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癌症仍在悄悄发展，右眼内病灶正在迅速增大，导致眼压升高。但她依然宁静快乐่，只是看她时常举ะ起小手压在右眼上，我才知道她定感到เ不适。她就这么เ自己对付那不适，声不吭。她带着这不适仍然不断欢笑，而在笑得最欢时又会突然中止，小手飞快地捂住右眼。有时候，她把右手掌搁在脸上，边吮拇指，边按压右眼。我拨开她的手，替她轻轻按揉眼部，她感到舒服，便出声地笑了起来。她要得实在不多呵。在她很难受时，我们逗她，她也笑，但笑即止，好像觉得不笑扫人兴，笑久ื又没有能力似的。
多少次，她睡着了，或者我们以为ฦ她睡着了，便放心在厅里吃饭或做事。当我推门进屋，却发现她早ຉ已醒来，睁大双近乎ๆ全盲的眼睛静静地躺着。没人理她，她能ม这样不声不响躺很久，寂寞时就玩自己的小手。旦ຆ我们凑近她，她立刻眼睛亮，闪出笑意，活泼起来。
“我真想和她起去，早ຉ晚都是个结果。我以后肯定也是死于癌症，到时候我可不想延长痛苦，但愿结束得干脆些。这些天我脑แ子里老想着叶赛宁的诗：死并不新า鲜ຒ，但活着更不希罕。”
“不让她受苦有什么意义แ？意义已经背叛我们，我们不要再问意义。”
2๐0่0่6年5๓月1้5日
周国平
远处依稀传来急救车悠长尖锐的笛声，然后又归于寂静。
妞妞在我怀里依然目光闪烁，若有所思。过了很久，她仿佛回来了，轻声告诉我：“虫，虫。”
第九章妞妞小词典7๕
“虫叫好听吗？”我问。
“好听，好听妞妞。”
她确实回来了，开始不停地自言自语，说着：“虫，虫。”四周不同调子的虫鸣声此起彼伏。
在个夏末秋初之ใ夜，我和妞妞，我们沉浸ฤ在清凉的夜色中。我们醒着，而周围的高楼都在沉睡，只有上帝和我们同在。
四
词与物
水—雨
古希腊第个ฐ哲学家泰勒斯说∶万物都从水中来。
“水”是妞妞会说的第个普通名词。那时她刚ธ满周岁，她的词典上还只有“爸爸”“妈妈”“妞妞”这三个词。
我到厨房开水龙头。“妞妞，这是水。”她学：“水。”会儿，我又抱她去，开水龙头。她听见水声，立即说：“水。”她学会了个新词，那ว样入迷，自个儿不断地重复：“水，水”
有了相应的词，她对水更感兴趣了，洗脸时总用小手去探水，仿佛在体会水是怎么回事。可是，她怕水管里流下的水，抱她去够，她必定怯生生缩回小手。
我带她下楼，外面下着雨，我在楼门口停住了。
“妞妞，在下雨，不能去外外了。你伸手摸摸。”
她把小手伸出去，淋着了几滴雨，赶紧ู缩回。她怕垂直下落的水。
“雨，”她说，想了想，补充说：“水。”她知道雨和水是同种东西。
水从天上来，那ว水是妞妞控制ๆ不了的。她看不见，也摸不着，不知它何时来，来自何方，所以对它满怀疑ທ虑。但她喜欢亲近摸得着的水，置身于其中。洗澡时，她不停地用小毛巾朝盆外甩水，快活极了，连连笑喊：“好玩！好玩！”
要她从澡盆里出来可是件难事。有回，阿珍再催促∶
“妞妞，起！”
“不起！”她再拒绝。
“珍珍不要你了！”
“不要你！”她回击，然后，出人意料é又恰如其分地骂道：“讨厌！他妈——的！”口气是怒冲冲的，完全领ๆ会了这两个词的感情彩。
“爸爸带你去外外。”我劝诱她。
“不去！”
“带你听听音乐跳跳舞。”
“不听！”
简直筹莫展。最后，阿珍说带她去找小妹妹，她犹豫了下，也许因为不明白小妹妹是什么。乘她犹豫，终于把她抱出了澡盆。
她的耳朵对水的各种声响有极精细的分辨能ม力。
抱她经过厨房门口，她忽然喊：“水开了！”看，果然。听见灌开水的声音，又说：“水，是水开了。”
厕所里传来冲马桶的水声。她说：“水，冲尿，臊极了。”会儿，雨儿在厕所洗手，又传来水声，问她什么响，答：“水，妈妈洗小手。”能区分不同的水声尚可思议，不可思议的是她怎么เ知道妈妈正在洗手，比亲眼看见还真切。
窗—门—风
我抱着妞妞去开阳台的窗，边说：“爸爸开窗。”她重复：“窗。”会儿，我抱她到走廊里，她大约感觉到了开着的窗户，不停地说“窗”。
后来，她自己对“窗”和“窗口”作了区分。我忘了什么时候对她说过“窗口”了。有回，抱她站在窗口旁้，她摸到窗框和敞开着的玻璃窗，说：“口，口，窗，窗—口。”但是，只要摸到关闭着的窗户，她仍然说“窗”，几乎不会发生混淆。
夜晚，我抱妞妞到เ屋门旁้，她说∶“门。”我把着她的手打开门，她说：“开门。”我把门关上，说：“妞妞开。”她立即把门拉开。开走廊门，迎面股风，她说：“风。”
传来狗叫声。“小狗饿了，怎么办？”她想了想，答：“饿—饭。”
起风了，走廊的门嘭的声。“妞妞，是什么เ？”“风。”
抱她到户外，风真大。“风大不大？”“大。”“怕不怕？？”“怕。”说罢就把脸埋在我肩上，表示她真怕。
家里有许多房间，有许多门。她看不见任何扇门，却知道每扇门的位置。抱她在各个房间转，她能分别说出“客厅”“厨房”“厕所”“妞妞的房间”“爸爸的房间”“爷爷的房间”等，方位感极好，从不出差ๆ错。
雷
雷声隆隆。我怕吓着妞妞，忙告诉她：“妞妞，这是雷。”
“雷。”她跟着说，兴致勃勃地重复了不下十遍。果然，凭借这个她掌握了的词，雷声已经属于她，她不再害怕隆隆的雷声，反倒要我带她去找雷。
“雷，雷。”她再要求。
“妞妞，现在没有，等等。”
后来，又响了串雷，她立刻说：“雷。”
“妞妞，告诉妈妈，刚才打什么了？”
“雷。”她很骄傲地回答。
信—书—纸—本—报纸
“信”也是妞妞最早学会的词之。有天，我给她个信封，告诉她：“这是信。”她不断重复：“信。”以后，只要给她信封或折叠的纸片，她就说：“信。”
在我居住的小区，信件是由值班的电å梯工负责分发的。抱妞妞出入电梯多了，她便知道了，只要进电梯，就朝电å梯工喊∶“信，信。”可是，总有不来信的时候呀。好心的电梯工便准备了些废信封，免得让她失望。
第九章妞妞小词典8
后来，她的头脑里有了与“信”相关的成组的概念，能够准确地区分“信”信封“纸”单张的纸片“书”有定厚度的书本和“本”杂志类较大较薄的本子了，很少发生混淆。
接着又知道了“报纸”。她以亲自从电å梯取回报纸为ฦ荣，她总是举着报纸，自豪地告诉人们：“妞妞拿报纸回来了。”
玩具之类
这些词无法归类。对于妞妞来说，除了食物之外，切手边之物都是玩具。所以，我把它们统称为ฦ玩具。
这里所举的例子表明，妞妞对于语词是多么เ认真。
很早的时候，妞妞玩只装胶ด卷的圆柱形塑料小盒，我告诉她这是“盒”，她记住了。以后，不论摸到เ什么เ形状什么质料的盒或盒形的东西，她都名之ใ为ฦ“盒”。
有天，她摸到เ了门锁，我教她：“锁。”她跟着说了几遍，然后，因为门锁是盒形的，她自己加上句：“盒。”此后，摸到门锁她必喊：“锁—盒！锁—盒！”
她自己้会给事物命名。在汽车里，她站在座垫上四处摸索。摸着车窗的玻璃，她说：“玻—门。”摸着座后窗台上的个ฐ盖状物，她说：“盖。”摸着个ฐ泡沫纸质的盒状物，她说：“盒。”
雨儿递给她只塑料小瓶，说：“盒。”她纠正：“盒—瓶。”
我值夜，困得不行，妞妞却极精神。我把她放在大床上，让她自己玩。她坐着，腰板挺得直直的，面前是篮子玩具。“篮，”她说。从篮里往外拿玩具，边自语：“车，嘀嘀嘟嘟——牙咬器，不咬，玩——电å话，喂，找妞妞，是，吃了，真棒”她件件取着玩具，报着名儿。那ว面带小镲的手鼓，她说“镲”，我时不明白，教她说“鼓”，她自个儿重复了好会儿。玩第二轮时，她拿到手鼓便说：“镲—鼓”。我忽然明白了，“镲”定是雨儿或阿珍教她的，她不愿放弃，便把它和我教她的“鼓”结合起来了。在她心目中ณ，曾有的命名都是事物本身的财富，是不容丢弃的。
篮里有许多积木，她最不喜欢那两ä块三角形的，每次摸着就马上扔掉。我教她：“三角。”她高兴地重复：“角角。”知道了名称，她兴趣陡增，竟然爱不释手了。我不止次发现，样东西有了名称，她便多半会对它产生浓厚的兴趣。
每当篮子空后，她就等我放进玩具，然后再件件取，件件念叨。就这样，她坐得端端正正的，像大孩子似的，自个儿玩了很久ื。她略微低着头，眼睛盯着篮子，从侧面看去，几乎要忘记她是个小盲人了。最后，终于玩厌了，我又次把玩具放进篮子后，她拎翻篮子，把玩具统统倒出来，说：“倒了。”以此宣告游戏结束。
妞妞的玩具中，有只会走会叫的电动狗，还有只不会走不会叫的绒毛猫。这是她喜欢的两样玩具。她知道前者是狗，后者是猫。电动狗坏了，我们买了只机制ๆ和形状相似的电动猫，放在她手里。
“妞妞，这是什么เ？”
“狗。”她答。
打开开关，电å动猫动了，叫了。告诉她，这也是猫。她立即把手缩了回去，不敢再碰，因为它不符合她对猫的概念，她的概念拒绝它为ฦ猫。
她喜欢吃糖，可是，当我把根棒糖塞进她手里，告诉她这是糖时，她也缩回手拒绝吃了，因为ฦ它不符合她对糖的概ฐ念。
阿珍在厨房里做饭，妞妞挺直腰板坐在地毯上，动不动，等阿珍回来。我趴在她面前，她觉察了，伸手摸我的脸，摘走了我的眼镜。
“爸爸戴眼镜。”她说。
“对了，爸爸戴眼镜。妞妞戴不戴？”
“不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