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地上楼，坐在打字机前，跷着手指有下没下地按着键钮。眼前浮现出他背上的那片汗迹，轻轻地洇出，又渐渐地扩大，动画片似的，就抿着嘴笑。心里却有点儿马蚤乱，好像欲念被触动了似的，不觉怔怔起来。那ว片洇湿的汗迹，散出股热烘烘的气息，轻轻地撩着她的鼻息。她的心跳了，不觉有点恼怒，本是想乐่的，不料却觉得心烦了，便也有了种被耍弄的气愤，却毫不意识是自己先惹的别ี人。她重重地敲击着打字机的键钮，听着那啪啪的声音还不解气，干脆站起身自己给自己下班了。
他明知道自己在被她耍弄，可是毫无办法，心里恨恨的，恨她，也恨自己้。恨她促狭，恨自己้没出息。却再不敢独自留在办公室里了，便站起身到隔壁去找同事聊天。他觉得同事看他的目光有些诡秘，像在探究什么，又好笑什么เ，心里十分不自在。天生他又不善和人相处，在起总是紧张，不如自己้独处的自在。可依然极不舒服地坚持着不回自己屋里去。
17๕荒山之恋6
女孩儿自以为看透了所有的人，不料自己却也被个人看得透亮的清楚，那便是她的妈。年轻的时候，妈比女孩儿还俊俏，那ว年月，打扮的花样又多，哪像如今，黄皮似的张就叫人美不够了。她知道，年轻时和男人周旋是又快乐่又得意。可是年纪大了，也不必太大，眼睛边的皮肤稍稍松了那么点儿，鼻凹里的毛孔稍稍显了那么点儿，嘴唇上的折稍稍多了那么点儿，脑后的纂儿稍稍黄了那么点儿，这周旋๙便累了，吃劲了，费心思了。她指望着女孩儿先有个拿工资的活儿，再有个实心实意的主ว儿，她的心事便了啦。
那ว时候，曲新疆之ใ春便可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小提琴专业了。
1้荒山之恋1
雨是这样下起来的：
序幕是个酷热的七月般的天气，来不及地扒下两件毛衣，却连衬衣都穿不住了。院子里开始出现飘逸的裙子，却还没有走出院门的勇气，只在剧团内部遗憾ย地招摇着。然后，天却陡然阴了，阴了整整天，豆大的雨点掉了下来，时光倒流般地凉了。眨眼间，鲜ຒ艳的裙裾没了，晾了满院的衣服棉被收了，露出了的水泥地。处高，处低，低处汪着水，雨点下在水洼里，敲出圈圈水波。这时，已๐到了黄昏，雨里的黄昏，有些暖暖的凄凉，或者是凉凉的温暖。雨从练功房的屋顶上，顺着瓦棱，弯弯曲曲，磕磕绊绊地走下屋檐，转眼，屋檐上就挂了张水帘ຈ。
家家屋檐上挂了张水帘，人们半掩着门，倚着那半边门框，隔着水帘ຈ，拉着家常，内容不外乎是今春的旱ທ和今春的雨。边说话边吃饭，饭盛在大瓷碗里，托在左手上，右手操着双弯曲了的白木筷。木筷挑着大米的稀饭，由于放了碱，稀饭呈红褐色，分外的香甜，碗边有些腌豆子和咸菜，散出霉烂的气味，那气味闻久了，竟有些鲜美起来。雨，落在碎石地上，竟是那样的响亮，盖住了切声响，须ี大着嗓门儿说话，才能交谈。谁家的门紧锁着，主人还没回来，门口的衣服没人收，让雨淋得透湿，是条烂花布的裤子。那ว烂花由于湿了，便格外的鲜艳起来。
天又凉了，须ี穿毛衣，没有毛衣的乡里人，便穿棉袄，棉袄几乎律是黑色的。雨后的街上，竟有些萧瑟起来。碎石的地面被雨水彻底地洗刷了，黑是黑，白是白，鲜ຒ明得好比墨笔描写过的。河里的水涨高了。淹过了布着青苔的河岸，清澄极了。闸下的水泥道也白了，水泥道下的泥路却黑了，那ว丛，这丛的树荫则是葱绿葱绿，那ว是村庄。哪个ฐ村庄里，大雨时死了个小孩，是下湖割猪菜，蹚大沟时滑了脚。故事传过几里地，被风吹散似的没了。城里人依然夸这雨好，下得及时，滋润了天气，人舒服。乡里人也夸，地里的小麦都绿了。
他们依然不说话，仇人似的。旁人都看出来了，觉着蹊跷。蹊跷了阵便习惯了，不再见怪。等到เ习惯了阵，却又有点奇怪。因为那ว敌对的时期终究有些漫长了，其中像有着什么不寻常的缘故，自然不能ม由他们任意地仇人下去。问她，她不说；问他，他也不说。再问她，由于他们郑重的态度，她不觉也觉着严重起来，态度生硬而又固执。这态度使他们更为重视，以为即将打开她的心扉，更努力地问道。不觉勾起了她的委屈，那委屈因他们的严肃态度而夸张扩大，她便哭了。这哭，加强了人们的信心，加紧地盘根索底。她则ท摇头哭道：我不说，我没有可说的。这确实是实活，可听起来意味却极其深长。再问下去，她便再没说话，只是径地哭，且还哭得伤心。那伤心少半是因为委屈，多半则ท是由于惶惑和难堪，因她知道确实没有生什么事。什么事都不曾生，形却弄得这样严重，她以为ฦ自己是有责任的。因此，还有点儿害怕。有了她这个态度，大家至少也满意了半，再去问他，便也有了理由。他被逼不过，只得骂人了。他咬紧牙关，恶狠狠地骂着。骂些什么เ，为ฦ什么要骂，自己却不明白，觉着荒唐，则又收不住口。大家径朝他嚷着，勒令他住口，勒令他向她赔礼ึ。究竟赔什么礼，心中ณ都有了数似的。只有他俩不明白，而其实真正明白的也只有他俩。可他俩并不以为自己是明白的，他们只当自己是什么都不明白，大大受了委屈，受了捉弄。被大家拥着，由á舞蹈队长捉住他们人只手。使劲往起凑，凑拢了好握手和。他们挣扎着，挣扎得很凶。多少人合力才按住了他们。她哭着，他骂着，因为挣扎不动，气得要命，恼得要命。手终于触到了手，他们还挣着躲闪，而那躲闪却有点做作起来。他们互相触到了手，心里忽然地都有些感动似的，挣扎明显地软弱了。两只手终于被队长强行握到了起，手心贴着手心。他再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她的了，她也再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他的了。手的相握只是触电似的极短促的瞬，在大家的哄笑中ณ，两人骤然甩开手逃脱了。可这瞬却如此漫长，漫长得足够他们体验和学习生。似乎就在这闪电å般急促的触里，他意识到了这是个女人的手，她则ท意识到了这是个男人的手。他们逃脱开去，再次见面都觉着了害羞，不敢抬头对视，更不敢说话了。
6小城之ใ恋6
因此，他们依然是不说话。不过，这时候的不说话，是得到เ大伙的认可了，便不再多作计较，由他们去了。练功是照ั常的练，练得依然艰苦。她拼命地摔打自己，的疼痛给了她种奇妙的快感，几乎为了这疼痛而陶醉。越是疼痛，越是怜惜自己้，也越是不屈不挠。他则是尽力地扭曲自己的身体，将身体弯成什么เ也不像的形状，这才镇定下来，对自己的严酷使他骄傲。而当他们之中任何人走开，单独留แ下任何人的时候，那种自我折磨的决心和信心便会消散，浑身的兴奋与紧张下子松弛了。他们这样给自己上着酷刑é，原本是为了显示ิ，可惜的是，他们的思想全集中在自己身上，分不出哪怕是十分之，百分之ใ的注意去观赏对方忘我的表现。他们是白白地辛苦了。他们是为ฦ了自己才需要着对方。有了对方แ在，那艰苦与忍耐才会有快感，有意义。说到究竟，他们还是在向自己显示，向自己表现，要使自己信服和感动。
可是，年轻而浅薄的他们，自然不会意识到这些，他们只是单纯地乐่意练功，练功的时候必须是两个人同在。由于莫名的需要对方在场，他们便建立了默契，如是单独个人，绝不会来练功，只要有个人先到เ了场，另个ฐ便不招即来，然后，也不会有任何个人轻易地擅自离开。
三场雨下来，天是日日热了，夏天到了。蝉是从天不明就开始长歌，直到天黑。烈日晒透了练功房薄薄的瓦顶，热气包围了，从敞开的门窗里涌进。他们的汗水每日都把地板洗刷็遍，地板渐渐退了红漆，露出苍白的原色。汗水从每个毛孔汹涌ไ地流出，令人觉着快意，湿透的练功服紧紧地贴住了她的身体，每条最细小的曲线都没放过。她几乎是赤身，尽管没有半点暴露，可每点暗示都是再明确不过的了。那暗示比显露更能ม激起人的悬想和欲念。她的身体是极不匀称的，每部分都如漫画家有意的夸张和变形样，过分的突出，或过分的凹进。看久了，再看那些匀称标准的身体，竟会觉着过于平淡和含糊了。而他浑身上下只有条田径裤头，还有左腿上只破烂不堪的护膝。嶙峋的骨头几乎要突破白而粗糙的皮肤，随着他的动作，骨头在皮肤下活动。肋骨是清晰可见，整整齐齐的两排，皮肤似乎已经消失，那肋骨是如钢铁般坚硬，挡住了汗水。汗水是梯梯往下流淌或被滞住，汗水在他身上形成明明暗暗的影子。而她却丝绒般的光亮细腻，汗在她身上是那样并地直泻而下。两ä个水淋淋的人儿，直到此时才分出了注意力，看见了对方。在这之前，他们从没有看见过对方แ，只看见欣赏，并且怜惜自己้。如今他们忽然在喘息的机会里，看到了对方แ。两ä人几乎是裸地映进了对方的眼睑，又好似从对方แ身体湿漉漉的反照里看出了自己้裸的映像。他们有些含羞，不觉回避了目光。喘息还没有停止，天是太热了，蝉则是太聒噪了。
正午时分，只有蝉在叫，街的门洞开着，里面却寂静无声。那午时的睡眠，连鼾声都没了，只有丝不知不觉的口涎，晶亮地拖在枕畔，似还冒着热气。百货大楼ä阔大的店堂里是格外的空寂，苍蝇嗡嗡地飞，划着圆圈。营业员趴在柜台上沉睡，玻璃冰着脸颊，脸颊暖热和湿漉了玻璃。偶有不合时宜的人，踟蹰在寂静的店堂，脚步搓着水磨石地，无声地滑行。码头没有船到，河水在烈日下刺眼地反光，丝不挂的小孩沿着河岸走远。试探地伸脚下水，水是热得滚开了似的。停了几挂拉水的平车，跷起的车板下，睡着水客。
她想做个倒踢紫金冠，终没有做成，重重地摔下来，地板像是迎了上去似的，重重地拍在她的身下。她接触到เ温热的地板，忽然的软弱了。她翻过身来，伸开胳ฑ膊，躺在地上，眼睛看着练功房三角形的屋顶，那根粗大的木梁正对着她的身体，像要压下来似的。幽暗的屋顶像是深远广阔的庇护，心里空明而豁朗。顺ิ着黑暗的椽子往下移动，不料却叫阳光刺痛了眼睛，那檐下的日光是分外的明亮，反叫人心黯淡了，万念俱灰似的。她静静地躺在地板上，时间从她身边流过，又在她身边停滞，院里那棵极高极老的槐ຈ树，将树叶淡淡的影子投在窗户边上，她几乎看得见那只长鸣的蝉的影子，看得见它的翅膀在张合。这时候，在她的头顶，立了两根钢๐筋似峭拔的腿骨。腿骨是那样的突出挺拔，肌肉迅速地收缩到背面，隐藏了起来。她将头朝后仰着抬着眼睛望着那腿，腿上有些粗壮而疏落的汗毛，漆黑地从雪白的皮肤里生出。她默默地凝视着，觉得滑稽。那腿骨却向她倾斜下来，他蹲在了她的前面，看着她的眼睛，忽然问道：
7๕小城之恋7
要我帮你起来？
不要！
她想嚷，不料声音是喑哑的，嚷不起来。她猛劲，抬起上身，他早已将手挟住她的腋ນ下，没等她坐好身子，已经将她推了站起。她站不稳，他的手却像钳子般挟住了她的腋窝，迫使她站稳了脚๐。他的两ä只手，握住了她的腋，滚烫滚烫，身体其他部分反倒阴凉了。这两处的热力远远超过了切，她不觉着热了，汗只是歌唱般畅ม快地流淌。等她站稳，他的手便放开了她的腋下。垂了下去，垂在膝盖两侧。她腋ນ窝里的汗，沾湿了他的手掌和虎口，而那ว腋窝里的暖热，整个儿地裹住了他的两只手。这会儿，他垂下的双手觉得是那么เ寂寥和冷清。他不由自主地伸张了几下，妄图抓住什么，却什么เ也没抓住。她站稳了，径直走向扶把，下下地踢腿。脚尖画着空洞的半圆形，阳光耀眼地挂在脚๐尖，在空中ณ甩出去半个ฐ光圈。她过分突出，突出得已经变形了的臀部活动出丑陋的形状，他十分，十分地想在上面踢上脚。她觉出他的注视，心里则ท是十分的快意。他的目光滚热地抚摸着她粗壮的腿。那腿早ຉ已失了优美的线条，却是派天真地丑陋着。她无休止地踢腿，韧带张弛，又轻松又快乐。不由要回过脸去瞅他，不料他早已๐走了开去，去进行自己้的功课。她顿ู时泄了气，腿仍是下下地踢着，却失了方才的精神。他正劈腿，左右劈成条直线，身子却慢慢地伏在地上，胳膊与腿平行地伸直，贴在地面，手却握住了跷起的脚尖。他感觉到她目光的袭击，击在他最虚弱最敏感的地方，他不自禁地哆嗦。收缩起四肢。蜷成了团。她的目光早已收回。他心灰意懒地蜷在地上，蜷了会儿，站起身体，重新抖擞起来。他走到她的身边，站住了，努力挣扎了会儿，不由á憋红了脸，喃喃地开口了：
你究竟对我有什么意见？
她没提防他会说话，更没提防说出这种认真的话来，不由也窘了。脚尖慢慢低落，脸也涨红了，回答说：没什么意见。还好笑地笑了声。
我们不要这样了。他说，又补充了句，还是应该互相帮助。
我无所谓。她说，心里却怦怦地跳着，觉得事有点不平常了。
就这样，从此，他们又说话了。可是，说话的境界ศ似乎还没有不说话的美妙。旦说话，那紧张便消เ除了，随之，那ว种兴奋，那种莫名其妙地等待事展的激动与好奇，那ว种须以默契来交流的神秘的意识，也消失殆尽了。然而，彼此终究是轻松了，要承受那种紧ู张毕竟是太吃力，也太危险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谁都不明白，然而那种冒险的心，却是谁也都有的。
他们重又正常地交往了，可却再恢复不了以往那ว种明澈的心，都怀了鬼胎似的，有点躲闪，也不再互相帮着练功了。他们只说话。话说得简短而生硬。他要通知她食堂已经开饭，晚了便买不到เ好菜，明明是好心的意思，出口却变成警告般：开饭了啊！她则ท恶声答道：谁不知道！她用完了洗澡房让他来洗，口气却如最后通牒：我可是洗好了啊！他答应得也很不耐烦：谁不知道你洗好了！他们好像不会用别的口气说话了，至于先前，他们是怎样和颜悦色而又自然而然地说话。是谁也记不起来了。这样地恶恶语，却并不吵闹起来。他们谁也不愿吵了，再不愿像个仇敌似的不说话。好不容易才打破了那尴尬的局面，他们是都懂得珍惜的。可是，那尴尬局面的转变，又使两人心里都有点遗憾似的。他们本以为ฦ事会有什么เ不寻常的展，都在颤颤地怯怯地，等待着。而如今却切正常了，不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生了，或者说，不寻常的事展了点点就截止了，两人的期待都落了空似的，互相都有些奇怪的怨恨。因此他们生硬的口气不尽是做作，而是有些真实的原因的。她常常会莫名其妙地给他白眼，她的眼白因为黝黑皮肤的衬托，格外的醒目，效果也特别的显著。他的脸色则是常常阴郁，布满了乌云似的，由á于他苍白的皮色，这阴郁也格外的黑沉，有时竟叫她有些害怕，不敢太对他撒性了。
8小城之恋8๖
不过，他们毕竟是说话了，自从他们彼此开始说话的那天起，两人的练功却都有些松懈，这样的折磨自己失去了意义，他们将改换种交流和交战的方式，却又找不到新的方แ式，双方都有些迷茫。在有段日子里，两人却像是失了生活目标似的，有点无精打采。天又是特别的热。正午的太阳底下，有人在街上的石子路上，摊熟ງ了个鸡蛋。围了有上百个人参观，头上冒着油汗，惊讶得忘了热，只有小孩为了满头化了脓的疖子，死命地号。到了夜晚，太阳落了，吸饱了热气的地面喘不过气来，将那ว热气团团吐了出来，蒸着满街的凉床凉席子。外面和屋里其实是样的热，热得连蚊子也没有了。连几日的喘不过气来，后来，天阴了，飘来了雨云，下雨点子了。如同撤退的军队，凉床子凉席子刷地不见了，进屋了，大人孩子转眼间睡熟了，如同死过去似的。到了夜半，却又热醒，枕上身下是摊汗水，浸着身子。撑开肿着的眼皮，只见窗外又是轮明月，碧晴的天上，云影儿也没丝。
城外的庄稼却长得特别喜人，黄豆绿油油的，出嫩荚子了。乡里老头热得狗似的伸出舌头喘，却还说：该热的时候使劲热，该冷的时候使劲冷，才是正经的天气。瓜也长得好，小小的籽籽瓜，三分钱就可买得个，薄削的皮，鲜红的瓤，乌黑的籽。走街串巷地叫卖。早就热得出油，喊了个卖瓜的进院，大伙儿凑了他的筐子吃，吃得肚胀，再让会计销账，直接往防暑降温费上销。卖瓜的消เ消停停，坐在伙房边的背阴的走道里，竟也有了几丝穿堂风。得意，就开了讲，讲瓜田里的故事。有守瓜田却捉到男女的，还有大姊妹收瓜贪吃尿了裤子的，种种丑闻恶事。有人去报告了团领导，险些儿扣了他的瓜钱。他还是便宜，没受煎æ熬就卖出了挑瓜，算完了日的营生，挑着空挑子悠悠地出城。那ว路，每隔二里地就有口甜水井，又冰又凉，喝了好消暑。卖瓜的心想，凭啥，街上人就得受这个罪，热热的天，挤住在堆儿，连个歇凉的树荫地也没有，不凭日头的高低，靠住钟点的做活儿。不过，那城里的姊妹真好，白生生的皮儿，嫩生生的肉儿。那是城里男人的福分。
街上的人可怜的是乡里人，毒辣辣的日头底下，连个躲处也没有。胳膊腿燎起了水泡，层层地蜕皮。衣服也退了色，从不见身上有点鲜亮的颜色，活个什么趣啊！就是那ว瓜好。不解的是县中学里那对夫妇，大热的天，却也紧闭着门，黑夜尚可想象，大白天的却又何必，不成是青天白日的也耐不住了，这可是何等的燥热啊！白里黑里的。却又不见半个ฐ崽子下地，女人的肚子姑娘似的扁扁平平，姑娘似的细腰窄腚，姑娘似的细皮嫩肉。
出了三伏，立了秋，还有十八天的赛火呢！
出了赛火的十八天，剧ຕ团派人去南边靠大海的大地方的大剧团，学节目。去的都是主演和主ว力，轮不着他们，他们依然是每日地练功。依然练得不得法。她长高长大了轮。不长的他看起来就像是缩小了轮。她觉着自己้长得太高大了，身体简直成了累赘，洗澡时，望着自己้那ว对丰硕得奇异的，不由得诧异却又愁，她不明白它们怎么长成了这样，不明白它们究竟还将怎么下去？她甚至以为ฦ是得了什么奇怪的毛病。想到此，头皮都紧ู，害怕得想哭。她打量着自己硕大的每个部分，连自己都有些惧怕。她想她是太大了，而她又无法使自己缩小，处在苗条秀气的女伴中间，她硕大得不禁自卑自贱起来。加上她没头没脑没有分寸的辞，伶俐的女伴叫她大憨子。幸而她不是个ฐ肯用脑子的人，这点儿惧怕与自卑的心，丝毫伤害不了她的健康。她精力旺盛，胃口很大。夜里，睡进被窝，两条胳膊搂抱着自己，心里对自己้是十分的宠爱。然后，便像个ฐ婴儿样香甜，没有点儿心事地睡着了。睡梦中ณ会咂嘴，咂出很受娇宠的声音。
对他来说，累赘的是他心灵的成熟。他的心似乎ๆ是熟透了，充满了那么多无耻的欲念，那ว欲念卑鄙得叫他胆战心惊。他不知道这些欲念来自他身体的哪部分，如果知道的话，他定会毅然将那部ຖ分毁灭。后来，有个夜里，他在不该醒的时候醒来时，忽然明白了那ว罪恶的来源，他自以为那全是罪恶。可是这时候，他忽然现，要毁灭那个部位是如此的不可能，并且，那些欲念也因这个部ຖ位的宝贵而为ฦ他珍爱起来。他不明白这出于什么เ样的理由。
9小城之恋9
这时候，外出学习的人回来了，穿着样式别致的衣服，提了更新换代的旅๓行包，走下了轮船，踩上颤巍巍的跳板，步步走上了岸。他们两人也去接了，她总是挤不前去，连件行李也抢不到手，却也样的激动，样的热烈。或开路般地走在前边，或压阵似的走在后边，叽里呱啦地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谁也不回答，谁也没听见。可是，如没了她和她的聒噪，这迎接的场面便要冷静许多了。沉默的他却走在了中心，由那位跳洪常青或方排长的主演搭了肩膀，起走着。并不起眼的他，却是这位主演的好朋友，军师般的地位。从码头回团的路上，那主演告诉他：有你的角色演了。
那角色是双人舞艰苦岁月里的小红军，再找不出像他那ว样矮小而又武艺精湛的演员了。在别的很多剧ຕ团里，这角色都是由女演员演的。这角色就像为ฦ他而设计的，几乎不用研究讨论，就定了下来。这本就是属于他的角色。切都顺ิ利极了，只有件困难，便是那舞蹈里有不少托举ะ，更有很长的段，老红军须背负着小红军行走，且还要走出健美的舞步，做出刚ธ劲的动作。这时候，方แ显出他的不利。看上去瘦小的他，却有着令人吃惊的体重。老红军背不动他，上肩便弯了腰，再不可能走出舞蹈的步伐。并且，他们双方都没经受过托举ะ的训练，不会借助巧力而使身体轻便，他只会死死地攀负在人背上，心的惶惑与抱歉终是无用。当他又次重重地从人背上跳下来的时候，那人再止不住怨了：你是太重了。
他红了脸，转而反击道：你是太熊了！
那人面有愠色，眼看场冲突就要起来。大主演便出场解围道：让我来试试。于是负了他背上走了遭，走是走了下来，却是喘个不休。接着，旁边的人也纷纷上前尝试，将他在背上背来背去，走来走去，嘻嘻地笑着。他终于捺不住了，挣着跳下地，把身下的人推了个趔趄，人们这才收敛了。
这天晚上，他没有吃饭，留在练功房里练弹跳。他知道那最初ม的纵跳是很关键的，旦能ม轻松地上了肩，后边的路程便好走了。如果在上肩时就耗尽了力气，且又调整不好呼吸与步子，就麻烦了。除此以外，他希望自己能灵巧点儿。不过会儿，她也来练了，像是帮助消食，每顿ู饭后，她都要练功。这样她才有理由多吃。她是极爱吃的，吃得极多。今天，她新换了套肉色的练功服，是这回出去学习的人买回来统下的。是那些大剧ຕ团里正规的练功服，领口开得极低，尤其是背后，几乎裸到了腰际。裤头是平脚๐的，绷得过紧，深深地勒进大腿根部。
他忽然很和蔼地向她请求，帮助他排练这托举的段。由á于他久已陌生的温和口吻，更由于她从下午起就憋在心里的那ว股愚蠢的逞强心，她欣然答应了。他先向她交代了动作，不料é她站在边早已๐将动作记熟，竟做得丝不差。他便跑去问电工索来录音机和磁带，快转到那个地方，开始了音乐。他上了她的背，她竟不觉得吃力，由于激越的音乐的伴奏，还很快活。他在她背上动作，很感踏实，他没想到她的肩背是那样的宽厚而有力量。他们极顺利地走完了遍，她只微微地有些正常的喘息。没等他开口，她便跃跃地说道：再来遍。这回，他们是从头来起，她将老红军的动作全学了下来，做得倒并不难看，尚有激，到了托举的时候，十分自然地上了肩。她的胳ฑ膊又结实又有力。由于她承受的轻松，使他也有了自信，动作大胆了，反倒灵巧ู了，减轻了她的负担。他们渐渐熟ງ练起来，竟比他原有的搭档更为默契。五遍六遍下来，他们可以无负担地轻松自如地去做所有的动作。他们忘记了技巧上的困难，忘记了托举前须作的思想准备。那每举手，每投足，犹如他们的本性样自然，音乐又是那样的激动人心，重复使它更亲切更悦耳。她忘了那ว角色是个老红军，只以为ฦ就是她自己。他也忘了那角色是个ฐ小红军，也以为就是他自己。每个ฐ动作都是他们自己的动作，出自他们的心愿和本能ม。他们忘地舞着，大镜子里闪过他们的身影，他们的身影迅速地从这面镜子闪到เ那面镜子，他们的身影包围了他们自己，他们竟觉得他们是很美的了。再没有比舞蹈里的自我感觉更为ฦ良好的了，况且，还有着音乐。
10่小城之恋10่
当他再次伏到เ她背上的时候，嗅到了浓重的汗味儿。他的胸脯感觉到了她厚实的背脊ิ，那背脊ิ裸在低低的后领ๆ外面，暖烘烘，湿漉漉。他同样暖热而汗湿的胸ถ脯，与她背脊滞涩的摩擦，出声响，轻微地牵扯得疼痛。他的膝头觉出了她努力活动的腰，他的手觉出了她浑圆结实的肩头和粗壮的脖子，那脖ๆ颈่由于气喘，紧ู松。沿着汗湿的头，他的鼻子觉出了她脑后盘起的辫的触碰，带着股浓郁的油汗气息，上面有枚冰凉的夹子，戳痛了他的脸颊。他全身的感觉都苏醒了过来，从舞蹈的技巧中解脱了出来，于是又重新地紧ู张起来。与方才那抑止了全身心的紧ู张相反，这会儿，所有的感官和知觉全都紧张地调动起来，活跃起来，努力地工ื作着。舞蹈已成了机械性的动作，分不去他丝毫的注意了，他负在个火热的身体上面，个火热的身体在他身下精力旺盛地活动着，哪怕是丝细微的喘息都传达到เ他最细微的知觉里，将他的热望点燃，光和火样喷出来。
这光与热传达给了她，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觉得背上负了个炭盆似的燎烤，燎烤得按捺不住。可旦等他下去，燎烤消เ失，背上又阵空虚，说不尽的期待，期待他重新负上背来。旦上来了，则ท连心肺都燃烧了起来，几乎ๆ想睡倒在地上打个滚，扑灭周身的火焰。可是音乐和舞蹈不允她躺倒。她像是被个ฐ巨大而又无形的意志支配着，操纵着，遍遍动作着，将他负上身，又将他抛下地。她忽然轻松起来，不再气喘，呼吸均匀了，正合着动作的节拍，躯壳自己在动作。两具躯壳的动作是那样的契合。他每次跳上肩背都那样轻松自如而又稳当，不会有半点闪失，似乎这才是他应有的所在，而在地上的跳跃全成了焦灼的等待。当他负上背时，她才觉心安，沉重的负荷却使她有种压迫的快感。他们所有的动作都像是连接在了起，如胶似漆，难舍难分，息息相通，丝丝入扣。他在她背上滚翻上下，她的背给了他亲爱的摩擦，缓解着他皮肤与心灵的饥渴。他整个体重的滚揉翻腾，对她则ท犹如爱抚。她分明是被他弄痛了，压得几乎直不起腰，腿在打颤，可那舞蹈却步没有中断ษ。音乐是遍又遍，无尽地重复，遍比遍激越，叫人不得休息。夜已经深了，有人在对着练功房怒吼，骂他们吵了睡眠，还有人用力地开窗，又用力地关窗。这切，他们都听不见了，音乐่笼罩了整个ฐ世界，个ฐ激越的不可自制的世界ศ。
最后，终于有人扳动了电å闸，灯下子灭了，音乐戛然止住，片漆黑。院里所有的灯都灭了，连月亮都没有，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如同堕入了深渊。他已๐负在她的背上，动作与音乐起止住，凝固了似的不动了。足有半分钟，他从她背上落了下来，掉在了地板上。两ä人没顾上说句话，惶惶地逃跑了。奇怪的是，在那样漆黑的夜晚中，竟没有碰撞，也没有跌跤，就那么เ溜烟似的逃窜了。
后来，艰苦岁月中ณ的小红军，还是由名女演员取代了。他是如同铅块样沉重，而且日益地沉重，日益地笨拙，谁也负不起他了，而他竟失去了先前那ว点儿技巧，在谁的背上也无法放松自如，这紧ู张与笨拙更加重了身体的分量。他再找不到那噩梦样迷乱的夜晚，在她肩背上的感觉。他与谁都建立不了息息相关的默契了，除了她。可她见了他，却有点躲闪，他也同样，害怕见到她。他们甚至不敢在起练功了。有她在，他便不去，有他在，她也不去。渐渐地，他们又有了新的默契，不在处相遇的默契。可是他是那ว样刻骨地想念她，她虽不像他那样明确地想念，却是心躁。她变得十分易怒，不明来由地就与人吵架，吵到最后，即使是她占了上风也免不了场惊心动魄的哭号。院子里是那么小小的方，她放肆的哭闹声几乎ๆ注入了每个角落。他远远地躲在屋里，听着那哭声，充满了心碎而快乐的感觉。
大热过后的秋天，是格外的天高气爽，阳光是透明的，空气如水洗过般，白杨树很高的树梢上，挑着缕阳光，即使乡里人的面色也显得白皙了。这个秋天，街上很流行铁灰的卡褂子，西服领，微微地掐腰。要有穿着这样的褂子从街上走过，街的人都会停住脚๐嫉羡地望。第个穿这褂子的，是县中学那ว外方来的女人，她很招摇地从街上走过，提着菜篮，向沫河口来的猫子买螃蟹。此地将船民叫做猫子，起心底里可怜他们，没个ฐ安生的家，常年漂流在水上，没个ฐ根似的。螃蟹张牙舞爪地到了她篮里，滋滋地吐着气泡，扒着篮子的竹壁向外爬。她竟不怕，只只捉了回去。到了晌午，街上就传遍了，县中ณ学那对男女，竟吃那样的东西。说这话时，猫子已经回了船上，橹橹地去远了。他想着这些人吵吵嚷嚷的真可笑，几辈子地待在地，生了根似的，什么世面也见不着了。他望望蹲在船头奶孩子的女人，女人很安心地看着船下的绿水，波波地荡着，撩着衣襟，腾出只食指，在孩子脸颊上划着。岸边是整齐的大柳树，柳丝儿低垂，排几十里，猫子心里很宽畅。
11小城之恋11
这个秋天，她满十七岁，他则ท是二十岁了。依然是互相地躲闪和逃避。那个夜晚，时时缠绕在他们心上，想甩也甩不脱。他们想做出忘记或不在意的样子，为ฦ了可以坦荡地重新在起相处。可是只需短短的瞥，便再也佯装不下去，匆匆地缩回头去，还是不敢见面。然而，虽是不见面，彼此却被对方全部ຖ占据了。他的想象自由而大胆，那夜的景在心里已经温习了成千上万遍，温故而知新า，这景忽然间有了极多的含义，叫他自己都吃惊了。她是不懂想象的，她从来不懂得怎么使用头脑和思想，那夜晚的感觉倒是常常在温习她的身体，使她身体生出了无穷的渴望。她不知道那渴望是何物，只觉得身体遭了冷遇，周围是片沙漠般的寂寥，从里向外都空洞了。莫名的渴念折磨了她，她无法排遣，只是加倍地吃，吃的时候似可解淡许多，于是就吃得极多，极饱，吃到肚胀为止，而练功却懒怠了。她的体重迅速地增加，各个部位都努力膨胀，她变得又丑又笨。而他却在消瘦，每根骨头都暴露了出来，挑着皮肤，皮肤上每个毛孔都生出疙瘩，伤痕累累。他简直像只拔光了毛的雏鸡。食欲不振，为了唤起食欲，他总是买了最多最好的饭菜，摆开在练功房门外的水泥地上，自己则坐在门槛上，瞪着怨恨的眼睛望着饭菜，久久不动筷子。他也不常去练功了。
练功房显得很寂寥。
他们都很寂寥。
后来，演出了，在县城里唯的戏院里。戏院像个ฐ巨大的仓房，粗大的木梁架住三角的房顶，场灯缀在没有油漆的木梁上，盏盏盏。同样没有油漆的木柱立在场内，正好挡住那ว后面两个ฐ座位的视线，每场都必有这座位的观众的争吵，可是每场都仍然将这座位照价售出，谁也不记得这座位的号码。水泥地上粘着痰迹和烟蒂，浮着层永远扫不尽的洋灰与土。时常地停电å，旦停电å，会场片漆黑，乱过阵，才有盏汽油灯幽幽地点燃，照亮在丝绒已经磨平了的紫ใ红色大幕跟前。然后又有了第二盏第三盏第四盏，沿着幕沿溜儿排开，从底向上将人脸照亮，留แ下些丑陋的阴影。
没有他俩的事，他俩在后台，她照ั管服装ณ，他照管道具。没事的时候，就跑到幕侧看演出。幕侧有着排排的硬景片，隔了几重几进，她站在这片的暗影里，他站在那片的暗影里，彼此只隔了两步的距离。可是台上的光明将幕侧遮得更为幽暗，他们谁也没有觉谁，孤独地看着台上的节目。节目个个ฐ向下走，终于走到那个ฐ舞蹈艰苦岁月。熟悉得几乎ๆ陌生的音乐陡然响起，他们不由同时哆嗦了下，这颤抖如同电流般，在空中相遇，流通，他们忽然觉出彼此就在附近。心跳了