几天。
“是这个意思，要不我先走。”万兵站起来，笑得很腼腆。
“那好，”蒯斌摸了万兵的脸一把，“你是个好兄弟，很实在，要走就走吧，你犯的事儿太多。”
我抬头看了看表，差十分九点，对喇嘛说：“你出去吆喝一声，让大家睡觉吧。”
那小子耸肩缩脖地从我的身边溜了出去。我对大彪说：“别ี埋怨我啊，你这个朋友在这里呆的时间也太长了，影响不好呢。”大彪的表情很不自然：“应该的，应该的，刚才我也忘了看时间。呵呵，没什么，这是规矩，反正以后大家都互相监督着点儿就是了。”把头转向坐在窗后看天的喇嘛，“你他妈的闲着没有个事儿傻坐在那里干什么？滚出去值班去。”
我的确很熟悉，这里跟几年前几乎一样，唯一改变的是楼的颜色变成了淡黄|色。
从队部ຖ出来，大家都排好了队，孙队把我推到前面：“张宽，你熟悉路，带他们上去等着，我随后就到。”
“开始是在潍北，后来回了当地，你呢？”
“宽哥，上次你是在哪里打的劳改？”张前进的话很多，跟王东有些类似。
驴四儿下炕，刚穿好鞋又脱下来了：“我也糊涂了，这里不是城市，这么晚了我去哪儿买卡去？”
我把大哥大拿出来把玩着，笑道：“先给我买个新卡去，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一听这话，驴四儿的脖ๆ子陡然胀得通红：“宽哥，我不是膘子，这话没有道理！”
我摇摇头，闷声道：“在人没找出来之前谁都是怀疑对象，包括你，包括金龙，甚至包括我。”
“你说，我在听着。”
“宽哥不喜欢听这个，那我就不说了……”段丰ถ偷看我一眼，抹一下嘴巴不说话了。
我说：“我认命还不行吗？咱们的上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们不是照样活一辈子？”
王东说：“不可能，你说要完全脱离以前的生活，那ว叫假干净，你过不了受人控制的日子了。”
万兵把眉头皱得像只拳头：“不需要你们，像这种没脑子的傻逼我自己就把他办了。”
王东把拳头攥得咔咔响：“废了他完事儿！你不用去，我自己就把事儿办了，这个小逼养的，活够了这是。”
铁子矜持地弹了一下烟灰：“站得高才能尿得远啊……再说，老了就应该干点文明活儿。”
我知道他这是又吹上了，干脆逗他说话，我想，这种人也许有用，应该利用他一把，奉承他说：“你行，倒腾美金可是个大买卖，没有雄厚的资金可不敢随便倒腾那ว玩意儿。刘哥雄风不减当年啊，让我们这些做小弟的佩服都来不及呀。”
“金龙呢？让他接个电话。”我决定安慰他一番，这时候安慰他，他会拿我当亲爹待的。
“不知道啊，反正人家魏三不承认，说他血口喷人。”
驴四儿看着魏三的背影，冷笑一声：“这才是条狗呢，逮着个屎橛子就不撒口。”
魏三说声“我不喝酒，回去站摊儿”，像条尾巴似的跟在王东身后，嗖地出了门。
打开酒柜，我拿出一瓶意丝林，倒了两杯，递给棍子一杯，慢条斯理地说：“棍子，你是我的好兄弟，你也是一个很仗义的人，无非是当初跟错了人。这样吧，我帮你投资个摊子，自己救自己，不求人。你还是回市场，钱我帮你出，挣了就还我，赔了证明你不是做生意的材料，自己想办法去吧。别摇头，不是让你去卖鱼，还干你的老本行，怎么เ样？”
一只苍蝇在棍子的脑袋上转着圈儿飞。我很佩服这只苍蝇，尽管它飞得很慢，如同在空气中行走，但它的确是在活着。我相信，只要它平安地度过这个严冬，来年它将会更加勇猛地冲刺在灿烂的阳光里。棍子好象觉察到自己的头顶ะ上有东西在飞，抬手扑拉了两下，那只苍蝇慢慢腾腾地穿过他的指缝，贴到了墙上。棍子转头看见那ว是一只苍蝇，走过去，一巴掌将它拍扁了，歉疚地扫我一眼，用手去抠苍蝇血，我制止了他，仔细地用一幅画把它挡住了，仿佛是在掩盖我曾经经历过的一切。我想，如果谁想要伤害我，我会像拍这只苍蝇一样，让他死得干干脆ะ脆，不留一点儿痕迹，不管是谁。
我不死心，我总是有这个预感，早晚我会找到她的，我会把她抱到我的床上，跟她拼命地搞“江湖义气”。
我去了法院，有人说杨庭长调了，调到哪里去了他们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了。
东边马路沿上的大厕所已经没有了，变成了一片开阔地，到了晚上异常热闹，全是各色摊位。
19๗89年初夏的下街变得让我不再熟ງ悉，西边的所谓棚户区不见了，满眼都是建了一半的楼房和林立的塔吊。街道上，各色汽车炮弹般呼啸而过。白天，火车站北边的地下通道口有几个贼头贼脑แ的人，胳膊上搭着一两件用做幌子的衣服，见着路人就低声问，日本旧西服要吗？偶尔有西装革履的人走过，腋ນ下夹着一只皮包，行色匆匆，看似曾经油亮过的头上落满灰尘。更多的是一些衣衫褴褛，肩扛行李的民工，他们东张西望，一脸茫然。晚上，这些人便横七竖八地睡在下街两侧的马路牙子上，鼾声雷动。小黄楼ä下面的那排廊里弥漫着暧昧的粉色灯光，门玻璃后面鬼魅般晃动着几个看不清眉眼的女人，她们在冲街边路过的人搔弄姿，间或有萤火似的飞眼射出。一拨一拨的“小哥”手里提溜着褂子，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脯，歪嘴斜眼地晃过一个ฐ个明暗参差的路灯，纸片一般消失在幽暗之处……整个下街，散出一种浮躁又怪异的意味。
驴四儿说，这是娘们儿才干的活儿，要是在外面，谁要是干这样的活儿连老婆都娶ດ不上。木乃伊凑到เ正低着头抽烟的蒯斌身边小声说：“蒯组，驴四儿这个的反改造呢，他打击同犯们的劳改积极性。”蒯斌说：“关了吧你。操你娘，叫你声杂碎那ว都算表扬你。”木乃伊吃这一噎，怏怏地团坐回去，整个脸难看得要死，三年没洗的香港脚一般戳在脖子上。驴四儿受到鼓舞，拉过眼镜儿嘿嘿地笑：“眼镜儿，跟你讲个故事啊。我小时候懒，拉完了屎不愿意擦屁股，我妈就给我养了一条哈巴狗，每次拉完屎都让它来舔。狗舌头真好使，不但舔得干净还舔得舒坦。有一次它把我的小给舔‘杠杠’了，我难受，就颠了颠屁股。这下子可好，这个怪逼以为我又拉屎了，张口就咬……”蒯斌的脚当空蹬过来，驴四儿哎哟一声滚下了铺，“蒯哥哎，我不是说你哎，我那不是说木乃伊嘛。哎哟，你把我打成窦娥了哎……”“冤枉不了你，站门口反省去，”蒯斌大烟鬼似的蜷在铺上，哑着嗓子说，“你连那条哈巴狗的脑子都不如。”木乃伊偷情的媳妇一般，捂着嘴巴笑：“舔错屁眼儿了哎。”
我们一边干一边闲聊。
臭虫在那边早ຉ就坐起来了，驴那样硬着脖颈往我们这边踅摸，一只眼睛肿得像一千瓦的大灯泡。
天顺ิ横一下脖ๆ子，一脸便秘的表情：“我没想多……到เ了这个地方我才知道，以前做过的事情太他妈欠抽。”
金龙盯着我看了好长时间，一骨碌下了炕：“对，我应该回去看看！这就走。”
“一起办事儿的，为ฦ了一点小事儿就他妈的翻脸，这叫什么事儿嘛……”金龙嘟็囔了一大片关于好兄弟自相残杀的话，那意思翻译成文言文，大概就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意思。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江湖义แ气还是应该讲的，不然在外面没法混，”话锋一转，“我觉得你应该去看一下你姐。咱们这事儿一出，警察肯定会去调查洪武，接着洪武就知道了那事儿是咱们干的，他又抓不着咱们，你想，你姐的日子能ม好过了？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她，有可能的话就接她出来。”
我爸爸回了一下头：“今天我们没吵……她想你哥了，你哥不回来看他，你哥可真不孝顺。”
我站在门后咳嗽ณ了一声，走到我爸爸身后，轻声说：“我妈睡了，你回屋吧。”
“别这样啊，”金龙追上我，一拉我的袖口，“你要是也这样误会我，那ว跟前一阵的王东有什么区别？不是你还因为他误会我，打了他一顿嘛ใ……呸呸，你瞧我这张嘴，那不是打，是教育。宽哥，你先别着急走，我还有个情况得跟你汇报汇报，”见我站住，金龙左ุ右看了看，凑上来，压低声音说，“钢子好几天没去洪武那边了，前一阵他在家养伤，伤好以后去过饭店几次，后来就不见了，我估计这小子是闷足了劲想要收拾家冠。你是不是应该提醒一下家冠，让他适当准备一下？”
“你是个英雄。”我转身就走。
第三十章辛酸往事
杨波好象注意到我在盯着她的嘴巴看，一撩搭拉在胸前的围巾，遮住嘴巴冲我一眨巴眼：“看什么เ看？当心看进眼里挖不出来。”一阵风吹来，她刚刚撩上去的围巾又被吹了下来，黄|色围巾衬托下的嘴巴越鲜艳……嘿嘿，老天都在帮我呢，我应该趁热打铁，趁热打铁才能成功——《国际歌》不就是这样唱的嘛，可见国际上都提倡这个，我应该跟上国际潮流。我捏着裤ไ兜里刚给来顺ิ买的一包“捏炮仗”，偷偷捻出一只，凑到杨波的身后，指着前面的一个雪人说：“你看这个雪人多漂亮啊，跟我小时候一个样。”杨波的眼睛看过去，刚笑出第一声，我擎在她脑后的手就捏响了炮仗，随着一声“啪”，杨波猛地一回头，我嘬成鸡屁股状的嘴巴早就等在那ว儿了，当她温软的嘴唇触到我硬邦邦的嘴唇时，一阵触电般的眩晕让我一下子失去了理智，一把搂住她的脑袋，嘴唇枪一般扎进了她的嘴巴。杨波一哆嗦，猛力往一旁偏脸，我的嘴唇蹭过她滚烫的腮，一下子暴露在冰冷的风中。“你流氓！”杨波狠狠地瞪我一眼，一跺脚，扭身冲过了马路，红色的风衣在飘，宛如风中ณ的旗。
“那可不，”王老八一点儿当年的矜持没有了，“一般人她看不上，八叔我有能ม耐。”
“八婶年轻的时候一头好头，漂亮着呢。”心里乱着，我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搭讪。
这个ฐ年龄的女孩子都喜欢流氓，她们觉得流氓很神秘……林宝宝半年前说过的话又一次回响在我的耳边，我感觉缠着我心脏ู的那ว根线陡然松开了。我取一个放荡的姿势把她的手往旁边一撇，端起饭碗，作豪侠状一口干了豆汁，拧一把嘴唇笑道：“杨波，我知道你对我的想法，你想跟我交朋友是吧？我答应，交了！”杨波揉着被我攥疼了的手，定定地看着我：“你想做我那ว一种朋友呢？”我明白她的意思，故意装糊涂ิ：“很好的朋友，可以肝胆相照的朋友，可以赴汤蹈火的朋友。”
杨波想要抽回她的手，无奈我的手太有力了，她抽不回去，任由我攥着，忽闪着大眼睛看我。
我的心有一种冷飕飕的感觉，觉得这个ฐ小子的想法有些可怕，他怎么会这样想呢？外面的世界不是一把枪，几个兄弟就可以闯的……我伸手捏了捏他的腮帮子，轻声说：“我不想多说了。记住我的话，先不要去动钢子。”家冠闪开我的手，把身子倚到เ墙面上，扫我一眼，嘿嘿笑了：“二哥，我明白了，在这个ฐ问题上你肯定有你自己้的打算。那我就听你的，可是我一定不会放过他……那ว天他弄得我很没面子。想要让我手下的兄弟感觉跟着我值，就必须把这个面子争回来。二哥，不说这事儿了……最近我闲得难受，老想找个人砸着玩儿，你把芥菜头这事儿交给我行不？我去灭了这个ฐ膘子。”
“钢子不同于扎卡，”我不理他，继续说自己的，“一旦惹急了他，他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告诉你啊家冠，别仗着自己้有点儿小魄力就忘乎所以，真正在这一带混的，还没人拿你当回事儿呢。”“我懂啊宽哥，我这不是正想让他们拿我当回事儿吗？”家冠硬硬地挺了一下脖子，“我不先拿一个比较猛的人试刀，什么时候能ม让别人重视？我不敢直接去砸‘挺’洪武，可是我从钢子开始砸，这总没错吧？等我砸沉了钢子，然后再顺着这条路往上砸，最后砸到洪武那里，再最后……”忽然打住，眼睛里射出一股阴冷的光，“最终砸‘挺’凤三、周天明、庄子杰、孙朝阳，我要当港上的老大！下街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แ不是我王家冠应该‘窝’的地方，”见我看他的眼神有些吃惊，连忙呲了呲牙，“宽哥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不过是先给嘴过过年……嘿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会忘本的，是一哥关照我在这条路上混的，一哥永远是我的大哥。”
福根在我的耳边絮叨，我一句也听不进去，脑浆像是被人给挖走了。
雪越下越大了，车窗外的景象全都模糊着。
真巧，刚才我就怀疑亮着灯的房间里有金龙，果然。
灯光亮了，窗户打开了，金龙的脑袋探了出来：“我操，竟然是宽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金龙敲了敲我的手背：“把一哥喊过来吧？我不好意思过去，你去。”
我哥哥闷声说：“忙你的吧。”
林宝宝说：“睡不着，想心事儿呢……扬扬刚才来过，我不认识他了，他骂我，我撵他走了。”
林志扬早就回来了这我知道。他是今年秋天回来的，没有来我家，只是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他回来了。我问他为什么早ຉ就到期了，拖了这么เ多年才回来？他说，别问了，在里面出了点事儿，加了几年。这样的事情我不好问，也没有心思去问。埋怨他说，既ຂ然出来了，为什么เ住在外面不回来住？林志扬说：“我打听过了，你过得也很难，以前我就拖累็过你，很内疚，这次就更不能拖累你了。我姐姐的脑子坏了，你照顾ุ她已经够累了，我不想过去给你添麻烦。”他说话的口气尽管平常，可我依然感觉有些伤感，我说：“还记得我去监狱看你，你是怎么对我说的吗？你说咱们是一家人了。一家人还谈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回来吧，我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困难。”林志扬说：“我暂时先在外面闯一闯，混出点儿眉目来就过去跟你们一起住，万一混惨了，我就不见你了。我估计很难混出个人样儿来，我整整二十年没接触社ุ会了。大宽，大恩不言谢，这些年你对我，对我姐，对来顺的照顾我就不多说什么了……还是那句话，混好了我搬过去，混不好，你就当没有我这个亲人算了。”
话既然说到这个ฐ份儿上，我也不好说什么เ了，叮嘱他有什么困难就给我打电话，怏怏地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